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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郎君病了。
引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陪女儿度过一夜的阿晓已经准备跟随花渡离开阳世了。而这个消息,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钱家的主人就这样无缘无故的病下去,那今后在这钱家当家做主的人定是钱家的正室夫人了。
阿晓生前是这家的夫人,但是年纪轻轻就已经因难产而死,虽说当时丈夫选择女儿而非保下她的行为有些凉薄,但是那也是她自己选的,心甘情愿,不会怨恨任何一个人。她满心担忧的只有自己留在这世上的女儿,丈夫后来娶的夫人一直没有生子,是以钱家主人虽然不怎么重视这个女儿,没有孩子的正室夫人待泠泠却不错。
可是,最让阿晓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后娶的正室夫人自己也生了个孩子,而且是个儿子。
钱家郎君本就不在意女儿,正室夫人又有了自己的儿子,今后泠泠在钱家该如何生活?
一想到这个,阿晓就失去了离开阳世的勇气。哪怕性子再胆小怯懦,一个女人在成为了母亲之后也会勇敢起来,她不畏惧再入生死轮回,也不害怕踏进阴曹地府,满心只是担心自己尚在人世的孩子是否过得安稳无忧。
而泠泠,实在是让她放心不下来。
“大人!”猝不及防的,她已经朝着花渡跪下身去。
引商眼看着花渡为她这动作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可是因着一张脸缠满了白色的麻布,最后也没开口说出什么话来,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等她继续说下去。
“大人,您的大恩,奴家没齿难忘。”她先是执意磕了个头下去,这才恳求道,“奴家也知道现在再求您宽限一日实属无礼,可是……可是,奴家若是没能安顿好女儿便去了阴间,就算永不超生也难瞑目啊。”
能在被阴差逮到之后还徘徊在人间这么久,不是阿晓自己有本事从花渡手里逃出来,而是花渡故意放了她一马。身为阴差,尤其是已经被抹去了过往记忆的阴差,本不该再存有私欲,更不该对着自己要追捕的亡魂报以怜悯。阿晓就曾听宁娘说过,这长安城新来的阴差半点都不通人性,不近人情,前面那些个加在一起都没有他一个人心狠。真的碰了面之后,见宁娘死的那般凄惨的阿晓本以为自己也会是这个下场,可是却没料想到,就是这个传闻中最无情无义的阴差徇私放了她,而且想尽办法帮她引走道士,以助她踏进钱家的大门再次见到自己的女儿。
这等大恩大德,她怕是无以为报了,只能尽力做到不再给他添什么麻烦。只是即便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这样想着,真的到了该分离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做完,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心离去。
面前的女子还跪在那里泫然若泣,花渡握着那把红伞的手几次收紧,却始终未发一言。须臾过后,引商本都以为他要拒绝阿晓了,他却将手中红伞放在了地上,紧接着侧着身子往墙边后退了一步,给阿晓让出一条路来。
一直垂着头不敢抬起的阿晓用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惊喜之下连泪痕都来不及擦去就仰起头连声道谢,“多谢大人大恩!”
说罢,又深深俯首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拾起那把红伞朝钱家正室夫人的屋子跑去。这一次花渡没有跟着她,引商是阳世之人,也不方便跟过去,只能站在这里与身边这个男人大眼瞪小眼的。
认真的说,他们两人也算是见过几次面了,可是引商只听这人说过三句话,比他们见面的次数还少上一些。而他总是用白色麻布缠住整张脸,除了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外,任谁也看不到他在这重重遮挡下的脸上到底露出过怎样的表情。
“咳咳。”沉默到最后,还是受不了这尴尬的引商故意咳嗽了几声,虽然咳嗽得很是不自然,倒也成功把花渡的目光吸引过来了。
“那腰牌,我不是故意捡走的。”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既是为了自己当初冒冒然将东西捡走道歉,也希望借此机会与这人套个近乎。
花渡仍是沉默,而且不仅没回答,还将头重新扭了回去,站得离墙更近了一些。
他这躲避她目光的动作做得太明显了一些,目的性也太直接了,无异于大声在说,“我不想认识你。”
引商很识相的把自己刚刚咧开的笑容憋回去,又往园子那边缩了缩,尽量站得离他远一些。虽说这还未相识就已经招人嫌的事实实在有些尴尬,可是对方明摆着不想理会自己,她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再凑上去,只能郁闷的挠了挠头,暗自想着自己都做错了什么事,竟然这般招人厌恶。
没一会儿,从正室夫人房里退出来的阿晓匆匆跑了回来,接近着又往钱家郎君养病的屋子走去,引商连忙跟在了她的身后,然后见她走至那房间前的时候,手上突然用力便撞开了房门,这种本事可不是寻常的孤魂野鬼所能拥有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抵与她拿着花渡的伞有关。
产鬼平生最畏惧之物便是雨伞,可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连小小水泡都会畏惧的阿晓却毅然拿起了这把伞,然后借助这伞的力量成功的在阳世之人面前现了身。
因为受了惊吓而病倒的钱家郎君本还躺在床上养病,一听见门扇被撞开的巨响,这才从睡梦中惊醒,连声喊着下人来关门。
