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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攻(一)
祥兴二年十月,汉军副元帅刘深因贪污了本该贡献给忽必烈的珠冠之事被发觉,于家中畏罪自杀。忽必烈念其多年鞍前马后之功,赦免了他生前的罪过,命人以那颜之礼厚葬。刘深的两个儿子奉张弘范命出使安南,路上遇到盗贼,不知所踪。
按蒙古人的习惯,奴仆有罪,处罚时不能将这些罪状一一列举,否则会影响主人的威信。所以,先前指责刘深侵夺田产,杀百姓冒功的罪名自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片啧啧惋惜声。
许多令人困扰的麻烦迎刃而解。
蒙古系重臣失去了打击目标,殃殃收手。色目系诸臣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意洋洋。至于为此做出牺牲的汉系重臣,张弘范领天下汉军从忽必烈亲征的决定,让他们感到委屈的心灵又得到了些许安慰。
“陛下还是看顾我等的,毕竟,忽必烈陛下没有推翻自己的承诺,也没有追究当年不肯接受残宋请降那个决策失误的责任。”有人自我陶醉地想。
消息从不可见的渠道,快速地传到了南方。关注着南方战场的所有人,闻讯都悄悄地松了口气。大伙心里都明白,大宋捱过了近两年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虽然胜利取得的有些惨,广南东西两路几乎全部落入了元军之手,福建路的土地也丢失了近三分之一,但他们毕竟捱过来了。小皇帝还在,朝廷还在,文丞相和破虏军不但存在,而且越打越结实。
一些隐藏于民间的抵抗力量开始发展壮大,一些本来对残宋已经绝望的人,偷偷地从泥土里挖出了刀枪,在灯下擦去上面斑斑锈迹。那些靠近福建,受到破虏军影响或暗中支持的地方,如两浙、如江西,抵抗之火越燃越烈,有的地区的豪杰甚至赶走了地方官员,扯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
福建大都督府愈发忙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信使来来往往。无数信息从各地送来,亦有无数军令,政令,物资,由此送往全国各地。
永安城一仗,打出了破虏军的威风,也使得福建大都督府的影响力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跟着商队翻山越岭前来投效的年青人日渐增多,一些儒林中颇有号召力的名流,悄悄地派遣门下弟子,来福建与破虏军接触。一些在两浙、荆湖南北两路及利州、江南东路等地的世家大族,也私下里开始与福建联络,并且派遣族中才俊带着做生意的旗号,前来“考察”。
很多人来到福州、邵武、泉州等地后,对丞相府与传统大相径庭的政令和治政模式的作为感到好奇,了解了其中机理后,心态又由好奇专为赞赏,从而在福建扎下根来。也有一部分人对破虏军剃发违背古训,福建大都督府倡导农、工、商、士四民平等的做法不满,认为其大大违背了汉家制度,选择了离开。
对抱着各种目的纷纷而来的客人,大都督府都采取了欢迎态度。除了活阎罗刘子俊抓获了几批试图偷窃火炮和钢弩图纸的探子,和试图刺杀文天祥的刺客外,基本上没对外界百姓出入福建进行任何干扰。
相对清廉高效的官府和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加强了往来行人对福建的好感,很多人在离开之后,出于对大宋的眷恋,尽量把在福建看到的,自己认为好的一面,传播给外界。也有个别心怀不满或者期待得到北元赏识的无赖文人,写了大量文字诋毁大都督府,谁料他们这样做,反而更加强了外界对福建大都督府的好奇心,无形中增加了人们对大都督府的向往。
