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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季雨水格外多。眼看入秋,大片受灾的庄稼和过水的田地让农民看着既无奈又心疼。收成已无指望,一家老小的生活让他们担忧。
有那些原本就欠债、欠租的,这时候更不知如何是好。许多佃户们的东家此时也在担心,不过他们是担心有人以天灾为借口拒债拒租。
双方各有各的心思,暗地里相互走动商议也就多起来。有地主放出话,说就算有点雨涝,欠债还钱、佃地纳租是理所当然,马虎不得的!
于是引起贫穷阶层的关注和议论,甚至开始骚动了。
下吴村在巢湖边上,居民要么种水稻,要么打渔为生。
村里的地大半是户曾姓地主所有,现今的当家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因他头脑滚圆所以被称做曾大球,实际本名叫曾台秀。
曾大球家里据说和前清的曾国藩同族,在本地很有势力。
他弟弟曾小球(曾庆秀)在县里做建设委员,利用关系花钱让警察局在本村设个派出所,所长是曾大球的妹夫李长竿子。
这些天李长竿子不断接到警告,说发现农民们常在夜里溜出村去,不知是去哪里参加聚会还是怎么。
由于各处剿匪失利,赤党越发厉害,到处闹事、骚乱的消息不断,许多地方农民还明确地提出减租的要求.
县里特意为此下了一道公文,严词指示防、查赤患,避免其借机蔓延,且要对当地警、自、保、甲实施连坐惩戒云云。
这让他如坐针毡,对收到的任何消息非常重视,保持着高度紧张。
他通过大舅子暗地在佃户里安插了眼线,结果得到线报说今晚从合肥来个重要人物要对大家讲话,地点在离村七、八里的栖来寺。
这情报让他心脏激动地“怦怦”直跳,谁知道是不是个赤党的大头目?
他立即派人以送文书为名到镇上去,要求派出保安队今晚协助抓捕,同时请曾大球出面联络凤凰村的保安队,因为据说该村也有代表参加晚间聚会。
下午,他故意在街上遛达了一圈,然后钻进村北那片竹林和分头赶来的警察们集合。
除去所里留下两名站岗做样子的,统共是十一个人。他带着警察们避开行人,傍晚出发,天黑下来前赶到了凤凰村。
村里的保安队只有七个人三杆枪,大约赤党就是相中这里力量薄弱才在此地开会,他想。
李长竿子可不是个笨蛋,他参加过直奉战争,做过排长、连长、带过兵,这在本县警察队伍里屈指可数。
但只给他当个小所长一直令他非常不痛快,因此李长竿子憋着劲,惦记着要干票大买卖好出人头地,也让自己那个颐指气使的大舅子也目瞪口呆一回!
镇上的保安中队天黑后姗姗来迟,不过他们有两个排、一挺机关枪,使围捕部队的实力大增强。因为不知道对方人数、有没有带武器?
李长竿子建议等对方散会时再动手,由镇保安中队在寺庙外围张个网,出来一个按住一个,本地的保安队把守通往下吴村的路,防止有人漏网,他自己带警察们进庙抓人。
不料这个主意立即遭到中队长的反对,因为他担心自己拿不到头功。
李长竿子没法,和他磨叽了会儿只好做出让步,同意保安中队的一个班从后墙进院实施围堵。
这样万一人家看前边出不去转身从后院逃,那便正好落入他们的掌心。
中队长想想也不坏,至少自己的弟兄不必参与正面冲突,于是点头同意。
栖来寺说是个庙,实际上是由道观改建而成。
传说某朝有凤凰来临,栖于一棵大梧桐树上,地方官上报祥瑞,朝廷降旨建了道观以纪念。
世道变迁,道观被占用改了佛堂,名字叫做济世普贤寺,但当地百姓习惯老名字,传承下来便成了栖来寺。
前清末年寺内已无僧侣,渐渐倾废。如今只留下残墙破宇,在夜色之中凝重地伫立。
队伍围上来的时候当地富农陈家的少爷已带着两名保安丁在这里监视了好阵子。
他告诉大家先后有三十多人进去,其中两个像是城里人,门口有个望风的,开会的似乎都聚在大雄宝殿,因为扒着墙看到那里有烛火透出来。
李长竿子带着警察藏在庙外小树林,看见有个少年似的身形拢着手蹲在影壁的一侧。
埋伏了约一个小时,庙里有响动,少年连忙站起来,见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些人,这是散会了。
参加的人出来后大多向少年看一眼或点点头,然后便三三两两地散开。
李长竿子数到第二十七个,见没人跟着往外走了,便示意两名警察悄悄绕过去,先把那少年扑倒,然后下令:“上!”警察们便冲向大门口。
那个保安班长则带着七、八名士兵向后墙扑了过去。
刚到韦陀殿,正好有个人走出来,抬头一哆嗦,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枪托打在肚子上,立即蹲下去,两名警察把他拖到一边捆了,其余的一拥而入。
大殿的檐下原来还有个守望的人,他见几条黑影冲进来马上问:“谁呀?”
