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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尼一直在范前面飘行,手一按支撑点,向前飘一段,默默前进,一言不发。看见奇维之后,他突然向上飘起,好像准备从她头上飘过去。这时奇维说话了。
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住宿区和指挥部都设在无影手号上。他时常想,这些小商小贩怎么琢磨出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只有三个字,却彻底传达出了安全工作的精要。在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的所有飞船中,无影手号是受创最轻的。飞行控制部分完好无损,主推进器或许可以连续几天持续提供1g的推进力。易主之后,无影手号的通讯和电子对抗系统都经过了重新调整,达到聚能标准。在无影手号上,他几乎相当于上帝。
不幸的是,无影手号虽然和探险队的其他部分保持物理隔绝,但出现蚀脑菌失控的大事故时,这种隔绝的用处不大。蚀脑菌失控的原因是聚能者的情绪平衡遭到了破坏,这种不稳定情绪可以通过网络不断蔓延。正常情况下,只有密切协作的一组聚能者之间才能彼此影响,造成这种后果。在易莫金文明的故乡,失控是常事,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不是有后备聚能者吗?热交换一下就行。可在这个一片荒凉的鬼地方,失控却成了致命的威胁。事故发生时,里茨尔当时便注意到了,速度之快,几乎能赶上雷诺特。但是,他不能下令让他的聚能者停止运行,这么做代价太大。而雷诺特又是怎么替他效劳的?跟平常一样,他只有二级优先权。但他到底还是应付下来了。他们将聚能监控员分成各个小组,各小组独立运行,不与其他小组并网。这样做,得到的情报当然只能是一个个片断,事后需要在小组记录上下一番分析综合的大功夫。可他们毕竟没有遗漏任何重要情况……多花点时间,但最后总能掌握所有细节,不会留下漏洞。
事故发生后头二十千秒内,里茨尔损失了.二名聚能监控员。他命令奥莫把死人清理掉,其他人继续运行。他自己则奔赴哈默菲斯特,和托马斯·劳长时间磋商。看来,雷诺特至少会损失六个人,她的翻译部门这下可算遭受了沉重打击。布鲁厄尔自己的损失轻得多,第一统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让你的人在线上待着,里茨尔。安妮认为,在该死的蜘蛛人公开辩论的时候,她的译员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一方。所以,这次失控的性质跟平常的聚能者意见分歧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规模大得多。她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我还是命令把这场辩论移出译员的绑定范围,至少移出他们的关注中心。等情况稳定下来以后,你要一秒钟一秒钟把你的记录过一遍筛子,检查可疑事件。”
又过了六十千秒,布鲁厄尔和劳一致认为,这次危机过去了,至少安全部门已经没问题了。统领侍卫奥莫重新将监控员与雷诺特的人并网,不过在中间增加了一个缓冲链接。这以后,他才开始仔细扫描刚刚发生的事故。这次崩溃使里茨尔部门的工作彻底中断了一阵子,当然时间并不长,但在大约一千秒内,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监控可言。经过仔细调查,没有发现向这个星系之外发送的任何信号,也就是说,他们的长期安全没受影响。但在本地,译员们嚷嚷了些什么,由于控制端丧失了作用,这些话发了出去。不过蜘蛛人没有发现。这并不奇怪,他们肯定会把无序发射的信号当成瞬时电子噪音。
尘埃落定以后,里茨尔只能把这次失控视为碰上了坏运气。但在对细节作详尽分析时,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里茨尔总是待在无影手号的舰桥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l1的庞杂体和远处的阿拉克尼。可现在,塞雷特和马里去哈默菲斯特帮忙去了,只剩下谭和卡尔·奥莫管理这儿的将近一百名聚能监控员。所以他只好纤尊降贵,和奥莫、谭一起操纵。
“统领大人,这一班里,文尼三次触发了警报信号。两次发生在这起事故期间。”
飘浮在奥莫上方的里茨尔俯瞰着所有没处于冬眠状态的聚能者。约三分之一在他们的座位上熟睡,剩下的全身心沉浸在数据流中,分析记录,和雷诺特在哈默菲斯特的聚能者交换数据、结果。“说吧,逮住他犯什么事了?”
