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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啦,起床啦,再不起迟到了啊!”
一个声音响在了柳相对的耳朵,忽远忽近。
这句话从耳朵传入了大脑,用了将近1秒钟的时间,然后柳相对的大脑开始分析消化这句话的含义,这个工作耗费了他更长的时间。
应该是清晨,这是起床的时间,可等等,后半句中那个迟到是个什么意思?
柳相对自从自己开公司以来就再也没人去给他做考勤,他是自由的,他喜欢没有考勤的日子,这种睡到自然醒的时光他已经过了好多年。
大学毕业以后柳相对在京都找了一份不错的职业,煎熬了几年,凭借着扎实的基本功和优良的品性他有了丰厚的收入和体面的职位,可骨子里的不甘和躁动让他在08年毅然辞职,选择了回老家自主创业。
经过6年的打拼,他终于有了自己规模不小的装饰公司,离开京都的这几年是他人生最艰难的日子,吃着苦受着辱看着别人的白眼听着风言风语他终于树立了自己的品牌,现在依旧在事业的上升期。
柳相对是一个很重视生活质量的人,跟高中的恋人结婚以后他买了一张Hastens的床,在08年的时候花十几万去买一张床在别人看来不是矿老板就是疯子,柳相对没有矿,所以他在别人的眼里是个疯子,败家子,可他自己不那么看。
钱挣来是需要花的,存着不会下崽儿,高质的生活能带给人高质的身体,而最重要的,是高质的睡眠。
他喜欢躺在这张床上那种柔软的感觉,像是躺在了云里。
当他厌倦了商海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要看到这张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就会一扫而空,靠着纯手工制作的床头逗弄女儿,让她在被马尾毛填充的床垫上快乐的翻滚,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就会一扫而空。
床就是家最主要的标志,这是柳相对的想法,关上门,上了床,才算到了家。
所以他认为自己的床买的很值得。
思维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速度,超过了光,在这瞬息之间他就想到了很多很多,他想到了自己这三十几年的过往,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到了床......
再等等,海丝腾的床是这种感觉吗?确定那是瑞典的纯手工制品而不是隔壁老王几锤子敲出来的木头架子?冰冷坚硬的质感让他对品牌这个词产生了一点怀疑。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柳相对想睁开那如纸一样薄的眼皮,他要看看身底下的那张床,顺便看看谁在拿迟到这个遥远的词吓唬他。
“兔崽子,今天打定主意要睡懒觉了是吧?”
刚才忽远忽近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就在自己的身边,但是有点陌生,柳相对听得出,那肯定不是自己的老婆。
柳相对的老婆是他的高中同学,在那个拉拉手就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年代,在那个一切以学习为主,考上大学才是好孩子的时光里,在那个只要发现早恋苗头立马开除的一中里,温润如水,笑颜如花的那个女子就义无反顾的跟在了他的身边,陪着他走过高中里最美的年华,陪着他走过创业时最疼的岁月,相恋九年以后才与他携手走进了围城。
他喜欢婚姻这座城,因为城中有她。
可这个声音不是她的。
能在柳相对熟睡的时间来到他的身边,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异性,绝对不会超过一手之数,洁身自好的柳相对在外面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没有二三四五六奶,可这声音中透出的熟稔还是让柳相对感到了一种陌生的熟悉。
还在用力的睁着怎么也睁不开的眼帘,柳相对的耳朵传来一阵疼痛,可不知怎么回事,如今自己身上的反应好像比平时慢了一拍,首先是耳朵传来疼这种感觉,然后大脑意识到是有人揪住了自己耳朵这种想法却是在身体不由自主的跟着那股力量坐起来了以后。
先是一条窄窄的缝隙,突然出现的光让他的瞳孔有点收缩,但他没有放弃继续睁开眼睛。
终于睁开了,可随即柳相对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凝固成了灯笼。
这他妈的是哪里?这他妈的究竟是哪里?柳相对心里一万只长着八条腿的马奔腾来奔腾去,脑袋里的思绪被踩的乱七八糟。
狭小的房间,石灰涂抹的墙面,木头做的板柜靠在墙边,秫秸面的房顶,还在晃晃悠悠的灯泡。
柳相对由墙面到房顶扫描着这个奇异的地方,然后目光由房顶回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薄薄的红色毯子盖在身上,鲜艳的荷花绣的相当灿烂,最下面露出一双不大的脚丫。
关键不是毯子,也不是脚,是毯子那头搭住的床尾。
木制的框架中间竖着几道梁,黄色的漆有点斑驳,露出里面柳木的白,那个很大的黑色结疤露在外面,就像做旧的古董透着时光的痕迹,明显是刀片划出的印子还保存在上面,就像伤痕。
这是柳相对还年轻的时候那张住了很久的单人床,一直睡到了自己的初中毕业,才被劈了烧火。
可现在是谁把它找了出来,让自己躺在了上面,我的海丝腾呢?