“呯!”不知哪个一枪打倒了他,急得李长竿子呵斥:“谁打枪?不许开枪,会把他们吓跑的!”
但是已经惊动了。里面呼啦关了殿门,有人对外面开了两枪,一名警察“哎呀”声捂着腿跌倒,其余的不管不顾地“噼噼啪啪”射击起来,一时火星四溅,似乎倒压制住了对手。
李长竿子叫:“弟兄们,冲进去!就两个人,抓住了有重赏!”大家一拥而上撞开没来得及闩住的殿门,见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倒在供桌旁,胸口有个洞,嘴角淌下血痕,手里握支转轮手枪。
“搜!”众人立即前前后后地翻腾起来,不一会儿有人叫起来:“在这里呢,出来!”接着就是拉枪栓的声音。
“莫开枪!”李长竿子拿起盏刚点燃的蜡烛迅速跑过去,见两名警察正从佛座后面观音像供桌下拖出个年轻男子来。
他穿着庄稼人的衣服,但是气质却不像个种地的,整齐的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道。
“做什么的?”
“什么也不做,流浪的,在下面睡觉。”
“睡觉,鬼话吧?哪里人?”
那人微微扬起头,似乎在听外面时近时远的枪声,不慌不忙地回答:“淮北,躲战乱避到贵地。”
这句就更不像乡下人说的话,李长竿子知道是条大鱼,冷笑了声说:“那请你跟我们回去甄别,搞清楚了自然放你走。”
“好吧。”他倒也不害怕,任由警察们捆了推出门去。
李长竿子没走,他让两名手下用蜡烛照着把供桌下面仔仔细细搜了一遍,结果在一块砖后面搜出几页纸,上面手写的题目是“关于推动农村抗租抗税及视条件发展暴动的指示”,落款是“六合地委”。
李长竿子如获至宝地出了口气,心想这趟总算没有白来。他立即命令一名心腹,带两个弟兄把抓到的这人带回去审问。
让其余的人把殿内尸体悄悄藏了,然后押着另外两个俘虏走出来,正好遇见那个保安班长和手下也推搡着两个被捆住的农民从后院走来。
“所长料事如神呐,果然这两个家伙想从后院翻墙出去,被我们抓个正好。”
“过奖、过奖,”李长竿子故作神秘地说:“这两个留在里面没跟着大拨走肯定是骨干分子,老兄升迁获赏指日可待呵!”一句话说得对方眉开眼笑。
他们和大队汇合后才知道一共抓了二十四个,其中三人带伤,另外有两个反抗被打死的。
李长竿子索性做个好人,把自己捉到的三个活口也交给保安中队带回镇上,他自己则匆匆地赶回派出所审问那条“大鱼”去了。
被抓住的人自称叫黄永祥,没有任何证件,只搜出条手帕和一个半银元,还有若干毛票在身上。
动刑拷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李长竿子不耐烦,命人将他拉到湖边绑在棵大树上执行枪决。
谁想一排空枪响后那人突然崩溃,说自己是合肥来的军委委员你们不能就这样随便地杀了。
李长竿子大喜,亲自带六名警察,荷枪实弹地赶着马车将此人送到分局里去请功。
第二天,一辆警车从合肥开来,随行的还有十名骑兵和六名警察。他们把这个真名叫黄槿的人塞进警车,迅速向城里扬长而去。
第二天,老郑就被捕了。
便衣押着黄槿在东门里的逍遥津等接头的人,人还不曾等到,却发现了张熟悉的面孔。
队长乌奇恩发现黄槿眼神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个微胖的中年人。
“怎么,熟人么?”他盯着黄槿问。
“好、好像是。”黄槿很为难地咕哝。
“什么叫好像?”乌队长大为不满,语气十分严厉。
“是、是,我想起来了,在开会的时候见他来过会场。不过没接触过,不知道他身份。”黄槿马上解释说,实际上他也只是见过这人的侧脸。
“是你们省委的会议?”乌奇恩扔掉手里的香烟,命令手下:“跟上去,我看错不了!”
