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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拎着精确丈量过的篮子,穿着妹妹和侄女儿特地为他做的好几层的单衣,在家人的期盼下进了贡院的大门。
作为贾家的男丁,贾琏如何不知道家里人跟张家的不同。如果是贾母做主,只怕他也只能捐个官儿,然后在家里给别人跑腿,做些管事们做的事儿。可他的亲外祖家却是不同的。
贾家的观念是,给朝廷做官还不如捐官之后在家里呆着,不但舒舒服服的安享富贵,还不用去外面风吹日晒地受苦。贾家大部分的人,包括贾琏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捐个官,然后在家里窝着,等有机会的时候再想办法往上面爬。
而张家的观念是,机会是不等人的,只有自己努力才能够抓住机会。张家对贾琏的要求是,如果不能做到十年寒窗苦、不敢走进士科,那就去考明算科明经科,哪怕是做个小吏,也比在家里呆着强。所以张家的子弟,只要年纪到了、学问到了、功课也差不多了,都会去考场上转个几回,然后出来做官、在官场上打滚、在官场上抓住一切机会,而不是坐在家里等机会。
贾琏从来就没有想过家里等来的机会跟官场上抓住的机会有什么不同,可是经过外祖家的扫盲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他坐在家里最后能够落到他的身上的机会往往是别人挑剩下的,而且即便是人家挑剩下的。这种几率还是非常非常小,小到了完全对不起等待所花费掉的时间。
而在官场上抓住的机会呢?就是贾琏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升官的机会本来就来自与官场。守着官场就等于是守在源头,自然这机会比守在家里要多得多。但是,官场这么大,大大小小的官吏加起来有数千人,可是每次放出来的官位就那么些个。粥少僧多,大家都在抢,上面的人不要了。才轮得到下面的官员,下面的官员拿不了才轮得到候补的官员。跟贾家的那种等法。等个十年八年的,未必能够等到一次机会,可如果有这十年功夫,就是光熬资历。凭着他的家世也足够他从八品九品熬到正六品的位置上了。如果这期间曾经立过什么功劳,那升上正五品自然是妥妥的。
贾政的工部员外郎也是正五品呢。
想到自己在十年之后,二十*岁的年纪就跟贾政平起平坐,贾琏走向贡院的脚都带着风。
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贾琏尚且嫉妒贾珠、看贾珠不顺眼,如今知道贾政一家子其实是鸠占鹊巢、占据了自己家的一切,那个堂哥更是夺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监生的资格,贾琏的心里会好过才怪!
贾琏如今也才十八个周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如果是贾母和贾赦。那是他的亲祖母、亲生父亲,就是真的委屈了他,他也只能低下头往肚子里咽。可分宗之后,贾政就是外人,如果他敢对他有一个不字,贾琏就是不敢唾到贾政的脸上去,也敢让下面的小厮给贾政使绊子。
抱着要给自己争一口气的念头,贾琏坐进了考场。
说实在的。贾琏对经史子集真的不熟,他不过是突击了半年。重要的篇目每天来个二十遍罢了。可是当不得张家人会猜题。就是张家人没有在礼部和吏部混的,可是他们还是把这明算科的考题猜了个*不离十。就是偶尔遇到没有猜中的题目,贾琏也根据自己的印象写了,没有留下空白。
至于后面的术数,也许贾琏天生就会这个的吧,他对数字还是有几分敏感度的,几个题目都做得不错。
当阅卷官看到贾琏的考卷的时候,他的反应便是:对经史子集熟悉度一般,账倒是算得不错,就是这字太烂了,在六部根本就拿不出手,还是放到军队里面去吧。给那些大老粗们写个家信倒是可以的。
就这样,不用别人动手,贾琏就被划到了军队里面去了。让那些已经做好准备的人不免有些怅然他们少了一次练习手腕的机会。
在考场里面关了九天,顶着一身让人退避三舍的味道爬上自家马车,贾琏灌了一大口马车里面温着的、妹妹亲手熬的、一点都不油腻的鸡汤就躺下了。他甚至连被下人背回自己的屋子的概念都没有就那样睡着了,一睡就是三天。
明算科虽然不比进士科体面,可是该受的罪却是一样都不少。
等贾琏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小厮旺儿大叫一声:“二爷醒了!”
