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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蔷离去的时候,玲珑不在身边,就连内廷总管王善善都已不见,许也被抓起来了吧。宫车辘辘,两旁都是陌生的重甲持戈的武士;而在她身后,有无数人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太极宫。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当口,青蔷的心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轻松,仿佛终于交卸了千斤重担,忽然间那些担惊受怕统统不见了;整个人轻飘飘的,竟前所未有地快活起来。
“……娘娘,平澜殿到了,委屈您了,”宫车停住,外面忽然有人说道。话语中全无半点恭敬之意,所谓“委屈”,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
青蔷倒一呆。她实在没想到董天启竟然没有将自己关入两仪宫,而是送她回到了旧日的居处平澜殿……哦,是了,也许在太子殿下心目中,那座有着一双凤阙的后宫至尊至贵的居处,从过去到现在都永远只属于一个人,属于他心中那位不复记忆的亲生母亲:上官皇后。
——不过,无妨,沈青蔷微微一笑;她也并不喜欢两仪宫,即使自己在那里住过数日,但在她看来,那座簇新的宫殿是属于白翩翩的,并不属于她。
青蔷没有回答,她忽然害怕一张开嘴,心中那股久已失去的恬淡安谧便会消失无踪。于是她只是缓缓下了车,不要任何人的搀扶,一个人,昂然地走在残冬的苍穹之下。
那样恢宏壮丽的紫泉殿以及那样精美奢华的流珠殿都已化作虚空,可坐落在锦粹宫边缘的平澜殿,却因着周遭御沟的存在,虽大半屋宇满壁焦黑,殿内充满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炭气,毕竟是奇迹般的留存了下来——就像是那样深心密计的姑母和那样骄傲如火的姐姐,她们都已死去;却只有自己遍体鳞伤,依然还活着一般……
漫长的四年凝滞不动的死水,和短短数个月汹涌澎湃的波涛。平澜殿,由此出发,至此终结,也好。
她走到殿门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丝云也看不到。阳光落下来,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肌肤,径直洗涤骨髓的深处。
——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多年以前,曾有过的这样荒唐的念头,在这个下午,忽然穿越漫长的光阴,穿过一浪一浪的爱恨、生死、背叛与别离,重新击在她心上,飞溅出金色的火花。
——原来我早已改变;原来我一直从未改变。
沈青蔷笑了,径直进了殿门。
这地方,长久以来没有人住过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幸亏她后来人在太极宫与两仪宫之时,所穿所用皆是重新置办的,旧时惯用之物并未搬走,一样不缺。
玲珑不在,她也不愿使唤跟着自己的陌生的宫女,径自扫了榻上的积尘,开了箱子,取出被衾,铺在床上。
两旁名为“侍奉”、实乃“监视”的宫女们见皇后娘娘并无半点戚容,毫不在乎地忙碌着,几乎看得傻了。
许久,才有一个战战兢兢开了口:“娘娘,您这是要……”
而此时的青蔷,正在横七竖八扯着自己头上的金簪。
“睡觉,”她说。一开口,自己倒先笑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用这样“粗鲁鄙陋”的语气来说话?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光阴似的。
“总之我困了,要睡了。你们爱在一旁看着,那就看着好了。”
——原来这样讲话,真是痛快。
***
这一觉睡得真好。
又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安稳过了?一闭上眼,甜美的黑暗便攫住了她;扯着她的身子,直堕入空无的世界里去。
连一个梦都没有,纯净而不带一丝杂质的沉眠。仿佛整个人都缓缓融化了,又从那温暖的黑暗里慢慢汇聚、重生,脱胎换骨。
原来可以这样睡一觉,真是幸福。
——夜半,却忽然有人拽着她的脖子,搅乱一泓暗色,将她从这么美好的安眠中生生扯离出来。
“……天……启?”青蔷呆了。
星光很好,漫漫倾泻而下,穿过闭锁的轩窗,落在屋内。当朝太子殿下便就着这星光,半跪在榻上,两只手扼住他的颈子。
——他似乎扼得很紧,似乎已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可是、只是有一点点紧,只有一点点疼。
“……不……殿下?你怎么……”青蔷茫然道。
那两只扼着她脖颈的手不住颤抖着,董天启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沈青蔷长叹一声,像慈祥的母亲对待自己最调皮的幼子,伸出手去,按在天启的手臂上,轻声道:“好了,放开我……这像什么样子啊?”
