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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声声、梵音缭绕,元夕与骆渊信步走到院内参天的菩提树下,仰头看见一只白鸟正展翅朝天际飞去,远处是青山隐隐,暮云苍苍。
元夕深嗅了一口空中混着檀香与叶香的味道,终于放下拘谨,开口问道:“小夫子,你最近还好吗?”
骆渊将目光从两人交叠在一处的影子上收回,又抬头眺望远山寂立在云雾之中,终是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回到:“不好也不太坏。夫人呢?可是有什么心事未解?”
他问得轻松,元夕却略有些迟疑起来,她与萧渡的事,说到底也是家事,终究是不便对他来言说,就在她低头沉思之时,骆渊已经转过头来,凝神看着她,突然柔柔笑道:“现在,你还当不当我是夫子?”
元夕猛地一怔,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往日她藏了心事,总会被小夫子看出,一旦她不愿说,他便会故意板起脸,问她有没有把他当作夫子来信任。
时间好像转了个弯,将他们又带回了起点,然而,事事岂能一直如初。
如今,他的笑容依旧温暖,青衫一角随风扬起,淡淡融在这深禅古寺之中。元夕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变了,那些错过的情思与执念,就在这一笑中泯然而逝。她于是扬起下巴,眼神清亮,盈盈笑道:“在我心里,小夫子一直是我最为尊敬和信任之人。”
骆渊眸光一动,唇角依旧轻扬,道:“那能不能告诉夫子,你今日是因何事想不透,要在佛前跪问,看我能否为你解答一二。”
元夕沉吟一番,终是决定不再隐瞒,将萧渡与爹爹之间的纠葛,她所有的矛盾与担忧,全部和盘托出。这些日子,这些事一直在她心中反复盘桓,此刻终于能有人倾诉,令她长长舒了口气,胸口的郁结也纾解了不少。
骆渊静静听她说完,才叹了口气道:“夏氏与萧家军的恩怨由来已久,根本不是你一人可能解开的。更何况,侯爷所面对的困境又何止你父亲一族。”
元夕听他语气中饱含忧虑,她从不懂这些朝政纷争之事,但她相信小夫子的见识和判断,此刻,不由得在心中为那人所要面对的处境而担忧了起来。
骆渊观她神色变化,也猜到几分她心中所想,他回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突然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身世。”
元夕歪头回想一番,道:“小夫子只说过你的家乡,说过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外游历,其他的并未多提。”
骆渊低头笑道:“说是游历,其实不过是因为穷困无依,不得不四处流离。我出生在边陲的一个小城里,从小就受尽战乱之苦。八岁的那年,父母都在战乱中死去,后来我便只能靠亲戚的接济度日。当年我有一门族亲膝下无子,想要让我过继到他名下,愿意将家产田地都赠与我,只要我能帮他养老送终。可我不想将余生都耗费在这村落和田地之间,我想要考科举,想要出人头地,想做一些对家国更有用的事。于是我顶着所有亲戚的白眼,坚持考上了秀才。后来,我就离开了家乡,一边四处做工游历,一边继续苦读应试,直到意外结识柳先生这位恩师,才有机会去你家学堂教书,这才有了几年的安宁日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在外流落的那些日子,也曾经凄苦彷徨,也有承受不了,重负难堪之时,可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的选择。因为这是我毕生的志愿,也因此遇见了许多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事。无论人生长短,至少我能问心无愧地说,这一生从未曾虚度。”
他突然转过头盯着她,道:“婉婉,人生在世只需对自己负责,要做你想做得那个人,去做你最想做得事。”他说到动情处,竟一时忘了避讳称呼,这令他稍有些失神,随后便掩下情绪,继续问道:“告诉小夫子,不要去想什么侯府还是相府,也不要去想什么应不应当,你心里现在最想做得是什么事?”
元夕感到心神一阵激荡,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她最想回到那人身边,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但她从小学习礼数、教养,怎能因这份任性轻易就将家族人伦全抛在脑后。
骆渊走到她身边,嗓音柔和而坚定:“礼法和人伦拴不住你自己的心,你问问你的心:你真得甘愿因为所谓的亲情,因为你的姓氏,就将余生全部埋葬在那个几乎从未让你真心快乐过的地方,你真得不会后悔吗?”
