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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三上)
接连十余日,伯颜挥师狂攻不止。
先前总是暗中抱怨伯颜用兵过于谨慎的格根和火者不花等蒙古将领终于看到了老将军强悍的一面,只用了十二天时间,他就把三个完整的万人队打了个精光,几个试图保留实力的千夫长临阵怯战,被伯颜亲手砍了脑袋。两个中万户,一个上万户被他逼着带领亲兵冲到了对手的营垒内,一去不回。
巨大的牺牲让看惯了自己和敌人鲜血的武将们腿脚发软,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战斗。蒙古武士在重赏刺激和督战队的逼迫下舍生忘死,而山坡上提着简陋兵器的守军也越战越勇。每个从第一线撤下来的将领都敢保证,自己的弟兄至少砍死了双倍的宋人,但大宋的战旗挡在他们眼前,巍然不动。
如果东征陈吊眼的建议出自他人之手,伯颜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职权和与忽必烈的关系,说服他放弃这个危险的举动。但这个策略是忽必烈自己提出来的,伯颜深知这位大汗的秉性。皇帝陛下绝对不容别人置疑他自己的决定。况且从江南西路送信到山东,至少需要五天的时间。来回十天之内,只要忽必烈的三十万大军与陈吊眼部接触上,那必然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如果忽必烈能迅速吃掉陈吊眼部,事态的发展还在伯颜预料之内。万一大军的攻击受挫,以忽必烈爱面子的性格,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战争继续下去,哪怕为此影响了整个南征大计。
然而,对于忽必烈能否快速解决陈吊眼,伯颜没半点把握。宋人已经变了,变得不再像是宋人。伯颜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南征时大宋文臣武将望风而降的情景。那时候除了李庭芝等极少数有骨气者,大部分宋人,从太后、丞相到平头百姓,在蒙古军的兵威之前只有颤抖的份,压根提不起反抗之心。战场上,一个蒙古武士追杀几十名宋军是常有的事,甚至几百个蒙古兵就可以屠杀掉人口上万的小城。而此番南下,同样一伙宋人却拿着锄头、木棍与菜刀,争先恐后地挡在了他的马前。身体一样单弱,衣衫一样俭朴,身上体现出来的那股勇气却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他们上一次能鼓起这次十分之一的勇气,大宋绝不会濒临亡国!”私下里,伯颜不止一次这样地想。他很迷惑文天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宋人为他不顾生死,一点点钱吗?应该不是,否则蒙古人派出的使节拿着黄金收买对方的低级将领,也不至于被人不由分说地砍了脑袋。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伯颜无法回答。但他清醒地知道一点,有如此勇敢的百姓在,即使自己真的一鼓作气拿下了福州,江南也不会安宁。那些反抗者会在任何一个蒙古人防守疏忽的角落继续战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瓦土关,金鼓正急。
伯颜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上万户格根亲自冲到了第一线。蒙古人在他的指挥下,一叠叠排着人浪,前仆后继。
云梯、攻城锤、火炮、火药罐,攻击方把一切能找到的工具都用上了,而守军依旧坚如磐石,把蒙古军一次次狂攻撞得粉碎。
黑压压的羽箭如同风一样刮上城墙,把一切站立的物品扯碎。城墙上,砖石飞溅,滚烫的断矢闪着寒光,毒蛇一样来回乱窜。躲在垛口后的士兵不断被弹起的乱矢射中,惨叫着倒下。
血,慢慢沿着墙面散开,沿着已经呈黑色的水泥墙壁流下来,慢慢汇成溪流。
一只沾满人血的大手,搭住了城墙边缘,没等守军抬起头来,手的主人已经探出了半个身体,弯刀一挥,将眼前的农夫砍翻。
两个、三个、四个,一小队蒙古武士在弓箭的掩护下,从一个死角爬上了城头。城墙下立刻响起振振欢呼,无数红着眼睛的武士扯着嗓子大喊:“砍,清理城头。控制城头。炸,炸城墙,炸出豁口来。”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着,继续扩大突破口。
“长生天又不是你们家养的猪!”张万安大骂,挥刀冲进了蒙古武士之间。一小队破虏军,二十几名义勇紧随其后。
狭窄的城墙上只能供三个人对战,其他人提着兵器,看见自己的同伴倒下,立刻毫不犹豫地顶上去。
张万安向前逼了两步,正面和外侧各有一个蒙古武士被砍下了城墙。站在里侧的那个破虏军士兵却发出一声**,缓缓地跪在了城头上。两个蒙古武士同时拥上,踩着同伴的尸体与张万安交手。侧翼,一个年青的义勇取代了那个受伤的破虏军士兵,护住了张万安的半边身体。
吃糠咽菜的身体比不上职业强盗,年青的义勇力气不济,被逼得手忙脚乱,不一会的功夫皮甲上就染满了血。吃了痛的他却不肯让张万安被人围攻,咬着牙力战不退。蒙古武士虚晃一招,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随即,弯刀砍进了他的肩膀。
“啊!”义勇发出一声惨叫,热血顺着刀口狂喷。在倒下的瞬间,他的手抓住了陷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刃。蒙古武士奋力拔刀,把年青义勇的身体带了起来。义勇摇晃、挣扎,忽然一跃而起,在蒙古人的狞笑中,抱着对手滚下了城墙。
“柱子!”张万安发出一声悲鸣。那个义勇他昨天才认识,自己还亲手指点了他几招刀法,今天就看着他战死在自己眼前。略一分神间,他对面的蒙古武士得到机会,弯刀打了半个旋,直奔张万安脖颈。
“砀!”张万安凭着训练出来的本能竖起了断寇刃,挡住了蒙古武士的必杀一击。不待对手撤刀,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在了对方的胯骨下。蒙古武士发出一声惨号,后退了半步,张万安落步拧刀,断寇刃从对手张开的大嘴间砍了过去。
“噗!”半个人头飞上了半空,红的,白的,喷涌出来,一下子溅了张万安满脸。这位破虏军悍将根本不擦脸上的污渍,怒吼着继续向前。
“把他们捅下去!
