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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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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ephanie的车从地下车库出口开出了小区。几米之外的小区步行入口,穿着旧运动外套、戴着棒球帽,站在一辆堆满邮包的旧电动车旁的凌彤正背对着车库出口,低着头在门卫处登记。

    门卫从窗口伸出手来刷卡,金属护栏无声地向前打开,凌彤推着车进了小区。

    她将车停在Stephanie那家没有挂牌的私人诊所所在的楼下,随手拿起一个快递纸盒进了电梯间。她一路低着头,棒球帽的帽檐将脸在摄像头下挡得严严实实。电梯里,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电梯光滑的金属壁上映出了她现在的样子:皮肤黝黑,细纹堆积,脸泛油光;拿着邮包的双手也跟脸一样,连指甲缝隙都被夏寅细心地扫进了深色眉粉。这一身生动的日晒和尘土痕迹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自己了,自从几年前不再做排爆开始。

    电梯停在第二十三层。凌彤穿过走廊,球鞋鞋底与地板的摩擦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看见她们熟悉的2311门牌下大门紧闭。Stephanie已经出门了,门里也许没有人,也许有一两个助手在留守。她按响了隔壁2313的门铃。

    按了几遍,久久没有人应答。她听见隔壁2311门里有轻微的脚步声移到门口,大概正在犹豫要不要开门帮邻居看看有什么事。她故意让自己的脚步发出声音,一路走到安全通道楼梯口。

    几分钟后,她无声地回到2313门前,用一根比镊子略窄一点的细金属丝轻轻打开了锁进门。

    房子的储物间有一扇紧急通道的门,打开门可以到相邻两户共用的小平台。她无声地开门,从小平台进入了Stephanie的诊所。储物间淡淡地悬浮着一股消毒水味,一排排药品柜上摆着贴有标签的瓶瓶罐罐,玻璃柜门上着锁。

    她站在门后听外面的动静,没有交谈声,只是偶尔想起轻得几乎不存在的敲键盘声。看来只有一个人在,也许是在用作前台的进门处第一间房里。

    开门后,穿过茶水间,左边就是Stephanie的办公室。凌彤记得那间房的磨砂玻璃门有指纹锁。她潜到门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胶袋,从里面取出一双半翻卷状态的薄胶手套,小心地完全翻过来,戴上,贴近门锁,试了几支手指,门终于发出“咔”地一声,锁开了。

    那是夏寅上次来找Stephanie时偷偷带走的她垃圾篓里的手套。

    Stephanie把商场的地下停车场绕了好几圈,才见到一辆车缓缓挪出空位。把车停进去一看表,都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

    “这临时停车卡是三小时后计费,停车就停了半小时。”夏寅从副驾驶位下车,站在原地等Stephanie。

    “唉,没办法,就算是半小时后计费,找地方也得半小时。”她从车里出来,打开后座门拎出手袋,锁好车跟夏寅一起走向电梯。

    上行扶梯上人并不多,夏寅背靠着扶手,手袋的金属扣被扶手下的玻璃板摩擦得一跳一跳。

    “你就只想买双鞋?”Stephanie问。

    “你不是赶时间吧?那还陪我逛街,我会不好意思的。”夏寅调整了一下站姿,更舒服地斜靠在扶手上。

    “那倒不是,我想起今天没什么事可以去学校看儿子,你要没事可以跟我一起去。”

    “好啊,我的确很久没见到干儿子了。他不是寒假都没回家住吧?”

    “他寒假去马来西亚看爷爷了,在家时间挺短的。”

    “马来西亚?”夏寅吃了一惊,“他那么小,不是自己去的吧?”

    “当然是我跟着一起去的了。大年初一以后你就没来找过我,后来再来都已经是二月末了。”Stephanie笑了笑。

    她们已经到了人行扶梯的顶端。

    夏寅的电话在包里响了,伴随着震动。

    她看见凌彤的头像在屏幕上闪烁,接起电话:“喂?”

    “我这边完事了。”电话那边有点吵,大概已经出了小区,回到街上了。

    “噢,我今天不回来吃晚饭了,跟Stephanie去看干儿子,你宅着自己解决吧。”夏寅挂断电话。

    凌彤收起手机,发动了那辆旧电动车。

    五分钟之前,她还在Stephanie的办公室里,复制完资料,拔出存储卡准备原路返回。她小心地穿过走道移进储物间,听见紧急通道门外似乎有响动。隔壁2313的住户回来了。

    她唯一的选择就是从诊所正门出去。

    凌彤看到房间角落有个敞开的置物架,里面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普通药品和用品。她拆开两包脱脂棉,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起火器,翻开盖,顶住墙,瞬间摩擦出了火星,用便签纸引燃。棉球带着啪啪的响声燃了起来,装棉球的塑胶袋和那半叠便签纸开始散发焦味,火焰中一丝烟雾徐徐上升。