元夕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语,此刻只觉得内心触动却又充满勇气,这些日子深埋在内心中,一直让她不敢面对的那个念头,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抬手抹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水,咬唇点头道:“谢谢小夫子,我想我明白了。”
骆渊知道她已想通,心中顿觉欣慰,但他仍又继续追问道:“你可真得想明白了,侯爷与相爷如果真走到剑拔弩张的那一日,你又该如何选择。”
元夕仰起头,含泪笑道:“我会求他无论如何留我父亲一命,也许他做不到,而我会怨他恨他。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我今日做得选择。”
骆渊凝神看着她,她的脸上已经隐有坚韧之色,她再也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稚嫩而小心翼翼的小女孩了。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而这成长,却不是因为他。
庙宇内有诵经声传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偈声声,绕树不散,骆渊负起双手,遥望远山流云,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很好,我想你以后也不再需要小夫子为你指点了。”他突然两袖一掸,微微鞠身,面对元夕郑重道:“惟愿夫人日后平安喜乐,再无可忧可愁之事。珍重!”
说完便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院内松柏仍缀了些翠色,将他的身姿衬得越发从容挺拔。元夕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走远,又在菩提树下站立良久,终是轻轻勾起唇角,在心中默念道:“再见。”
禅钟声再度响起,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元夕伴着佛偈在院中随意走着,因心中已有决定,只感到难得的轻松与恬静。
终于走回到禅房中,李嬷嬷和安荷见她这趟回来,眉间的忧虑之色竟都淡去了不少,只当她是因为在佛前有所参悟,都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替她欢喜起来。
几人于是坐着吃了些茶果聊了几句闲话,一直到将近正午之时,一个夏明远身边的小厮跑进来,恭声道:“小姐,相爷说他还有些事要办,请小姐先行回府用饭。”
元夕觉得有些奇怪,爹爹说是带她来散心,一进寺内却再也没露面,只让她自己在禅房中等候。现在又让她先回府,也不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要办。
但这个念头她也不过想想而已,并未太过深究,于是吩咐李嬷嬷随她一起出门上了马车,其余丫鬟们则坐上另外一辆马车,马蹄声哒哒,沿着寺门前的山径慢慢朝相府驶去。
而绕过寺内的院墙,众僧的早课已经结束,骆渊穿过寂静的禅院,慢慢走到一处僻静的禅房之外,房内有人背对他而立,紫袍蟒带映在淡淡的烟雾之内。骆渊站在门外,恭敬地躬下身子,道:“骆渊幸不辱命。”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很好,我一向喜欢像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也必定会做到。”
骆渊微微一笑,连声对那人道谢,随后才转过身子朝外走去,脸上的笑容却在那一刻变作冷笑。
而随马车而颠簸赶路的元夕却不知这一切,她无暇欣赏一路的山色,只在心中不断想着:该如何对爹爹说明自己的决定?爹爹会愿意放她回去吗?
就在这时,她感觉正在疾驰中马车陡然停下,差点让她和李嬷嬷撞在车厢之上。外面传来马匹凄厉的啾鸣声,还有叫嚷和嘈杂声。
“怎么赶车得!”李嬷嬷气得咒骂一声,正要推门出去兴师问罪,元夕却猛地将她手一拉,不知为何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
这时,外面的嘈杂声慢慢淡了,静得令人有些发慌。突然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人正朝车厢走来。元夕心中狂跳起来,连忙将李嬷嬷拉到身前,小声道:“外面可能出了事,只怕他们是为了爹爹而来。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偷偷跑回去报信让爹爹带救兵来!”
李嬷嬷露出惊恐神色,就在这时车门已经被掀开,元夕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当她看清探入的那张脸时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只见那人虽生得豹头环目、魁梧雄壮,但却已经是一名白须白眉的老者,他的目光朝内扫视一周,最后死死盯住元夕,问道:“你就是夏明远的女儿。”
元夕在这目光的逼视下,竟忍不住有些发抖,却仍是鼓起勇气梗起脖子,道:“你是何人,可知半路劫持官府家眷可是重罪!相府的护卫就在后面,你们若是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
那人听得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白须都发颤起来,道:“小女娃倒是有几分胆色,不过不管了,先给我带回去再说!”
元夕吓得浑身发颤,但明白车内只有两名女眷,根本无法反抗,索性挺直背脊,自己走下车来,同时朝缩在车内颤颤发抖的李嬷嬷悄悄使了个眼色。
那白须老者露出欣赏神色,正准备跟着元夕往外走,突然转头,盯住正准备偷偷溜走的李嬷嬷,道:“你,也一起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