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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8)疏帘不卷水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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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罗望着眼前的静谧水面,心里觉得无比的宁静。从这样的院落就能看出先王妃的气度和品格来,安静而温柔,像是一朵白莲一样,静静地在夜色里开放。其实她早就想象过她,从擎雨阁那些语句看见的莲叶深处的寂寥女子,从怀慕的描述里听出的那个遭遇一夕惊变的悲伤女子,还有从柳芳和的身上,隐约可以想到的,名门闺秀的温雅女子。无数个影像重叠在一起,而在这里,她仿佛见到了她,作为一个幸福的平凡人的时候,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时候,作为一个女人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光辉和陨落都不可见,她只看见一个女人,过着人世间最安静祥和的日子。

    怀慕轻轻地坐上那张竹榻,就像是害怕惊碎了一场好梦一样。他抬头望着天空,星河灿烂,小时候就识得的牛郎织女星,看上去仍旧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只是所有人都愿意相信,这一夜,他们可以执手相望。然而谁又知道,这广阔的天宇之上,那两个相望千年的人,是否真的又逢了一年一度的佳期?那一道天河那样分明,小小鹊桥,是否真的能相连两头?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或者只是人间的期盼罢了,既然在人世间无法成真,只有寄望于遥远天穹上的一对寒星。

    “小时候每个七夕,父王必定是来母亲的院子的,传说七夕之夜,有情人并肩坐在一起,就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的声音。那时候我就在这里,问他们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父王和母亲总能有一大篇的话和我说,其实都是那些关于七夕的诗词,一句一句地念给我。那个时候其实他们看的并不是我,他们总算互相看着,那些话,也都是说给彼此听的。那时候父王和母亲真的是两情相悦,母亲的眉眼里总是温柔的笑意。即使父亲经常出兵在外,即使父亲还有别的女人,母亲都没有伤心过,她最喜欢的便是那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在她心里,每个七夕这样的日子,父亲都会在她身边,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便是那金风玉露一相逢,在她心里当真已经胜过人间无数。”

    青罗也坐过去,抬头望了望那两颗万古相望的星,怀慕的声音那样温柔,充满了怀念的喜悦和哀伤。她回头看着怀慕,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那两颗星,仿佛一颗心已经到了天边的鹊桥。怀慕又继续开口,声音里的温柔渐渐淡去,更多了几分冰冷与无奈,“可能也就是这样,母亲才会这般伤心。据童嬷嬷说,母亲当日被幽禁在擎雨阁,一开始并不是父亲强行带去的,自那一日母亲知晓了真相,心知一切恩爱都是假象,心里绝望。母亲虽然性子温柔,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强之人,既然知道了都是假的,就在不愿意与父亲再做恩爱夫妻,不愿自欺欺人地过一生。于是当场就和父亲决裂,宜韵堂里有太多关于父亲的记忆,她再也不愿去了,就自己迁去了擎雨阁居住。当时宜园还不叫这个名字,只不过是祖上带带相传的宁园,擎雨阁又偏僻,母亲只想着与父王死生不复相见,就搬去了那里。却不料父王趁势就将她软禁起来,如果当日母亲还有一丝眷恋,想来如此也就一丝不剩了。”

    青罗想起柳芳和,那样温柔善良的女人,在每次面对上官启的时候,神色也都是这样冷淡疏远的。她可以想象当日柳芳宜知晓真相时,拂袖而去的悲愤,即使心里已经碎裂一地,即使往昔柔情一夕成空,背影也要漂亮高贵。想来这个家族的女子都一样,容不得背叛欺骗,宁可要真实。而自己何尝不是?不论之前是如何的柔情脉脉,揭开那一层欺骗的外衣,她也转身而去,再不回顾。然而世间有多少女子,就是在这样的谎言里头过了一生呢?有的被欺骗了一辈子而不自知,沉浸在两情缱绻里,一生都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有的明知道被欺骗利用,也只有默默吞咽了苦果,守着谎言和光鲜亮丽的钗环度日。世间无数夫妻,想来都是这样过来的吧,虽说夫妻是百世修来的缘分,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然而关起门来,只怕这样同床异梦互相算计的,也不在少数。就说她自己,这一生唯一遇见的两个人,一个自己以为是知己是救赎,却最终对自己仍旧隔了芥蒂欺瞒,最终劳燕分飞,而另一个,与自己结发相守,可在这样一载一会的七夕夜,也只能相对默默,却没有并肩私语的柔情。