通过江南东路、两浙东路等与福建接壤的地区,还有海上,很多百姓带着仅有的家产,冒着生命危险向福建跑。
有了充裕人口,破虏军的力量渐渐恢复。
接替张弘范职位,出任平宋都元帅的达春发觉这种情况,采用了很多防范措施。甚至残暴地宣布,没有官府的路引,出现在破虏军控制区附近的人,一旦被游骑兵抓到,当即以通敌罪处死。
这些措施收不到任何效果,北元派出的游骑兵巡视得很努力。奈何破虏军控制的地区越来越大,出击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福建群山中,小队的元军与同样数量的破虏军相遇,结果基本上都是刹羽而归。无论在地形熟练程度、装备精良程度和人心向背上,元军都没有优势。
经历了元军在三溪、华安、龙源等地的屠杀政策后,福建百姓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北元代宋,不是仅仅的改朝换代。这些元人,根本没把大宋百姓当作同类看待。同样,大宋百姓也不会将他们再当作同类。
在百姓的帮助下,往往元军刚离开营门,消息已经被传到了附近破虏军的联络点中。各路元军的兵力部署、补给状况、士气、装备等信息,详细地摆到了破虏军参谋们的桌面上。甚至连李恒的舰队在受到杜浒的“欺负”后,李恒本人发狂而杀人的经过,都毫无遗漏。
北元的军粮要从江西、荆湖南北两路调集,千里迢迢,还要防备林琦和西门彪两部人马的偷袭,一路上,损耗往往过半。
而海面上,却经常有不打任何旗帜的运粮船,将百姓和世家大族捐赠的粮食运往福建各港口。海盗们对这些近在咫尺的肥肉几乎视而不见。也有股不开眼的毛贼打劫了几艘粮船,不到三日,东海上最大一股势力,方家船队的老三就带着船堵了他们的窝,连粮食带人全部清理一空。据消息灵通者描述,粮食和被找到的赃物都送给了破虏军。至于那伙不开眼的海盗,流求苏家按福建大都督府的指点新开了很多矿山,那里正缺乏犯了罪的苦力。
十二月,经历了十几次小规模战斗,处处吃瘪的达春按耐不住。趁冬天水浅,强渡九龙溪。
宁化城外,陶老么带领第八标与达春激战一日后,突然后撤。达春得到一个空城,不明所以,不敢强追,带领军队缓缓前进。就在这时,张唐的第一标和吴希奭的炮师突然出现在连城附近。为达春守后路的探马赤军千户李谅带着五千人试图固守城池,吴希奭以重炮轰开城门。仅仅半日,守城五千人马全部被歼灭。
达春后路危机,不得已回兵相救,张唐以逸待劳。依靠福建地形狭窄,蒙古骑兵无法展开的优势,采用步兵死守险地,火炮远距离轰击的办法迎敌。双方激战三日,达春因麾下兵马死伤过重,退过了槿江。
与此同时,陈吊眼在西线骤然发力,半途中阻击了奉达春之命前来拣便宜的张弘正和吕师夔,双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场恶战从早上打到傍晚,夜里,张弘正采用偷营计,被陈吊眼部参谋曾琴识破。陈吊眼趁机反攻,张弘正支撑不住,败退,连累得吕师夔部跟着营垒不稳。
二人试图退守龙岩,陈吊眼却不肯放弃,率部尾随而来。龙岩城曾为达春所毁,匆匆修补起来得城墙承受不住陈吊眼的强攻,坚持一日夜后倒塌。先锋陈双持双铁锏率众从豁口处杀入,从城墙根一直杀到吕师夔当作中军的县衙门。
张、吕二人匆匆忙忙逃走,连亲信将领都没通知。二人的很多亲信在漳州外围战中,已经被主帅抛弃过一次。好容易翻山越岭才回到军中,时隔不到三个月再度被抛弃,寒了心,干脆带头放弃了抵抗。
陈吊眼入城,不驻,率军急追。一路上势如破竹,再克铜鼓寨,永定。一直把张、吕二人“送”回了广南东路。
至此,达春再无力主动进攻,他却不肯退,赖在槿江北岸,汀洲、武平两地,把着汀洲府的一个角儿,等待副都元帅李恒在广南,由西向东给破虏军施加压力。
然而,李恒的表现却越来越让他失望。
这个曾经把文天祥打得大败,把文部老巢都端掉了的名将,自从跟张弘范分了兵,就一直没过上顺心日子。
陆地上,李恒用兵堪称一绝,每次攻击都迅速,有力,并且攻击方向出人意料。
