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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梦魂动檀郎在侧,风波起棠棣生寒
*
翌日一早,拂晓光熹。
祁寒在梦里被一头漂亮的白色异兽追赶,那兽扑上来沉重的身体压住了自己,直把胸腔里的气全挤了出去,令他呼吸不畅。
异兽通体雪白,十分漂亮,但一双水濛濛的大眼一眨一眨的,却露出利齿獠牙,颇具威胁。压住了他还不满足,又拿硬硬的尾巴蹭他,几乎要将他整个挤扁了。
难受地从那怪梦里醒来,祁寒惺忪睁眼,入目便是一张放大的俊颜。
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夜不知怎么睡着了,原来竟留宿在赵云房中。
身旁的人剑眉微缩,鼻翼轻张,呼吸紧促,似是还在做梦。泛红的脸颊异于寻常,呼出热力十足的气息,额头还有汗光。
祁寒皱眉一看,见赵云的胳膊正压在自己身上,箍抱得死紧死紧的,雄健的肌肉力量贲张,令他完全动弹不得。
祁寒脸上一抽,欲图挣开,岂料那强搂着自己的家伙竟开始无意识地磨蹭起来。
那种动作侵略性十足,虽是发梦,仍很明显……
祁寒全身一僵,登时石化当场。
只觉有根坚硬滚烫的事物,隔着衣裤,不容忽视,顶在自己腿上缓缓蹭动。
他一脸黑线地盯着赵云俊美而又正直的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就在祁寒瞪眼发怔的时候,赵云竟骤然睁开了眼睛!
沉郁的双眸,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抬嘴便往祁寒唇上凑。
“啪!”
祁寒没忍住,一巴掌轻轻呼甩在他脸上。
赵云一愣,眼中的迷蒙登时去了,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恍然间醒悟自己把现实当成了梦境,竟然凑过去亲祁寒。一张脸上登时哗得一下烧得通红,也不等祁寒做出反应,便松开了他如中雷击一般跳将起来,推门冲了出去。
祁寒翻身坐起,望了眼被赵云压得满是褶皱的衣衫,默默垂下眼帘。
脸颊兀自有些微烫。
若赵云此刻折返回来,便会看到他面上浅淡的酝红。
……其实方才那一瞬,祁寒是被赵云幽深不见底的眼眸蛊惑住了,很想就那般听之任之,由着他亲上来。抬掌挥打,只是下意识做出的反应,那力道很轻,近乎欲拒还迎。
但赵云显然被他拍蒙了……根本没意识到这点。
天井里传来打起冷水浇面的声音,祁寒唇角轻勾,颇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怎的,他心中竟忽有一丝后悔,倘若赵云真亲上来了,待他清醒之后,又会如何?
他默了半晌,终是揉了揉头,泄气叹了一声。兴许没亲上才是对的,至少俩人不会就此疏远,尴尬到连兄弟都没得做。
……
祁寒回了自己房间,赵云如临大赦,赶紧回屋换装。待披了银甲白袍,拎起银盔便往外走,行到院门处,却在篱墙边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阿兄?”
赵云微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不过刚过五更而已。
除非有要事,否则没道理这么早来寻他。
赵义环抱双臂斜倚篱门,面如含霜,目光冷冷打在赵云身上:“阿弟,可是要去校场?”
赵云见他神色有异,点了点头:“正是。”
赵义抱肩的手一松,站直了身。
他拂开袍上沾的晨露,脸上一抹没有温度的淡笑:“阿弟,许久不曾与你说话了。今日的早校莫要去了,且与我来,有话同你说。”
话落转身便走,灰褐色的头巾一扬,与他身上长衫一色,在清寒寂冷的冬晨,愈显出一种莫名深刻的冷意。
赵云心头愈发讶异,却不动声色,只跟在赵义后头,往他在吕府借住的院落走去。
他直觉地感到赵义身上正散发着一股极为陌生凛冽的寒意。却又不解这气氛从何而来。他哪里惹得兄长生了气,竟一大早等在门口拿自己是问。
赵云将银盔端在臂弯里,眉头渐渐蹙起。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
“坐。”
赵义进屋指了指小案,自己先在一侧团膝坐下。
方脸上冷硬的轮廓线条,绷得很紧,一双肖似赵云的眼睛,笼罩在窗牖洒下的一片阴影里。
他提起面前小壶,斟出热水,递到赵云手中。
“谢过兄长。”赵云心头诧异,脸上却稳得很,只将银盔放到一旁,规规矩矩合膝坐下,接过热水,浅抿了一口。
水尚温热。
这说明赵义是一早就烧好了水,算好要在院门截他,带过来谈话的。
赵云执握着红泥小陶浅杯,边饮边踌躇思量,看向对面暌违经年的长兄。
越看,越是有一些疑惑。
记忆里那个神采飞扬,意气勃发的青年早不见了踪影,只余面前这个中年文士般的长兄。虽然收敛了书生疏狂之气,却因成熟稳重,凌厉得像是一把开刃试锋的剑,更令人无法忽视。
赵云久经沙场,斩将夺命,每与人相对,身上便会自然而然释出一股压抑凌人的气势。但凡近身之人,便会因这种强悍的气场倍觉压迫。
这也是为何当初吕布一见到他,便会出言邀战之故。
奇异的是,赵义一副儒生打扮,眉宇间端正沉稳,坐在赵云跟前,气势竟然不输于他。
“子龙可是有了意中人?”