    昨日因为郑姨娘的事情,怀慕和青罗算是冷战了一日,今日青罗上午收拾了出门,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童嬷嬷本是兴冲冲地过来,要叫青罗盛装打扮了再叫怀慕送了她进园子,才显得小夫妻感情好,王妃瞧着也高兴。怀慕只道七夕节素来都是女眷们自己过,父兄都不参与,自己去也不合适就回绝了。青罗也只淡淡然一句,“不必了,他自有他的事情要做,这些女人家的事情,不必他来操心,也不敢劳动他。”就走了,也不肯认真打扮了。童嬷嬷这一月来从未见过青罗和怀慕拌嘴,一时也不敢说什么,也就只好叹了口气由得他们去。然而到了此时,二人都只有无言相对,各怀心事。此时他们在这人世间,其实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了,这样的相对,是否也算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即便没有比翼双飞的情分,到底也算是相知了。既然是依靠,或者就不必想的太多,给自己留下心里的芥蒂,徒增了烦恼。

    如今这静夜安详,心里似乎也静下来了。想完了白日里纷纷扰扰的事情,内心竟然似乎也能得了几分宁静了。宜韵堂的白莲香味,似乎有宁神安心的作用,在那样的花香里头,倚在竹榻上,头顶星河灿烂,迎面清风徐来,眼下水光微微,二人本就饮了好几杯酒,整个人更是半醉半醒了,醉眼观花,别是风流了。怀慕此时本就是微醺,无意间侧眼望向身边的青罗,鹅黄在夜色里倒不是很显了,几乎淡成了牙白色,而上头繁密的撒花茉莉都用银线勾了边,时时闪烁一点轻灵的光。夜里微有些风,吹散了她的鬓发,青罗时时举手去整理,腕上的翡翠镯子偶然碰上耳边的坠子,叮咚一声轻响。耳边的珍珠坠子随着她侧头的动作,轻微地转动,并不华丽却自有一种小儿女的风姿,头发上的玉簪花簪子倒是通透,也没有旁的装饰,本来想是埋着几朵茉莉花,方才跟着自己疾奔想必都掉在路上了,只余了一缕暗香,却没有她身上沾染的莲花香那样分明。青罗身上的香味,与这院子里的白莲香味,似乎相似,又似乎有些微的不同,叫他迷惑了。

    怀慕忽然起身,勉强笑道,“如今良夜,没有琴曲相伴,实在是可惜了。你在这里,我去取了琴来。母亲的屋里本有一架极好的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青罗也起身道,“我和你一同去吧。”怀慕点了点头,就由着她跟着。与院子里的情形一样,屋子里并不像自己先前想的那般破败。更奇的是,连门也没有闸上,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似乎还是当日的模样,除了人,一丝也没有改变。与柳芳和相似,柳芳宜似乎也不喜太过奢华,然而屋里的一应物件细细看去都是珍品,古雅大方,颇有韵致。然而最妙的是,宜韵堂里挂着一重一重的水晶帘,从正堂到寝室,无数的帘幕延伸过去。本来是黯淡地隐藏在这里头,然而来了期盼叙旧的访客,更或者说是归人,随着门扉被推来,天光散落进来,那些水晶帘忽然就活了,借着那一星半点的微光,闪烁着无比灵动轻盈的光芒,把那一点天光无数倍地放大了,一枚接着一枚,无风自动,像一重一重光的河流。一重的背后又是一重,通向遥远的彼岸去。

    青萝见惯了中规中矩的装扮,此时见到这样的景象,几乎看的呆了。水晶帘她自然是自小见得惯了,然而在这样的豪门大宅里头,水晶帘常常只是奢华的装饰,却没有诗句里的轻灵美好了。而今夜,在这个尘封已久的地方,风动帘卷,那些曼妙的、哀伤的诗句纷纷浮上来,而那个诗一样的女子,似乎就要从那水晶帘后卷帘而出,莲步姗姗,面容沉静如水。