外面立即就有脚步声哒哒哒地远去了,过了没多久,就看见父亲和妹妹侄女儿都来到了他的床前,贾琏看得明白,父亲的鬓角居然比之前更多了几丝斑白。
贾琏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就听见妹妹在自己的床榻边上道:“哥哥可算是醒了。如果不是太医说哥哥无事,只是累着了,只怕父亲也支持不住了。”
贾琏在床上躺了三天,浑身发软,也没有力气起来给父亲行礼,只能用右手指关节轻叩床沿,口中道:“是儿子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贾赦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没有说话,倒是贾玖从贾倩的手里接过一只小碗,道:“哥哥,你可说错了呢。男儿志在四方,如果你只知道在家里吃自己、靠着父祖的福荫过日子,步那边的后尘,父亲才会生气呢。你看,这粥父亲都让我熬了好几锅,熬过了就重新熬,就为了让哥哥醒来的时候能够吃上熬得最好的粥。哥哥,你快用些垫垫。”
“妹妹辛苦了。”
方才贾琏还不觉得,可这会儿闻到粥的香味儿,这肚子忍不住就咕咕咕地叫了起来。边上立即有丫头过来。将贾琏扶起来,贾琏在妹妹的伺候下,总算是将这一小碗的粥塞下了肚子。这粥一到了肚子里,就觉得一股暖气从肚子里升了上来,这手脚也有力气了,当下就要掀开被子下地,却被贾赦给拦住了:
“你这年纪的孩子就是不知道轻重,在贡院里面累了这么些天了,回家来还不知道好生保养。尽弄这些虚礼!躺着!等太医看过了,说没事儿了。你再下地。来人,去请太医过府看看。”
外面立即有人应了一声,这脚步还没有远去,就听见外面传来贾母的声音:“听说琏儿醒来了?人怎么样?可还好?”
贾赦跟贾玖连忙出去迎接。就是贾琏也想坐起来,却被进屋的贾母给按住了:“好孩子,你这次可受了大罪了。”又骂贾赦:“琏儿年纪小,你也跟他一样小!到底是人值钱还是功名值钱!要孩子拿命去拼!珠儿已经没了,琏儿若是再有个什么事儿,你叫我这个老婆子可怎么过!”
说着就要打贾赦。贾琏连忙扯住了祖母的衣摆,道:“老太太,孙儿无事。”
贾母转过身来,摸摸贾琏的脸。道:“可怜的孩子,都是你老子没用。但凡他有些本事,给你弄个官儿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儿。哪里需要你去拿命去拼?”
贾琏道:“老太太,孙儿就是希望自己的将来的孩子能够顺顺利利的、不用吃这样的苦头,这才去考这一场的。”
贾母搂着贾琏泣道:“你这孩子,生得也太晚了些,早个二十年出生,你曾祖母在世的时候。哪里需要你去受这样的罪啊。都是你这个不成器的爹闹的,还有你。二丫头,你哥哥可是打小在锦绣堆里大的,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楚!”
一想到贾琏被长随从马车里背出来的模样,贾母就心有余悸。贾珠是死在他的面前的,贾琏虽然不比贾珠得他的心意,却也是他的亲孙子。虽然嘴上对贾琏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可是如果贾琏真的有什么事儿,贾母第一个饶不了撺掇着贾琏赴考的人去,哪怕那个人是他亲儿子!更不要说贾玖这个孙女儿了。
贾清在边上看见祖父和姑母都挨了训,眼珠子转了转,当下为贾母捧了一碗茶来,道:“老太太,二叔是祖父如今唯一长成的儿子,祖父如何不疼的?可是二叔不拼这一把,只怕这祖上的爵位到了二叔身上就完了。二叔不是为了自个儿,是为了这个家。祖父也是知道这个,这才捏着一把汗亲自送二叔去贡院的。好在二叔没事儿,太医也说了二叔这是累着了,睡醒了就好。老太太,您别难过。”
贾琏也拉着贾母的手道:“老太太,孙儿真的没事儿,就是累着了。横竖孙儿年轻,睡一觉就会好的。”
贾母道:“胡说,当初珠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
贾玖这才道:“老太太,您可别说这话不该是孙女儿说的,其实这话孙女儿也压在心里好些日子了。俗话说,一滴精十滴血,越是年轻人越是要保养,日后年纪大了,这才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珠大哥哥成亲之后,二婶就往珠大哥哥屋里放了好些人,珠大嫂子略略皱个眉头,二婶就说珠大嫂子不贤惠,逼着珠大嫂子拿着自己身边的人开了脸放在屋里。以前孙女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自打出去见过世面之后,孙女儿才知道,别人家里都不会这么做的。不要说跟我们家一样的官宦之家,就是郡王府上也是一样。就好比说当今万岁的亲弟弟庐陵王爷,他也是成婚多年,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正妃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这才纳了侧妃。……”
贾玖的声音是越说越小,越说越低,到了后面几乎是听不见了,可对于贾母来说,这几句话却是震耳发聩。
贾赦见母亲的脸色不好看,恐贾母发作自己闺女,也大着胆子道:“老太太,二丫头说的没错儿。不要说别人,就是四妹妹家里,四妹妹进门多年一直无子,直到妹夫四十多了,下面一个孩子都没有,妹夫这才纳了姬妾。之前母亲不是也哀叹过,妹妹的子孙缘单薄了些。将来怕是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贾母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懂这个么?”贾母很想说,如果不是高祖皇帝。贾代善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妾,可是最后他还是住了嘴。隐尊者讳,这个铁则贾母还是很清楚的。高祖皇帝是君,贾家是臣,所以作为贾家的媳妇,贾母就不能说高祖皇帝的不是。有这个数落高祖皇帝的,也只有史官而已。同样。作为儿媳妇,贾母不能抱怨自己的婆婆顾氏夫人。作为妻子,贾母也不能恨自己的丈夫。
可以说,最后的最后,在婆婆和丈夫的面前。贾母也只能拿自己的儿子出气了。也难怪他对两个儿子的态度会这么的不同。
想了想,贾母还是道:“罢了,如今珠儿媳妇还在待产,他屋里的事儿我也不便插手。看他自己喜欢吧。如果他愿意留两个人在身边陪自己说说话,那就由着他把人留下。如果他不愿意,那些丫头就放出去,也算是给珠儿、给珠儿媳妇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结个善缘。”
立即就有人应了,并且传话给了在后面的小院儿里养胎的李纨。
这里贾母摸着贾琏,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家里的哥儿。身边怎么少得了人照顾着?既然琏儿不喜欢丫头,倒不如给琏儿说门好亲?”
