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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谈话的两天后,马托尼给寿礼带来了三位客人,分别是荷兰人威廉、他的翻译兼助手林友坡和农学院植物所的朱德忠先生—一位严肃、不善言辞的学者。
威廉从马托尼那里听说了寿礼求贤若渴的情形所以决定来看看,不过朱教授是被威廉硬拉来的。
他骨子里不喜欢有钱人,尤其不屑于同那些“土豪劣绅”交往。看到寿礼土布衣褂的装扮,倒使他脸色稍稍温和了些,只坐在一旁极少开口而已。
威廉的汉语说得怪腔怪调,总是把话的最后部分音调甩得很高,所以林翻译非常有必要在场。
“陈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威廉将凳子朝前面拉了下,得离寿礼更近些。“荷兰是欧洲农业技术最好的国家……之一。
我来中国就是想向你们推荐和介绍,优秀的种子、种植方法和……生产工具。
你请我们到贵地去工作,很好。但我在学校的工作也很多、学生还有……研究。”
“什么叫‘研究’?”寿礼不明白。
“哦,就是培养新的品种。比方水稻、蔬菜还有牲畜。是植物我们要种下去,一年、两年,看变化,找最好的品种。
比方一亩地产三百多斤水稻,我们就看看哪颗更饱满可以产四百斤,或者哪棵不容易生病等等。朱就是做这些研究的。我更擅长动物。牛、马、鸡、兔子等等。你明白吗?”
寿礼眨眨眼睛没说话。旁边的顾兴安问:“威廉先生,你是说把好的种子栽下去,然后从收获的颗粒里面再挑出更优秀的。如此周而复始?”
“没错!”威廉见有人理解他的工作十分高兴:“牲口也是一样。”
“但是,这怎么可能?”兴安不解地道:“城里没那么大地方给你们种庄稼呀?”
威廉耸耸肩膀:“我年轻的朋友你算说到关键地方了。”他神情有些沮丧:“我们只能找些地方、不妨碍别人的……。”
“比如操场边、房屋前的院落里。”朱教授忽然插进来说:“我们曾经申请过试验田,但是政府一直没批文,所以只好因陋就简。”
“可这样效果很不理想,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得出的数据是否准确。你知道,动物间的交配不能太少。
我的意思是说,两头牛生下来的小牛不能和它的父母交配啊!现在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很遗憾!”说着威廉使劲摇摇头。
“威廉先生,”寿礼听完林翻译的话抬起头说: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帮我用最好的种子、最好的牲畜和最合适的耕种方法,我借给你们土地。
比如说,一百亩,怎么样?拿来做这个……试验田?”
这话很出大家意外,屋里的人都惊呆了。威廉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才用英语对马托尼说了句:“哦,上帝!那可是超过十六英亩呢!”
“如果有这些土地,你的试验就完美了。而且你用不着雇人,这一切都由陈先生负责。是不是陈先生?”
寿礼听完翻译肯定地点点头:“没错,我的佃户会听从你的指示干活。收获后你们可以留下两成。不仅稻田,麦地、果园、池塘和草坡。需要的话我可以陆续提供。
如果真的收成有很大提高,我可以再追加一百亩!而且我希望你们能教我们的孩子们!
我拨土地给你们盖房子、牲口棚等等。花费算是借给你们的,你们同意的话就用土地的收成,或生下的小牲畜还给我。”他看看威廉和朱教授。
“如果有房子也许我们可以建一座分校?”朱教授转过头对威廉道。
“好极了,那么我们可以让高年级的学生都到这边来实习。陈先生,”威廉兴奋地转向寿礼,不顾一切地用英语叽里咕噜起来:
“你知道你做了个怎样的决定吗?全中国的农业人口还满足于几个世纪前的古老方式,而你决定采用最新的技术。这是件了不起的事,一个创举!
我告诉你,用科学方法指导的农场经济,会替代原来‘靠天吃饭’的老办法。你这样做,上帝会让你获得成功的!”
寿礼对结果非常满意。朱教授最后只答应会常来指导而不打算搬过来。
威廉已经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一口同意搬家,甚至认为这次洪水简直太幸运了,让他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为此威廉激动地拥抱了寿礼和作为介绍人的马托尼。他和朱教授商量自己带一班高年级学生打前站,城里的学校暂时交给其他校董打理。
晚上顾兴安奉寿礼的指示陪大家去天星园吃饭。送走客人后寿礼回到屋里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洋人也不过如此。瞧他们高兴得……。”
一回头,却见一清仍在外面,正打着油伞在门廊下往院子里赶潲进来的雨水。
“咦,做什么呢?快进来。别管它,看把衣服打湿了再病着!”他忙跳出去把她拉进来。
“弗要紧,我扫扫水而已。”一清微笑着抬头看寿礼,发觉他眼里含着怜爱的笑意,立时面颊绯红,眼热心跳地低下头去。
寿礼注视了会儿她粉白的耳垂和淡如烟色的发根,小女儿家柔和的体香让他有些晕眩。
“顾先生他、他已经好多了。”一清小声地说道,心里不安地怦怦直跳:“也许,我以后还是弗来好了。”
“为什么?你不愿意见我吗?”