那个人慢腾腾地走着,看上去是在瞧风景,但后来似乎改了主意,转身向东大街走。
乌奇恩和他的人就这样跟着,从东大街跟到中山路,他进了一家食品店,等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点心盒子。然后又七拐八绕地往南走。
一个人遛马路,从东走到西,这里一定有问题。现在乌奇恩基本可以断定他盯住了条大鱼。
眼看着那人走到丰盛西路进了大鸿兴旅馆。乌队长立即安排他的人把这座建筑看住了,同时从最近的派出所调来七名武装警察,不动声色地控制住周围的弄堂。
负责本片治安的孙警官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一问,这家掌柜姓郑,长相、高矮、胖瘦正是方才那个人。
但左等右等那人不出来,乌奇恩开始有些着急。“你来过这里吗?”他问黄槿,黄槿肯定地摇摇头。乌奇恩更觉得自己吃不准,要是人跑了那今天可就要出笑话罗。
他回转身下令:“带上他跟我进去,遇到抵抗要小心,我要活的!”他让孙警官走在前边,手下和黄槿等在门外,自己抬腿跟进来。
前台的伙计抬头一看忙打招呼:“哟孙老爷来啦,稀客、稀客!”
“秦二哥生意好吗?你家老板在不在?”
“我家老板?”秦二哥忽然注意到孙警官后面跟进来的这条汉子,忙改口说:“巧了,刚出去送货,恐怕还得有一会儿才回来呢。”说着脸上挂笑身子往外走。
“胡说,我明明看着他进来,以后就没出去……”乌奇恩还没说完就看秦二哥从柜台后面抬起手来,他急忙往孙警官身后一躲,枪跟着便响了。
孙警官哼了一下佝偻着倒下去,接着一枪打碎了窗户上的玻璃。乌奇恩掏出手枪还击,子弹打在秦二哥的脸上“噗”地开了花。
他叫一声,外面的便衣们一拥而入,迅速向后院冲进去。
乌奇恩慢慢走到秦二哥身边,见他还在痛苦地抽搐,血不断从嘴巴里涌出来,不由得心生怜悯,掉过头去给他补了一枪。
很快老郑夫妇就被架出来。一名便衣报告:“他们正想烧东西。”
“哼,来得及么?”乌奇恩轻蔑地一笑,指指地上的死人:“是你的同志吧?小杂鱼还想搞出大动静!”然后转向黄槿问:“你认识他么?”
“我不认识这个人。”郑天翼断然地说。
“怎么会?你们军委的委员黄先生嘛。不过他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所以希望你也合作一些。”
“呸,叛徒!”刘英猛地向黄槿啐了口,立即就被乌奇恩反手一巴掌打到。
“别不识抬举,到时有你的好看!”他愤愤地摆手:“带走!第二组留下守株待兔,第三组继续查抄,动作要快!”
他们走出门口的时候警车已经等在门口了,郑天翼被推上车之前两眼迅速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忽然发现十几米外站着脸色苍白的陈叔仁。
他忽然用手奋力推开身边的警察,挺着身子大骂起来:“黄槿,你这个叛徒,王八蛋……”
叫声突然停止,是名警察用枪托在他的肚子上捣了下,然后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他塞进车里。
“什么意思?”就在警车“呜呜”地开走刹那,乌奇恩突然明白过来,这个赤党是在给同伙通风报信!
他立即环视周围,一眼看见仍呆呆地立在那里的陈叔仁,马上冲过来攥住他的胳膊。
“干什么?放手,你抓错人了!”一旁的陈担子立即大叫起来。
“小兔崽子,没你的事。滚开!”乌奇恩喝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这是我家少爷!”陈担子拽着叔仁的另一条胳膊不撒手。
“先生,你是抓错了。”叔仁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
“我是霍县西陈家集,陈家的五少爷陈叔仁,我大哥叫陈寿礼,三哥是四十二师‘淮西营’营长陈仲礼。”
乌奇恩慢慢松开手,前两天报纸上登出了淝河西岸保卫战的事,淮西营受到前线长官部大洋八千元的奖励,营长陈仲礼晋升中校等等已经轰动全城。
也是啊,哪有赤党还带小跟班的道理?正不知如何抓弄,看见个身影在不远的弄堂口一闪,他立即喊道:
“有情况,去那边的弄堂口,抓穿灰布大褂的!”说完丢下叔仁,带自己的手下冲过去了。
“我们快走!”陈叔仁低声吩咐。两个人装作不巧路过的样子匆匆离开了现场。
走出两条街后确认没有危险,陈担子与叔仁分手,拔腿赶到南门外包公祠,按叔仁教的向那里的备用联络点报告了黄槿被捕变节及郑老板夫妇被抓。
接下来几天内不断有人被捕,不过省委已经通知尚未破坏的联络点和没受到抓捕干部、骨干迅速转移。损失仍然很大,甚至惨重,这次有三十余人被捕且第二天就被枪决。花费许多心血建立起来的组织和关系,几乎全部丧失了。所有逃出虎口的人都对叛变者恨之入骨,上级着手安排锄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