话一出口,贾母就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贾琏已经十八岁了寻常的男子在这个年纪娶亲也算不得什么。要知道前朝还有勋爵贵胄之家的孩子十二岁就成家的呢。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要先成了家,才能说立业啊。没有成家,就会一直被人当成孩子,就是有什么事儿也不方便跟未成家的人商量。
贾母觉得,赶着这会儿给贾琏成亲。一来贾琏也有人照顾,二来贾琏若是被授官了。这媳妇儿留在家里奉养长辈也好、跟着贾琏去任上也好,都是方便的。也免了贾赦一个大男人做这些女人的活计,也免了贾玖一个八岁的女孩子让人笑话、挑剔。
贾母以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却没有想到贾琏自己根本就不愿意。贾琏心里面牢牢地记着他的外祖父跟他说的话。这两年之内,贾家肯定是在人家的嘴边的负面典型,这个时候娶媳妇,人家不是冲着自家的爵位就是人品有问题。与其现在急着娶媳妇,还不如慢慢留意更好些。
但是这样的话,贾琏还不能跟贾母明说,他只能说:“老太太,如今孙儿才十八个虚岁,是这次明算科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就是做三年官也不过是刚刚二十罢了。举人直接出来做官,大多都是从九品开始做的,而明算科则是从从八品开始做。按照朝廷的相关规矩,七品以下官吏都是一年一考评。也就是说,孙儿只要在这三年内,拿到两个优良,就跟进士科出来的官员一样,做个县令了。老太太,七品的县令能够娶到的媳妇怎么也比现在的白身娶到的媳妇强罢?”
贾母皱了皱眉头,道:“胡说八道,你再不抓紧些,好姑娘都被人家给抢走了!你以为好姑娘会一直等你来娶么?谁家不是在人家及笄之前就已经留意下、等姑娘及笄了就挑选第一个吉日上门提亲的?如今想要求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里跟你一般大小的姑娘却已经是迟了。如今也只能往家世差一点的人家家里看看,若是有那模样好、性情也好的,娶进门来调教两年也使得。”
站在后面的薛宝钗听得清清楚楚,这心中不免一动,看了看床上躺着的贾琏,又低下头去。他原来就站在角落里面,这小小的动作倒是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要说薛宝钗,就是薛姨妈也心动了。
从官家小姐到明面上的商家妇隐形的官夫人再到如今实打实的商家妇,薛姨妈的身份可是一路下滑,原来他习以为常、浑不在意的东西,如今却真的成了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
眼看着自己将迈入老年,自己的儿女也将面临说亲,薛姨妈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份是这样的低微,以致于自己的女儿连自己幼年不屑一顾的衣裳都不能穿、已经打好的漂亮首饰都不能上头,甚至见到了这府里的丫头都要弯腰,薛姨妈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
眼下有个现成机会往上面爬,叫薛姨妈如何不浮想翩翩?
没有王夫人在薛姨妈的耳朵边上说些有的没有的,薛姨妈很清楚地看到了贾琏跟贾宝玉的不同。贾琏将来有个现成的爵位等着他继承,贾宝玉没有,贾琏有偌大的家业贾宝玉没有,甚至贾琏还知道上进,而贾宝玉始终只知道在跟那些丫头们鬼混,连书本都不摸一下。如今贾琏眼看着就要迈入官场,可是贾宝玉出头的日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薛姨妈忍不住想着,这位琏二爷这么说,是不是等于说,自己的女儿也是有机会的?三年之后,这位少爷也才刚刚二十岁,自己的女儿正好十三岁,正是开始相看人家的时候,再观察个两年,说不定自己的女儿有可能成为这位琏二爷的媳妇?
只要让人看到自己的女儿跟自己的姐姐是不同的,只要让对方看到自己跟王家的关系其实并不那么亲近。
薛姨妈在心底盘算开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