“都是摄像分析,一次是在雷诺特的实验室,另一次在劳统领住宿区附近一条通道中。”画面飞速闪过,凸显出监控器发现异常身体语言的片断。
“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吗?”
奥莫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里毫无高兴的意思。“要是在家里,多得可以采取行动了。可在现行统领法令下,没有。”
“懂了。”如果是在易莫金故乡,颁布这种法令的劳会被立即撤职。二十多年来,第一统领由着那帮做买卖的猪秽为所欲为,还带坏了一大批本来遵纪守法的属民。一开始,里茨尔被气得发疯,可现在……现在他明白了。在许多事情上,托马斯都是对的。他们资源不足,不可能再次大开杀戒。另外,让人们开口讲话还有个好处,可以趁机搜集大量情报。只要等到放松的绳套收紧的那一天,这些情报就能派上用场,“那么,这次又有什么新发现?”
“七号和八号分析员都报告了两个情况。”七号和八号是位于第一排末端的两名聚能监控员。还是孩子时,他们或许还有自己的名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进入警察学院以后,他们的个人身份便不复存在。平民聚能工作中还保存着名字、博士头衔指普通易莫金人这类无关紧要的锣哩锣唆,可在警察这种严肃行当里,没这种事。
“文尼对某件事极其关注,其程度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紧张、焦虑。注意他的头部动作。”
里茨尔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他的工作是领导,而不是纠缠在这类细枝末节上。奥莫继续道:“他在看特林尼,他起疑心了。在交通艇气密门,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一次。”
布鲁厄尔翻弄着记录文尼哈默菲斯特之行的录像索引。“唔,他跟特林尼干了一架,骚扰特鲁德·西利潘。哎哟天哪—”布鲁厄尔实在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揍了托马斯·劳豢养的裱子。可你说警报信号是由他的眼光和身体语言触发的?”
奥莫耸耸肩,“违规行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跟我们早就知道的他的那些毛病吻合。再说,按现行的统领法令,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唔,奇维·利索勒特挨了耳光,就在托马斯的门口。里茨尔情不自禁地笑容满面,欣赏着其中的讽刺意味。这些年来,托马斯一直把那个小贱货哄得团团转。对里茨尔自已而言,时不时给她洗洗脑,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亮点,特别是在他看到她对某段录像资料的反应之后。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控制不住对劳的忌妒。因为他里茨尔。布鲁厄尔没有劳那种长期伪装的本事,哪怕有洗脑技术也做不到。里茨尔自己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待很久。所以,他必须每年一两次到托马斯那儿去,乞求他赏给自己几个玩物。可消耗资源中最漂亮的一批已经全被里茨尔消耗光了。有的时候,他也会撞上好运气,比如那个弗洛莉亚·佩雷斯。那个女人肯定会发现奇维被洗脑了,因此,虽说是个化学工程博士,还是必须清除掉。但这种好运气毕竟有限……而流放却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这种阴郁的情绪,里茨尔再熟悉不过了。他坚决地把它推离自己的脑海,将注意力转到现在的问题上来。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七号和八号发现文尼隐瞒了某种以前没有的想法?”