阿晓撑着那把红伞一步一步走至榻前,本以为是下人过来的钱家郎君不耐烦的挥挥手,“快去把门关上。”
阿晓却不动,在榻前站定的她居高临下望着曾经的夫君,身上的阴寒之气比往日更加慑人了些。被这寒气冻得发抖的钱家郎君颤微微的睁开眼,不看还好,这一瞥就吓得差点从塌上蹦了起来。
“阿……阿阿阿晓?”他的声音因为畏惧而有些扭曲,拼命缩成了一团往后退去,“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阿晓惨然一笑。她本是披散着头发的,在那乌黑发丝的衬托下,原本就很是白皙的脸色更加看不出血色来,唯独那看着自己夫君的目光还带着几分不忍,这情绪若有似无的,很快又被她硬是给掩饰了过去,余下的更多是对女儿的牵挂。刚刚她对现在的夫人是动之以情的恳求,但在这个凉薄的夫君面前,就无论如何不能软言软语了。
她说,“妾身确实是死了,可是泠泠还活着,她是妾身唯一的孩子,也是大郎您的孩子,哪怕只是个女儿,那也是大郎您的女儿啊。昨日您有了儿子,这是喜事,可是……”说到这儿,她忍不住顿了顿,毕竟发狠装横的事情也是第一次做,不过为了女儿,到底还是咬了咬牙厉声说道,“您总该知道妾身是因何而死,既是因生产而死便是产鬼,产鬼寻不得替身便无法超生。昨日夫人能生下小郎君,是妾身不忍心害得别人与自己一般,可若是您因为有了另一个子女就轻视妾身的女儿,妾身难保不会再来找您和夫人寻仇!”
说得激动时,她无意识的伸手,想把黏在嘴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可是偏偏就是这个动作,让本有些恍惚的钱家郎君瞬间回过了神来,像是见到了或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捂着嘴一阵干呕,到最后咳得连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还不忘连连点头俯首,“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好好抚养泠泠,阿晓你放心的走吧,你说的话我一定记着,万万不敢忘!”
他这态度着实让阿晓吃了一惊,她自认自己那几句威胁其实没什么气势,可是偏偏眼前这人就怕到了这个地步,而且怎么看都像是打心底里的恐惧,没有半分虚假,实在是有些奇怪。
“娘?”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泠泠住的房间离这里不远,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便想循着声音过来找自己的娘亲。孩子年纪还小,一直以为自己昨天见到的娘亲只是个梦境,如今听到父亲喊娘亲的名字,自然想要再看一眼活生生的母亲。
可是,阿晓却不能让女儿再见到自己了。她匆匆穿墙而出,跑到花渡的身边时低声恳求了一句,“大人,咱们现在就回阴间吧。”
花渡也瞥见了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虽然仍是沉默着的,却伸手接过了那把红伞,然后就此将她收进了伞中。泠泠跑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引商一人,失落之余不由问道,“道长,您看到我的娘亲了吗?”
让女儿以为娘亲只是在梦中出现,这是阿晓的愿望,引商也只能摇了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小孩子努力将眼泪憋回眼眶。
也不知钱家郎君吩咐了什么,很快便有乳母匆匆跑来将泠泠哄回了房间,那态度恭敬的与之前判若两人,看来是被好好斥责了一番。
这下子阿晓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毕竟钱家人是真的怕了。
走出钱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垂了,在长安城耽搁了两天一夜的引商知道自己现在该回道观,可是就在快要走出城的时候,两个熟悉的身影却突然出现了她的面前。
“道长。”阿晓的身形已经有些模糊了,可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向她道谢,“这两日也要多谢您的大恩。”
心知自己根本什么忙也没帮上的引商连忙去扶她,可是紧接着却听她低声问了一句,“难道是因为您也是女儿身,才想要帮妾身这个忙吗?”
若是有了些道行的鬼怪,想要看穿她是男是女并不是难事,引商早就不会为此惊讶,坦然答了句,“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女子因生产而死。”
可是这话一出口,阿晓反倒难掩面上惊讶,她愣愣的说,“那位大人也说过您这句话。”
阿晓不是没有问过花渡为什么想要帮自己,可是得到的答案却与引商没有分毫相差。只不过阴差能有这样的私心,大抵是因为生前对此执念最深,以至于死后抹去记忆仍然不能忘却,而生者的理由就各自不同了。
对此,引商只能解释说自己的母亲也经历过难产。阿晓这才恍然大悟,又对着引商拜了几拜,这才终于跟着花渡离去了。
日暮的光芒整个铺洒在了延平门的城墙上,站在城墙里的人却只能望得见点点余晖,引商被那一缕刚好照在自己脸上的暮光晃得睁不开眼,只能抬手遮在眼顶,半眯着一双眼睛准备往城外走去。而在她之前的花渡走着走着却突然站住了脚步,他刚好逆着那道暮光站在巍峨的城门之下,用闲着的那只手解开了下颌的麻布,这才面向她低声说了一句话。
因着那道刺眼的光芒,引商实在是看不清他的目光,可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那两个字。
“谢谢。”
一时间百般情绪涌上心头,引商来不及一一细品,反应过来的时候,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咦?”
而在她前方,日落西山,那撑着一把红伞的身影却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