但是,跟他做对的却是破虏军中以防守而出了名的张元。当年张元只带着几百个士兵,就能把王积翁的数万大军挡在建阳关外,半个多月无法前进一步。如今他指挥着许夫人麾下的四万多畲、汉联军,岂能给李恒得了手。
虽然许夫人的兴宋军战斗力和装备情况与破虏军无法同日而语,但在张万安(张狗蛋)和他的教导队训练下,兴宋军的凝聚力和军纪得到了大大提高。
况且畲人是天生的山地战高手。兴宋军隔着罗浮山、莲花山,死守惠州和潮州两地,无论李恒采用任何策略,就是不肯出击。
李恒攻不入潮、惠两州,清理不干净后路,不敢带兵进入福建。
有一日他听从降将建议,试图从水路运兵到惠东。船队刚出伶仃洋,就与杜浒的舰队遭遇。
张弘范在数月前,曾经叮嘱李恒,不要下海。李恒并未将其忠告放在心上。看见杜浒只带了二十几艘战舰,并且分明是从旧舰改装过的,并非传说中的巨舰。心生轻视,命令舰队直接围拢过来。
这下正好满足了杜浒的心愿。他带着舰队且战且退,一直与李恒舰队保持着二里左右船距。李恒从崖山缴获而来的旧式战舰采用的是木帆、横舵,除了结实程度和稳定性较好外,转弯和加速都远不如杜浒手中装了布帆和轮舵的改进型,只能远远地跟在杜浒身后挨打。一个白天,被击沉战舰十六艘,击伤二十余艘。
李恒气得暴跳如雷,下令返航,半途中偏偏又遇到了苗春所带的五艘新式大舰前来找麻烦。苗春趁夜一阵乱杀,把李恒的舰队冲了个七零八落,直到天明检点损失,居然又有二十几艘船不见踪影。
李恒气急败坏,斩杀了给他出主意的新附军将领出气。这种疯狂举动引起了很多人的气愤,汉军,新附军,还有被翟亮、陈宝、孙安浦协裹而投降的地方豪强所部纷纷鼓噪欲散,费了李恒好长时间才镇压下去。
随后,李恒就听说了张弘正、吕师夔再度兵败的消息。正在他心中幸灾乐祸的时候,有信使匆匆来报告,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人马攻击南恩州。李恒大怒,挥师急援,陆地上作战,他可没怕过谁。当他带着部队翻山越岭赶到南恩州城外时,刚好看到破虏军撤退的一幕。
无数百姓、还有新附军背着从府库分来的财物,跳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乌延船。那些渔船立刻起锚,载着大伙向海上散去。
茫茫大海上,杜浒的舰队不慌不忙拉下炮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南恩州放了一排炮。临近海面的房屋当即化作了一堆瓦砾。
李恒没有火炮,当然不敢让属下去送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率部到附近劫掠了一番,杀了几千百姓冒功。撤军途中,又接到信使报告,说杜浒袭击了台山,两个盐场的食盐和银两被一卷而空。紧跟着,新州、高州、化州,投降了北元的各地海岸接连遭到了破虏军水师的袭击,李恒不去救援,破虏军就攻城、开府库放粮、斩杀为北元效命的官吏。李恒派兵去救,人少了会被杜浒一口吃掉,人多了则破虏军又从海上远走。
一时间,广南东、西两路治安大坏。许多被张弘范打散,藏入深山的江淮军残部也纷纷杀出,与杜浒、苗春二人遥相呼应。跟着翟亮、陈宝、孙安浦等人投降北元的地方豪强们安全得不到保障,又屡屡被李恒部下勒索,怨气冲天。一些跑出来给大元当官的士人,也纷纷挂印而走。李恒有力无处使,有气无处散,行为愈发放任。广州城的豪门大户让他探访了个遍,专门找新婚未久的人家去“拜访”。
广南各州的大户人家们苦不堪言,迅速忘记了张世杰为了在崖山重修行宫,强行抓夫派税等劣迹,怀念起大宋的好处来。特别听有心人说福建新政的种种爱民之处后,更是整日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文天祥派人来解救大伙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