如果在家里,解决这个问题不费吹灰之力。把这小子弄进来,从他嘴里撬出答案就行。可在这儿……撬嘴巴的事儿以前也做过,结果却让人非常失望。有能力抗拒审讯的青河人实在太多了,能被蚀脑菌适当影响的人又太少了。
他反复观看加亮显示的图像,“嗯,特林尼其实就是赞姆勒·恩格,他怀疑的会不会是这个?”小商小贩们脑子有毛病:无论多么*堕落的行径,他们全都可以甘之如怡,却偏偏这么憎恨他们的这位同胞,仅仅因为他贩卖的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里茨尔的嘴唇厌恶地一撇。唉,我们现在真是丧尽体面了。讹作这种武器只应该用在统领阶层。对付范·特林尼这种角色,平平常常的恐怖手段按说就足够了。他继续检查奥莫发现的证据,其实算不上什么证据,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不是把监控器材的报警网值设得太低了。动不动发警报,谁受得了。”
奥莫早就提出过类似意见。但这位统领侍卫是个聪明人,并没有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有这种可能,大人。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存在必须由管理人员判断的问题,正常属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一位统领统御着完全由聚能者组成的世界,这种事只能出现在幻想小说里,“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统领大人?”
“什么想法?”
“这些能独立运行的青河定位器,我真希望能大批布置在哈默菲斯特。青河营帐的保安措施居然比咱们这儿更严密,这怎么都说不过去。比如这些事,如果发生在青河营帐,我们就会知道文尼的血压、心跳速度—嘿,如果目标脑袋上沾了定位器的话,我们连他的脑电图都一清二楚。有了买卖人的信号处理器,加上我们的聚能者,我们甚至可以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我知道。”近于魔法的青河定位器,给执法水平带来了质的飞跃。买卖人的营帐里四处分布着这种一毫米大小的监控器材,数达几十万之多。劳放松规定以后,哈默菲斯特的公开活动场所可能也有好几百。他们只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哈默菲斯特的脉冲式微波设施,就能大大提高定位器的监控范围。那时就再也用不着摄像包这类笨重设备了,“这件事,我会再跟劳统领谈谈。”安妮手下的程序员已经在这批小商贩的定位器上下了两年功夫,竭力寻找可能的陷阱,却什么都没找到。
与此同时……“对了,伊泽尔·文尼这时已经回到青河营帐了。你不是想要定位器吗?那儿的定位器要多少有多少。”他对奥莫笑道,“多抽调两个聚能者盯着他。咱们瞧瞧,看仔细调查会发现什么新情况。”
这场危机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再也没有发作过。来自哈默菲斯特的常规报告说,蚀脑菌已经被控制住了。容小毕和另外八名聚能者死亡。还有三例“严重损伤”。但特里克西娅已被注明“未受损伤,已重返工作岗位”
本尼酒吧里,人们议论纷纷。丽塔很有把握地声称,这次失控只是随机发生的意外事故。“在巴拉克利亚时,我工作的单位每隔一两年就会出一次这种事故。只有一次找出了确切原因。聚能者必须密切协同,而密切协同肯定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她和乔新担心的是,这次事故之后,肯定会禁播“少年科学讲座”,哪怕延时播出都不行。冈勒·冯则说,禁不禁都一样,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在辩论中莫名其妙地输给佩杜雷了吗?所以说,那个节目准会取消,就是上头同意派聚能者继续翻译,也没有可翻译的东西了。特鲁德·西利潘没参加这场讨论,他这会)l在哈默菲斯特,这回也许真得好好干干活儿了。但他不在没关系,范·特林尼替他把什么话都说了。他向大伙儿转述了特鲁德的理论,说下面的蜘蛛人打起来了,特里克西娅只是忠实地干她的翻译工作而已—由此引发了蚀脑菌的失控。伊泽尔麻木地听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离他的下一轮工作还有四十千秒,伊泽尔提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以后才能重新面对本尼酒吧的人群。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人羞愧的事,让人痛心的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含意却重大得要命的事。他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飘浮着,心里却像放在地狱烈焰上灼烧一样痛苦难当。脑子昏沉沉的,一会儿想想这件事……一会儿又想想同样令人痛苦的另一件事,过不了多久,思绪又飘到第三件事……最后重又兜回第一件事。