等等,这思维有问题。
柳相对现在处于一种浑噩状态,目光茫然,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形,还没睡醒吗?还是自己的眼睛欺骗了自己?
床被换了,那么房间呢?还有伸出毯子的那双小脚,是谁的?
柳相对想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他没能晃的成,那只拧住自己耳朵的手让他这个想法胎死腹中。
当他的力气刚刚到达脖子,就意识到了依旧用力的那只手,于是他艰难的转过脖子,迎着窗外透进的晨光望向了那只手的主人。
四十多岁的妇人,个子不算矮,一件深蓝的的确良上衣显得有些大,头发被随意的挽在了脑后,此刻正一脸愤怒的看着自己,但是柳相对从妇人的眼角看到了一种溺爱的情绪,是的,溺爱。
“睡蒙灯了?该起了,赶紧穿衣服吃饭,再不起来上学要迟到了,另外还有一个多月就中考了,你得抓紧!”
看着已经清醒过来的柳相对,妇人放下手在身上擦了擦,转身向着外屋走去。
上学?中考?
这个词更遥远,遥远到了自己都想不起来课本长得是什么模样了。
记忆的闸被打开,一个苍老的面容浮现在柳相对的记忆里,慢慢的,慢慢的,与匆匆转身的这个背影重合。
“妈?”
这是一个问句,不是打招呼。
这个单音节的词从柳相对的嘴里吐了出来,声音有些抖,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可这些细节妇人显然没有在意,头也没回的摆摆手,那意思是你快点。
没有一点的不自然,一气呵成的摆手,挑起门帘,抬起脚步,落下,然后不见了影子。
这熟悉的动作让柳相对确认,这个妇人,是他的母亲,是他还在四十几岁年纪里的母亲。
可这个年纪时的母亲,对应着的是还在少年的柳相对,是十三四岁,十五六岁,十六七岁的柳相对,而不是三十五岁的柳相对。
他还是他,他已经不是他。
柳相对用尽了自己的力气转过了头,靠窗的书桌上有一面圆的镜子,里面映着现在的自己。
郭富城式的三七分头发,清秀的眉眼,唇边刚刚冒头,不显浓密的胡须,几颗青春痘还固执的长在额头上,在头发不经意晃动的瞬间露了出来。
这是十六岁的自己,这是还在上初三的自己,这是还在青春里的自己。
柳相对身上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慢慢的委顿到了床上,感觉呼吸有些紧,就像大脑忽然缺了氧。
“这是怎么回事!”
柳相对闭上眼睛,开始了使劲的回忆。
他应该是在三十五岁的,他有自己的装饰公司,他很忙,他接了一个大单,他的那个客户是他的同学,她很刻薄,她要拆承重墙,他去了工地跟她交涉,她没有听,她终于拆了,他看到了那块砖。
那块飞舞的砖,那块砸中自己脑袋的砖。
然后他飘在了云里,他以为他死了,可没看见奈何桥,没喝孟婆汤。
老天爷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在三十五岁那年死去,然后将他的一段时光裁剪掉,再将这些变成没被抹掉的记忆装回他的脑袋,嫁接在他十六岁的身体上。
是这样吗?好吧,无论接不接受,就是这样。
......
柳相对睁开眼,可是他的眼神没有焦点,透过挂在头顶上依旧晃荡的灯,许许多多的面孔纷至杳来,仿佛挂在离他三尺的空中,像神明。
夏梅,他的老婆,依旧笑颜如花,在空中凝固,然后散开......
柳涵,命里缺水的小女孩,他的女儿,稚嫩的童声叫着爸爸,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柳如山,身影有些佝偻了,那是永远给他如山的爱的父亲,面容苍老在六十岁的样子......
还有很多很多人,在头顶聚拢,散去,聚拢散去,聚拢....再散去......
这些人在那些年的生命里曾真实的活过吗?对不起,我回来了,你们还在那个时空里吗?没有我在的岁月,你们会怕吗?
还是这就是一场大梦,我醒了,那个世界在我离开的瞬间已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