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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武并不是第一次来母后沉眠之地,但这一次却与前两次都不同。帝陵的风将她刮得睁不开眼。她顶风眨了眨,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敬武心里难受。
她撇过头去觑了眼她的父皇。皇帝也乜她,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君王竟轻笑了,她看着皇帝,舍不得挪开目光——她的父皇,印象里宝座上目光森冷的父皇,竟有这样明媚好看的笑容。
皇帝轻捏了捏她的小手,牵起她。
皇帝的手很大也很柔软,尽管浸着冷风,但好似永远不会凉,捏着她的指端,仍有余温。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牵着她手的人,是兄长刘奭。
只有兄长才会待她那样好。
“父皇……?”她轻轻喊了一声,好似在做个确证,这并不是在梦里。
“嗯?”皇帝回头,那双眼睛,栽满星光。
“敬武高兴。”她一笑,皓齿明眸,可漂亮。
“高兴什么?”
敬武缩了缩肩,有点赧然,也不肯说了。
“敬武,朕很早就想带你来这里,你可知——为的是甚么?”
“知道呀,”敬武叹了一口气,像个小大人的样子,“因为母后葬在这里,父皇思念母后,……是敬武害死了母后,敬武……也想念母后。”
她低下了头。
“不说皇后。”皇帝沉叹一口气,皇后旧事,是他这一生都不愿再提及的伤心,他位居九五,平日不会轻易表露心事,这时也不愿在小辈面前多谈陈年过往。
对敬武来说,“故剑情深”,只从民间的传说里听过,她的父皇,从未在她面前说及。
“父皇不要难过。”她看着皇帝的眼睛,极认真地说:“敬武再不会谈母后。”
皇帝这时直似当头棒喝,登时被人提醒了似的,原来眼前这丫头,也是喊恭哀皇后“母后”的,他深爱的发妻是这小丫头的母后。
敬武和奭儿是一样的……
皇帝看着她,仔细打量她。小丫头的眼睛里溢满星光,晶晶亮的,里面盛着一汪一汪盈盈的波样,随着她眨眼的幅度轻轻摇动……
“敬武……”
他喊了一声。
母亲的坟就在跟前,这是敬武两天来第三次拜谒陵前,她轻挣了皇帝的手,一个人独自走近了两步,跪下来,双手拇指交扣,摆在裙边,合掌,再松开……很熟练的动作。
她谒地,头碰着参差不齐的瓦砾泥地,磕下去,再起来,再磕……
“儿臣祝母后在地宫里永享安泰……”
很稚嫩笨拙的祝祷词,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却说的那样有板有眼。
敬武恍觉身后有人,想站起时,差点撞着皇帝。唬了她一大跳:“父皇……?”
皇帝没说话。
敬武有些担心:“父皇,你怎么啦?”便要扶皇帝。
皇帝愣着看了她一眼,也没推开她,任由这小丫头将他扶起来。
小丫头……原来长这么大啦。若平君还在,想是会很高兴的。
皇帝便觉眼睛有些酸涩难耐。
“小丫头……”
“……”敬武没防是在叫她:“嗯……?”
“陪朕走走?”
“咦?”敬武忽地想起了一件事:“父皇,‘她’是谁呢?”
皇帝没反应过来,仍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敬武扬了扬手:“父皇,你说要带我来见见‘她’,又说‘她’不是母后,那是谁呢?敬武不想见了……敬武只想见见母后,已经见到啦,咱们……回去吧?”
皇帝停住脚步:“不行,朕就带你见见。”
“好。”敬武应的很干脆,这倒反让皇帝觉得奇了,因问:“敬武这样听话?”
“一直听话的,”敬武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父皇说见就见。”
她还小,说话时尾音轻轻地扬起,还带着一点儿奶声奶气的调儿,让人听着心头喜爱。可惜了是生在帝王家,又胎中带煞,不招帝王爱的。这好好的孩儿,若生养在一般小富之家,头十来年丰衣足食,及笄便说个好婆家,一辈子顺顺溜溜地过着,多好呀。
皇帝有些动容。
“思儿,朕带你去……这是朕的心事,朕谁也不愿说,连你也不愿说。但朕总觉,朕该带你来这里,你们打个照面——”
皇帝忽地顿住,敬武以为还有后话吶,却不料皇帝不肯再往下说啦。
“思儿,你瞧——”皇帝伸了手去,指茫茫帝陵荒隅,敬武便顺着皇帝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什么呢?”