“加把劲儿,让鞑子看我大宋男儿!”破虏军士兵与义勇蜂拥上前,借着张万安用战刀砍出的空间对城头上的蒙古武士展开群殴。片刻之后,城墙上的蒙古武士被砍杀殆尽。
“再上五个百人队,今天即便用尸体堆,也把城头给我堆平了!”格根在弓箭射程外挥刀怒吼。接连十余日,他在小小的瓦土关前没半点建树,武将的自尊刺激着他绝不放弃。
五个蒙古百人队又冲了过去,云梯搭起来,被城头的守军推倒。负责掩护的蒙古弓箭手立刻封锁住城头,将没来得及俯身躲闪的义勇们尽数射死。趁着新一波义勇没赶上来的机会,蒙古武士抓住云梯,爬上城头。负责掩护的弓箭手见自己人上去了,不得不停止射击。就在这一瞬间,已经倒在城墙上的义勇们陆续爬起来,带着羽箭,摇摇晃晃扑向蒙古武士,以命换命。
张万安带着小队破虏军精锐在城头上往来奔波,何处出现险情,他就抢到何处。断寇刃已经砍出了豁口,敌军依然源源不断,一队队蒙古人疯狂地叫喊着,用尸体堆成台阶向城墙上扑。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着,被杀退一波再冲上一波。重甲步兵在前,护住轻步兵。轻步兵以小队为单位,抬起高大的云梯。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队伍最后,弓箭兵站成横队,随时准备射杀城墙上露头的敌军。
不断有人跌倒在城墙下,不断有人接替上去。对长生天的歌颂声再次于战场上响起,蒙古武士满脸虔诚地举着弯刀,奋不顾身冲向死亡。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他给予我们生命…….”几个士兵爬过云梯,踏上城头,将弯刀砍进守军的身体。随即,他们也被削尖了的竹杆捅翻,惨呼着跌落下来。
“他让青草爬满山坡……!”蒙古弓箭手唱着长调,将粗大的羽箭倾泻在城墙后。无数刚刚赶过来的义勇猝不及防,没等交战,便被射成了刺猬。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把全天下作为咱们的牧场……”歌声里,一排排武士割谷子般被守军的弓箭射倒。
长生天仿佛也为这人间惨烈博杀而悲哀,连绵细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暴雨倾盆。雨水鞭子般抽打着城墙,却冲不干净上面的血渍。
一小队破虏军士兵推开濒临破碎的城门,冲到城墙根下。断寇刃上下翻飞,砍倒护卫云梯的武士。云梯吱吱嘎嘎**着倒下,把正在奋力攀爬的蒙古武士摔死。
残破的大门再次关闭,根本没打算撤回城内的破虏军士兵掉头冲进蒙古人队伍中,如大海里的一片浪,转眼被吞没。
对长生天的赞美声中,血在瓦土关下汇流成河。
瓦土关残破的关墙上,一队队农夫持着锄头,菜刀,坦然地面对比自己粗壮两倍的蒙古武士。无惧,亦无悔。
大宋立国三百年,曾经是士大夫与“精英”们的天堂,朝廷从来没为草民百姓负过任何责任。所以,在上一次蒙元南下时,大多数百姓想不起为朝廷尽任何义务。
把头上的士大夫和精英换成蒙古人,对百姓而言,只是换一个地方缴税而已。同样是做奴仆,给蒙古任做和给汉人做没什么不同。
大都督府治国几十个月,却给了百姓们从没有过的财产、权利和尊严。华夏的百姓最知道感恩,你为他付出一滴水,他回报你整个大海。
外敌面前,同样一伙人,却表现出不同的勇气。因为,此一刻,他们守卫的是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