董天启忽然“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冰凉的液体从他眼中滴落,一颗一颗砸在青蔷身上。
“好了,乖,别哭了……”青蔷道,“你赢了,你赢了我了——还哭什么啊?”
董天启终于松开了手,却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泪流不止,呜咽着:“青蔷……青蔷……”
沈青蔷忽觉好笑,更多的却是无奈,到头来,只有如多年前那样,轻轻抚着他的发,哄道:“乖啊,天启乖,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
董天启将她搂得更紧,口中模模糊糊地不住说道:“我不要你死……青蔷……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
——沈青蔷躺在那里,忽然啼笑皆非。说起来,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那时候董天启就要十五岁了吧?幼时矮矮的个子已在飞速的长高,脸上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大人的轮廓。可是两个人这样亲密地躺在一起,他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她却依然只觉得他是个孩子,是自己没有降生、也许也永远不会降生的心爱的儿子。
多么……任性啊……是他要杀了她;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不该提及、最不能启齿的问题将她迎面击倒,剥掉她身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是他设计杀害自己的父皇,却要她来背下这个罪孽……
——到头来,他却在夜色中出现,伏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而她,竟然真的不在乎。
“……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可要生气了,”青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说道。
董天启的哭声渐渐止歇,身子也不再瑟瑟发抖。
“……我恨你,”他忽然说。
“好吧,你恨我,我知道……”青蔷重复道。
“……我恨不得要杀了你才好……真的……”
“……恩,真的……”
“求你别离开我!哪怕杀了你,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呢……”青蔷笑了。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靖裕帝,想起来自己从未见过的白翩翩……是不是总有故事无限重复?总是角色一错再错?是不是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怎样挣扎,最后都会来到同样的终点?
——不可解释、不得挽救,吞吃别人然后吞噬自己,空无一物的终点?
“……我爱你……青蔷,我爱你……”
沈青蔷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在太子殿下的背脊上,她轻声说着:“……我明白。”
***
多年以后,弘化帝董天启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个晚上;想起躺在沈青蔷身边,侧着头凝望着的青涩的自己。淡淡的星光悬在她的耳垂上,董天启还清楚地记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怀中躁动,忽然很想吻上去,很想在她洁白而冰凉的皮肤上点燃一小朵一小朵灿蓝的火苗……可是最终,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青蔷果然是不一样的,他想;只是看着她,睡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快活了。
“……留在我身边,”董天启说,“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待你好的。”
沈青蔷在星光下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你……该迎娶太子妃了吧?”
“不是太子妃,是皇后!”天启断然说道,转瞬声音便低了下去,似乎满含抑郁,“我不喜欢……不管是姓李的那个还是其他,总之我都不喜欢——但我会娶她的。”
青蔷轻轻道:“既然娶了她,就对她好吧。她是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呢……”
“才不是!”董天启轻叱一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亲政,我必须依靠他们;可是要不了多久,再过一年、顶多两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无论是外戚还是功臣,无论是豪门还是世家,我一个都不会依赖,一个都不会放纵——我会做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真正的皇帝!我……不需要什么皇后,我只需要你……”
“我相信……”沈青蔷缓缓道,“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沉迷于鬼神,一辈子庸碌无为……我要整肃吏治,我要裁汰冗员,我要修三江两河,我要编古今书籍……总之我要做一个名标青史,即使人死了、名字也永远不死的传说中的帝王——青蔷,所以你要陪着我,你一定要陪着我!”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过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记住……”
“什么?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
董天启迫不及待地说着,伸出手,紧紧抓住青蔷的手。沈青蔷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并没有将手抽出来。
“身为一个帝王,心里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别的东西了……可是,天启,我还是希望你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想一想,想一想别人的悲哀,想一想别人的痛苦——好不好?”
“……青蔷?”
“你会是天子,该有苍天的一样的胸怀——在你痛苦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天启,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天的道路不是惩罚,更不是报复,而是同情与宽恕……”
“……青蔷,我不懂……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青蔷在枕上侧过头来,回应他的目光,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的,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的绝大的温柔——温柔如水。
“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青蔷……相信……天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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