    青罗不自禁地喃喃,“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想来把蔷薇二字换成芙蓉便贴切了。这说的是白昼场景,只是这夜里看这水晶帘,更是别有一番情味了。”怀慕走上前去,伸手拨开那一串一串的晶莹珠子,像是手心里捧着无数泪滴一般,“母亲一直就爱水晶,常说金银颜色虽然纯正,却失在沉重,宝石翡翠虽然华丽高贵,却少了轻灵通透,美玉虽好,却各有各的色泽纹理,难得有这样无边的纯净无暇。而水晶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却妙在品质纯粹,一眼就可知通透纯净,单看着一颗两颗的没有什么,然而穿成了这样的帘子,只要有了一点光一点风,就能盛放出比自身更明艳的光彩来。母亲喜欢水晶帘,父亲也由得她去,经常笑语道,楼上美人相倚看,红妆透出水晶帘。而母亲长日无聊的时候,除了在水边赏莲,就喜欢拨弄着水晶珠子,一颗一颗数下来,每一颗都是不一样的光彩。”顿了顿,怀慕的声音里却是惆怅了,“然而母亲却不知道,水晶帘,最有名的却不是父王说的那一句,而是——”语意沉沉,却不再往下说了。青罗心里分明,喃喃续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想来她真正寂寞的时候,连水晶帘外的秋月也无法再见了吧?只有擎雨阁一夜一夜的雨声,如同水晶帘在风里玲珑的声响,一声一声敲在心里。而那水晶帘后的红妆,她心上的那个人是不是还记得?

    青罗跟着怀慕揭开一重一重的帘幕,一直走到里间。除了床榻等陈设,窗下摆着一个琴几,端正摆设着一家古琴。琴上纹着一对莲花和一对游鱼,用篆体写着清韵莲音四个字。琴边陈设着一只浅浅的水晶缸,做成卷边的莲叶模样,里头用清水养着一朵白莲,香气幽幽,正是外头莲池里的那种。怀慕情不自禁坐过去,闭起眼睛,双手就自然而然往琴弦上一放,手下不自禁地便挥出了西洲曲的调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青罗自幼熟读诗书,这西洲曲自然是熟极的,只是这民歌的调子,小时候却从没有听过。这几夜每每听见怀慕起身到院子里去,心里放不下,也好奇地跟过去,每每听见他唱起这支歌。这本不是男子所唱的歌,怀慕的声音也极为低沉,几乎是模糊不清的,然而那样的曲调却深深镌刻到了她心里。此时听得这样熟悉的音调,那样干净的琴曲,就和那夜色里的歌谣一样,平和而优美,那曲调中是深切的思念,也是不悔的深情啊。那样分明陌生的调子,却是那样的熟悉,青罗不自禁地就跟着一起唱起了这支西洲曲。

    怀慕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忽然就一惊。他有太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歌声,只会在他的梦里回响。即便是一时忘情地轻声唱出几句,连自己都觉得是陌生的。记忆中熟悉的,是女子温柔的声音,那曲里的相思哀愁,藏在简单的句子里。那歌声是他童年最安宁的记忆,却也是他痛苦的梦魇。而这一刻,在这间似乎从没有改变过的院子里,他又听见了这样的歌声,语音温柔,歌声里相思深刻,而那股莲花香气,隐隐约约。醉眼望去,那样清淡如月光的衣衫颜色,那样清朗飘逸的身影,温柔怅惘的歌声,趁着身边水晶帘不住闪动的光芒,伴着熟悉入了骨髓的气息,他几乎分不清今昔何年了。一切都这么熟悉,却又似乎是陌生。

    青罗见怀慕忽然定定地望着她,手上的琴音也停了,也就停下来,赧然道,“我于歌唱上实在是生疏得很,这支曲子也没有怎样听过,倒是叫你笑话了。”怀慕心里苦笑,歌声动人,其实本不在歌唱者的技艺如何。只是在某些瞬间,某些地方,某些人,漫不经心地随口哼唱,就成了其他人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声音。而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子,本来与自己萍水相逢,却偏偏这样巧,她能懂得他的一切,懂得这曲中的情意,在这样的时刻,仿佛是她,把母亲带到了自己身边。母亲的院落,虽然幽闭多年,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化,他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失去就是失去,纵然留了这样的房舍如新,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终究也是不会再回来了。玉门深闭,苍苔上墙,外人看来,这里已经是死去多年的墓地,再不会有什么生机。只有在他的心里,期盼着那个水晶帘后幽幽抚琴而歌的女子,卷起无数微光,露出一张笑颜。而身边的这个女子,隔了这样多年,终于叫他又看见了母亲,这样静好的时光,这样熟悉的人事,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他还是那个无忧的少年人。只有这样的夜里,偷取一时的沉醉花间,才能忘了那碌碌匆忙的人生。疏帘不卷水晶寒,隔了这样的光亮,隔了醉眼朦胧,他才能得一瞬的平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