    凌彤闪身钻进了茶水间,贴在冰箱一侧。

    不出几分钟,异味大了起来,火灾报警器响起尖锐的警铃,接下来不久将开始嘶嘶地喷水。

    一直坐在前台的护士匆忙循着声音往储物间跑,路过茶水间时,冰箱恰好挡住了护士的视线。凌彤在那一刻溜出了房间。她压低棒球帽的帽檐,从安全通道走楼梯下到二十层,这才穿过走廊,按下电梯。

    这个商住两用小区公共区域有摄像头的区域并不多,只有电梯内和小区外围。走廊并没有。她从容地下楼,推车,经过大门离开。

    从电梯上到一层,夏寅刚开始试穿第一双高跟鞋。她走了两步,弯下腰整理牛仔裤的裤脚,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被灯光和镜子变成了一个微小的光点。

    Stephanie站在她后边,表示肯定:“这双鞋不错,穿着显得腿型很美。”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May,什么事?”接起电话刚刚听了一句,她柔和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现在什么情况?好,你等我过去!”

    夏寅转过身,一脸诧异地问:“怎么了?”

    “对不起,我诊所那边发生了个小火灾,我回去看看,不能陪你了。”Stephanie匆忙把手机塞进包里,边说边往外走。

    夏寅拉住她:“等等,严不严重?我陪你回去吧?”

    “不用了,不严重,就是不知道原因。我晚点打电话给你。”她匆忙要走。

    Stephanie已经走出去了好几步,夏寅跟上去继续追问:“报火警了吗?要不要帮忙?”

    她回过头,脚步却没有停下,“怎么可能报火警?那区不允许开设医疗场所,我那里根本没有登记。先走了,晚点打给你!”

    “好,你自己小心点!等你电话!”夏寅朝她挥挥手。

    夏寅追出去时脚上还穿着那双新鞋,她一回头就看到专柜的销售小姐还跟在她身后,显然听到了她们谈话的内容,似乎不太好意思马上追问她还要不要买这双鞋。

    夏寅对她露出微笑:“麻烦你,就要这双,我刷卡。”

    夏寅回到家,鞋柜里摆着凌彤今天穿过的那双黑球鞋。

    “你回来得挺快的。买鞋了?”凌彤穿着睡衣拖鞋从楼梯下来,看到了夏寅手上的购物袋。

    “我不比你远多少,怕堵车,地铁回来的。你也不慢,这么快就洗干净了。”她坐进沙发里,把包随手放在身边。

    凌彤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你还说呢,化妆品什么的太难洗了。”

    “喂,你没用我给你留的卸妆液?”

    “在哪里?”

    夏寅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识卸妆液的瓶子,出门前都已经给你倒出来、泡好了棉片,就在洗脸台上的小保鲜盒里。”

    “没看到。”凌彤一脸无辜。

    “服了你了。”夏寅不再理会她的脸,转身去抓购物袋,打开鞋盒把鞋拎出来,“这一双好不好看?”

    “高跟鞋别问我。”凌彤把正在擦头发的毛巾放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去饮水机边接水,细细的水流声敲击杯底,“换了衣服来书房吧,拷回来的东西我还没看过,等你一起看。”

    看着凌彤站在饮水机边的背影,夏寅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心有点微微的湿润。

    傍晚的天被晚霞染上灰蒙蒙的橙色,没有风,空气安静得不像北京的春天。

    孔隆明显感觉到天色逐渐暗下来,他杯里的水加过几次,又已经见了底。凌彤还没回来。她明明说“一会再跟你聊”,但几个小时过去了都还没回来。孔隆拿起电话打给凌彤。

    “不好意思,在外面忙,忘了你在等我了。”凌彤一接起电话就道歉,对他的态度虽然比以前好转了不少,语气仍然不带感情。

    孔隆连忙表示不要紧:“没关系,你先忙。吃晚饭了吗?”

    “可能会忙很晚,改天约你。”凌彤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此时此刻,她和夏寅正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屏幕上是Stephanie的邮件记录——凌彤复制回来,刚刚跟夏寅一起完成了筛选。

    此刻,面前这封邮件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爸爸已安全回家。”发件人地址夏寅太熟悉了,是陶月。收件人除了Stephanie外还抄送了另一个地址。看到那行地址,夏寅无声地抬起左手捂住了嘴,指尖微微地抖动。

    那行电邮地址属于陶远。

    陶月为什么要将父亲安全回家的消息发给Stephanie?为什么还要抄送给早已不在人世的陶远?在过去那么多年里,陶远很少跟夏寅提起自己的父母,只说过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一个人生活,跟他们姐弟两人已经很久不联络。

    凌彤忽然抓起鼠标,将光标移到邮件的发送日期上:2008年11月4日。

    她看向夏寅,夏寅也正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几秒钟之后,凌彤问:“你还记不记得11月3号在上海我们护送出境的那个人?”