皇帝没回答她。深幽的目光探下,空空渺渺,往事皆罩罗其中。
敬武见皇帝不睬她,便乖乖地不再纠缠,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又仔细去看……
那处荒芜偏隅,有个小小的鼓起的坟包,与皇后陵贴近,面对相望。
但若说是“坟包”呢,未免有些不确切,无字无碑的土堆,怎可叫“坟”呢?即便真是“坟包”,墓主人是谁尚存疑,若身份显达,必不会不立字、不刻碑,若所葬乃无名之辈,又怎会埋于帝陵呢?
“那是谁呢?”敬武歪着头问。
皇帝看着她,眼底隐隐有泪光,敬武揉了揉眼睛,疑是自己看错了。
“敬武,你原是有个妹妹的。”
皇帝说道。
“妹妹?”敬武天真地问:“是皇后所生么?”
皇帝一愣,继而道:“是,那当然是!如假包换呀。”
敬武有些惊讶了,皇帝向来少言沉默,这一会儿她才问这么一个问题,父皇倒好,仿佛怕她听不见似的,一连回答了这么多次。
“那么,她在哪里呢?”敬武很聪明,她心里已经半摸半猜有了答案。
皇帝手指了指方才指过的方向。
敬武大惊!果然是这样!
“妹妹不在了么?”
“是呀,”皇帝的语气有些苍凉,但却听不到悲伤了,许是这么多年悲伤太久,已淡啦,他说道,“埋了,就埋在那里。”
敬武“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她并不是因为思念早夭的妹妹太甚而哭,毕竟她今日才从父皇口里得知她曾经有个妹妹,她与那个“妹妹”还不太“熟悉”呢。逼迫她哭出来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感情,她心疼那个埋在旧土下的妹妹,不见阳光,不能笑,不能玩,妹妹没有克死母亲,她若活着,父皇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妹妹若在,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地宫下多冷呀,冷的人一靠近便打颤……
“妹妹该多难过。”她喃喃。
皇帝转目看着她。那种眼神里,有一点儿慈父的喜欢,也杂一点儿好奇,仿佛眼前这女儿,是教人探究不明的,皇帝道:“思儿也难过?”
“是呀,思儿当然难过,她是妹妹呀!如果思儿不见了,太子哥哥找也要找疯啦!”说到这里,敬武真急啦,想着兄长有朝一日会找不见她,真是太难过了,便揉了揉眼睛:“父皇,妹妹一个人,在地底下,很孤单是不是?”
皇帝微侧过身去,眼神渺渺向了远天:“不是,她并不孤单。”皇帝仿佛在一个人自言自语,语调苍凉悲怆,但又像是在与敬武说话:“你放心,你妹妹不会孤单——朕已送了很多人去陪她……”
敬武打了个冷颤。
君王这话甚么意思,已明摆着,这样的话从君王的口里吐出来,意味着甚么?
那是数以百计条鲜活的人命啊!
皇帝说的那样轻飘飘。
“不应该的,”敬武咬着嘴唇,只感觉全身都在发抖,“父皇,你不可以这样做的……”
“为什么?”皇帝没防自己的小丫头敢这样与他说话,更没防她没有迫于君王盛威,人云亦云,反说了他“不应当”如此做。
人殉制度已延传千百年,他乃帝王,九五之尊,为他心爱早夭的女儿拉几人陪葬又算得什么?
小丫头有板有眼地数算来:“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王若想江山固若金汤,则必要爱民如子……道生众生,众生即为天地之源,亦是社稷之基,所以……”
皇帝打断了她:“谁教你这些的?”
他的确有些惊讶,这翻墙爬树捣鸟窝的丫头,看也不像爱读书的,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着实教人震惊的。
“兄长教的。”她眼睛都不眨。也得亏她岁数小,没心没肺,要不然,皇帝真得以为这丫头心机重,设圈子帮着她太子哥哥争储位呢!
“教你这些做什么?”
皇帝面上虽无任何起伏,看似冷冰冰,实则心中是喜欢的,他骄傲于他的眼光,太子若能有这番见解,并且不忘灌输与身边人——使得这贪玩的小丫头都收益了,那真无愧于他身为父皇这么多年栽培。
江山交到太子的手里,他放心。
“太子哥哥喜欢教,思儿便喜欢学。”小丫头扬着头,很有傲气。
“那你太子哥哥有没有教过你——孝武皇帝时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皇帝笑了笑:“你还‘道生众生’呢,骗谁?”
“这……”
皇帝也爱与她打趣了。
敬武完全认输:“好啦,不说这个啦,社稷甚么的,比习学练字还难呢!”
皇帝凑上道:“那比爬墙上树总要简单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