奇维。真是羞愧啊。他打了她两次,打得那么用力。如果范·特林尼没有干涉,我会继续不停地打下去吗?这种可能性太可怕了,以前他却连想都没想过。是啊,他一直担心自己莽莽撞撞犯什么大错误,甚至担心自己是个懦夫,可……今天,他看到了自己性格中新的一面,下作的一面。让特里克西娅等人公开表演,这件事跟奇维有关。这倒不假。但有关系的又不止她一个。而我为什么偏偏揪住她不放?因为她以前好像很关心他和特里克西娅?因为她不还手?脑子里的声音不断这么说着,怎么都压不下去。在内心深处,也许他伊泽尔·文尼不仅是个无能之辈、胆小如鼠的l濡夫,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伊泽尔的思绪围绕着这个结论不住打转,越逼越紧,直到思绪找到一条岔路,逃遁出去……
范·特林尼。这就是那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特林尼昨天行动了两次,每次都拉了伊泽尔一把,让他没有变成更大的傻瓜、更坏的恶棍。他后脑勺上结了一块大血疤,就是特林尼“笨手笨脚”把他撞到墙上磕破的地方。伊泽尔在营帐的健身房见过特林尼。老头子锻炼的时候很夸张,跟他平时一样装模作样、咋咋呼呼,身体却不见得锻炼得怎么样。他的反应速度并不特别快,可那个人真的懂行,懂得怎么行动,怎么制造“事故”。回头想想,伊泽尔突然意识到,范·特林尼好几次误打误撞,恰恰在最适当的时间地点冒出来……比如那次大屠杀之后的营帐公园。老头子当时说了什么来着?没将半点把柄落在监控摄像机镜头里,甚至没有劝说他—可他说的某件事让伊泽尔的头脑清醒了,让他认识到吉米·迪姆是被谋杀了,吉米根本没做劳推在他头上的任何事。范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招摇浮夸,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无能,可是……伊泽尔细细琢磨着那些细节,那些只有他才有可能明白、其他人却会忽略的小事。也许他已经陷入了幻想。当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幻想便会悄悄爬上心头。他不就是这样吗?昨天,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希望破灭了……
特里克西娅。她就是他的痛苦、愤怒和恐惧的焦点。.昨天,特里克西娅距死亡只有一线之差,她的身体承受着痛苦,痛苦得蜷缩起来,和容小毕一样。也许她的痛苦更深……他想起她从成像仪里出来时的表情。特鲁德说,她的语言技能被暂时解除了绑定。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如此绝望:她失去了对她来说惟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或许特鲁德在撒谎,跟雷诺特、劳和布鲁厄尔一样。有许多事,他怀疑他们都没说实话。或许特里克西娅当时的确暂时脱离了聚能状态,看着自己,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苍老,意识到别人盗取了她的生命。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只能一年又一年站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怒火中烧……一言不发。他想痛殴某个应当为此负责的人,惩罚某个……
轮回。又一次想起奇维,又一次痛苦。
两千秒过去了。四千秒。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些无法解决的困难上。以前,几个无比痛苦的时刻,这种情形出现过好几次。有的时候,他整晚睡不着,将自己的心灵放在地狱之火上烧灼,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心灵的烧灼这才停止。可今天晚上,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特林尼身上。伊泽尔终于焦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就算他发疯了,又怎么样?到了一无所有、只有幻想的时候,抓住幻想吧!文尼行动起来,戴上自己的头戴式系统。进人数据库很不方便,花了好几秒钟。直到现在,他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笨拙的易莫金输人一输出界面,这东西甚至没有像样的定制功能,无法根据用户的需要调整系统。终于,一圈视窗在他身体周围亮起,上面是他正在准备的向劳提交的报告。
嗯,关干范·特林尼,他知道什么情况?更准确地说,哪些情况惟有他知道,却逃过了劳和布鲁厄尔的视线?这家伙的徒手格斗技巧—或者说厮打技巧—高明得不可思议,却来了个真人不露相,把这身本事瞒着易莫金人。他在跟他们玩花样……经过这次事故,他在文尼面前露底了—他自己肯定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