    夏寅点点头。

    “你看过他包里的护照,记不记得叫什么名字?”凌彤追问。

    “他叫瞿靖杰。我记得那天还跟你说过,如果护照是真的,那么他是马来人。”夏寅放下了捂着嘴的左手,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凌彤看着她,迟疑了几秒,缓缓地说:“我想你肯定也记得,我查过Stephanie,她的前夫叫瞿明远。”

    夏寅点点头:“Stephanie今天下午刚跟我说过起过,寒假的时候她陪儿子去马来西亚看爷爷。”

    去年11月她们在上海护送出境的中年男人瞿靖杰就是Stephanie的公公、她儿子的爷爷。而陶远的姐姐陶月在邮件中称这个人为“爸爸”。

    ——Stephanie的前夫瞿明远就是陶远。夏寅的干儿子任峰就是陶远的亲生儿子。

    夏寅闭上眼睛,脑海中凌乱的碎片瞬间拼成了完整的情节:一年前陶远因名单而死,制造爆炸意外的人却并没有成功得到名单。不久之后,祁昀回国,告诉夏寅陶远结过婚,还有一个儿子。接下来,陶远的父亲因为某种原因到上海与女儿见面,却被名单上的某个人盯上,回家出现了麻烦。于是陶月委托凌彤和夏寅来帮助父亲脱身。当父亲安全到家,她立刻通知了陶远和Stephanie。于是,Stephanie在寒假时带儿子去马来西亚跟爷爷相聚。

    陶月之所以不告诉她们那次任务的前因后果,只因为陶月本身就是任务的委托人。

    夏寅曾经以为,随着陶远的意外被炸成碎片的只有他们本该去的未来;今天却发现原来就连他们拥有过的过去也一点一点在崩塌。那年夏天翻腾着尘土的爱达荷州立公路,那年春天细雨中的台北……就像一堵坚固的墙忽然从根基开始动摇,终于落下了第一块砖。当她逐渐习惯没有陶远的世界,当她一个人活在除了回忆之外一无所有的世界,忽然发现连回忆都充满了欺骗。

    陶远不再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许那天祁昀说得对:陶远能够跟她分享的只是他人生的某个段落。他从来没有打算让夏寅完全了解他,他也没有资格完全拥有夏寅。

    然而这些都来得太迟了。

    夏寅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住她冰冷的手背。她睁开了眼睛。

    凌彤轻声说:“我猜陶远没有死。”她指了指屏幕上那行电邮地址。如果陶远真的在意外中去世了,为什么陶月还要向他报平安?

    或许他没有死,只是躲在某处,那场所谓的爆炸事故只是为了逃避名单带来的灾难而已。

    夏寅平静地点点头:“陶月,Stephanie,祁昀,他们三个人一定都知道些什么事。除了我以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得比我多。他们每一个人都要我忘记陶远,因为他们都知道陶远还活着,或许已经有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拥有新的一切。他所有亲近的人都在保守这个秘密,而我,不过是他人生中一个必须要摆脱的插曲而已。”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凌彤问。停了一会儿,她补充:“现在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大学毕业那一年,有一次我去同学家参加聚会,他也在。他应该是某个同学的朋友吧,当时没有细问,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夏寅没有任何抗拒情绪地陷入了回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CD架边拿着一张我最喜欢的The Ink Spots准备放来听,于是我们就开始聊天。在感情里时机真的很重要,后来当我知道他是个多么危险的人时,早就已经不在乎什么是危险了。”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想保护你?”凌彤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安慰。

    “保护我?”夏寅微微抬起嘴角,苦笑,“为了保护我,他会把名单留在酒瓶里给我,然后把酒存在‘浮岛’,等着我毫无防备地当众发现名单?”

    “你后悔了吗?”凌彤问。

    夏寅摇摇头:“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呢?有没有后悔过?那是什么感觉?”

    “当然有了,”凌彤帮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那次你问要不要两对车枕当新年礼物,我说不要。”

    夏寅被她逗笑了:“现在要也不晚。”

    “不用了,后悔这种感觉是不一定要弥补的。哪有不后悔的人生?”

    “谢谢。”夏寅拍拍凌彤的手背。

    凌彤也笑了笑:“怎么样?晚饭想吃什么?”

    “你做饭?”

    “我敢做,你敢吃吗?叫外卖吧。”她坐在椅子上,滑到书桌的另一端去翻外卖卡。

    夏寅站了起来,“不用了,我想出去逛逛,不用等我。”

    “你自己小心,早点回来休息。”

    “行了,别啰嗦了。我真的好怀念以前那个说一句话不超过五个字的凌彤……”

    “又来这句词?有没有新鲜的?”

    “出去了,晚点见。”夏寅走出书房,去客厅沙发上拿手袋,准备出门。

    看着她的背影从门后隐去,凌彤脸上的表情冷却下来,转过椅背盯着电脑屏幕,脑海里不断闪出祁昀的那份死亡报告。如果陶远并没有死,祁昀也只是假死而已,他们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要不要现在让夏寅知道这件事?此刻,她很清楚Edmund当天所说的“危险”究竟是在指什么——她们陷入了一团迷雾,身边每一个看似关联不紧密的人其实都有共同的秘密,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一张意义不明的网,不知道会往哪个方向收紧,也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