“师傅也要讲话唻。我、我自家怎么会不想见侬哩?”
寿礼笑了:“既如此,我和师傅去说……。”
“侬讲玩笑?”一清吃惊地抬起头来:“这怎么好问的?”
“我就问问她,要是能保证你有个好归宿,她可不可以同意你还俗?”寿礼眼睛辣辣地望着一清:
“但首先我得征求你的意见,可愿意跟我么?按理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毕竟我比你年长许多……。”
一清将三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神色忧郁地叹口气:“老爷要收留我本来是我的福分,只是我自家福薄,怕连累了侬。
弗论在观里做道姑还是怎样,我只有老实做人,勤勉做事,其它的并无奢望。”她抬头看着寿礼,昏暗的天色里借着反光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痕:
“说什么年纪,我不在乎。可是我知道规矩,也知道侬家里厢还有太太,说不定还有一、两位姨太太?”
“我懂了。”陈寿礼点点头:“既如此,我就在这城里给你选处院子,做个‘陈寓’。我来这边时便有个落脚处,你可以把父兄都接来,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聚会一起,岂不好?”
几句话说在一清心里甜丝丝的。这样安排可以使她免去面对太太的尴尬,而且也体现出寿礼对她全家人的爱护,让一清顿时心里暖暖地。
她自记事到如今经历了许多坎坷与危险,一步步都小心翼翼,唯有今天感觉有人保护了自己,心中既满意又温馨。
寿礼见她微笑着不答,便知她心里已经应了。呵呵一笑,将一清拥入怀中,道:“等咱们搬过去,你就写信让家里都来,路费我让刘先生给你。
你父兄都会经营,正好我这里极缺人手,他们来了能帮我很多。”一清听了明白,连连点头,心里欢喜他们过来有差事可做,不必担心人家笑话吃白食。
不觉中身子往陈老爷怀里又靠了靠,岂想惹动了他的兴致,左手抱住肩膀、右手在腿弯处一抄便抱起来。
一清轻飘飘地悬空后才大吃一惊,惊恐地挣着嗔道:“咦,做什么、做什么?”
陈寿礼抱着她一边大踏步往榻边走,一边笑道:“既已经许了,择日不如撞日。趁他人没在我们就做个亲如何!”
“不行!”一清恼怒地推他一把:“我个清白的身子,侬想轻薄了去么?”
看她坚决的样子寿礼楞了一下,想想也觉得有些唐突,可心里又委实放不得手,为难地说:
“我倒没替你着想,只是心里火烧火燎地如何是好?这样吧,只让我做个嘴,亲近一番,也不枉了我对师妹的满腔情意!”
说完,就在榻边坐了,将一清横放在腿上,用手拢定。
一清百般地扭他不过,才一缓便被堵了口,登时头晕眼迷、不辨东西,被陈老爷就在书房内着实揉搓了一回。
兴安和马托尼、威廉等人分手后,趟着水、手里打一把黄纸油伞回来,因不知别人是否已经睡下,所以轻轻地叩门。
黑漆门从里面打开了,常顺睡眼迷离地站在里面,见是他忙笑道:“原来是校长先生……。”
“嘘!”兴安做个手势,进来回身动作轻缓地插了门,低声问:“没有电灯,老爷可是睡下了?”
“应该没有。”常顺为难地回答。
“什么叫‘应该没有’?”兴安惊讶地问。
常顺凑过来低低地告诉他:“一清师姐还没走呐!”
顾兴安瞪着他看看,觉得不像玩笑的样子。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来到窗下静听,似乎有喘息、呻吟的声音。
他又悄悄地回来,掉头看看楼梯,把嘴唇紧紧地闭闭,笑着拍拍常顺的后背说:“常顺,你一个人在门房里也怪冷清的,我来陪陪你。”
“好啊、好!我闷了就只有打瞌睡。先生要给我讲讲故事、说说话,那可好极了。”
常顺立即会意,就请他进门房里坐了,两个人边烤火边说些故事、闲话,说着、说着常顺又不知不觉睡着了。兴安无奈,只得也闭了眼,靠在壁上假寐。
直到戍正前后,才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兴安睁眼从窗子看出去,是个女子的身影顶着伞,匆匆地在小跨院那里一闪,紧接着传来门轴和闩门的响动,他松口气,明白是那小道姑回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