赵义甫一开口,便直入正题,赵云右手一晃,险些洒出水来。
他猜想了许多,却没料到赵义找自己,是说这个。
他不叫阿弟,却叫子龙,显然是动了怒。但为何会因此发怒,原因似乎更耐人寻味。
赵云蹙起眉锋,低头默了一霎。
赵义不待他答话,眼中陡然蹿起怒火,猛然一掌拍击在案上——
砰!
一时间壶儿碟儿全蹦了一蹦,汤水淋淋。
赵云心头一震,倏然抬起眸来,眼中已是一片坚定。
他将水盏轻轻放回案头,腰身笔挺,端襟危坐,正色道:“是。云心中确已有了一人。”
赵义脸色铁青,伸指颤颤点指着他:“你……”
竟气得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赵云抿紧了唇,默然不语。
“阿弟……”赵义缓了好一会才再度开口,隐忍的眼中似有水光,“你幼时那般乖巧聪敏,如今怎变得如此桀骜不驯?那,那龙阳之道……岂是你行得的?”
赵云虽已猜到兄长大约知悉了自己的心事,但被他亲口道破,仍是觳觫一惊。
“我并不打算告知他……”
他话音未落,已被赵义打断:“不打算告知?阿弟,你素来性直,今日怎来哄骗于我?”赵义的脸色更黑沉了,“昨夜你二人扶醉携归,我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一路走到你等院外。谁料竟听到你二人同室而卧,同榻而眠之声……”
赵云惊道:“兄长!”
赵义皱眉道:“我连那人不知廉耻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还有何话说!”
赵云胸腔里登时涌上一股火气直奔脑门,噌地站起身来。因动作太急,险将案桌带翻,他握紧了双拳:“兄长!你责我便可,不可累他名声!”
赵义也拍案而起:“你二人做得出来,怎怕人说!”
赵云眸光闪动,急切道:“是小弟腌臜,对他起意,但他并不知晓!昨夜兄长所闻之声,实是个误会……兄长,你信我,勿要横加臆测,将他想做那不堪放浪之人。”
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已带上了几分恳求。
他生怕赵义冲动之下将此事胡乱抖出,他赵云一介武将,带累些污名也便罢了,最怕祁寒遭人妄议……
祁寒武技虽然不错,但体质太弱,走的不是武将路子。文人相轻,名士文臣也最重名声,名声决定了为人地位。当初吕布宠信祁寒,已闹得满城风雨,但苦无半点证据。如今若自己兄长出面放话,只怕祁寒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若真因此害了祁寒,赵云势必要恨死自己。
赵云见自己兄长双眸赤红,气得鼻翼颤动,眼底遍布血丝。知他昨夜因此事没有睡好,心中惭疚,便将怒意敛了几分。
赵义见他态度放软,也冷静了一瞬,道:“阿弟,你道我昨晚因何去你等院子查看?只因诸多迹象,我看出了你俩有事,放心不下,这才追去。”
赵云垂首道:“我还以为无人能看出来。”
赵义摇头嗤笑:“当日城边初见,你二人自车上下来,便衣衫不整,楚楚见了已是不喜。她后来对我说,你喜欢的人,正是那个貌美男子。我初时还不相信,直到昨夜宴上,我才确信无疑……”
赵云心头疑惑不解,昨夜宴上并无事端,不知赵义看出了什么。
赵义看着他眼睛问:“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看出来的?”
赵云点了点头。
赵义叹了一声:“唉,只因我……是你的兄长啊!”
赵云心中一颤,并不说话,只上前握住了他袍袖下的手,面色微苦。
赵义摇头道:“真是冤孽!你到底喜欢他到了何种地步?见到你这般模样,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若你只与他玩玩便也罢了,可你分明是动了真心。”
赵云听了这话,下意识便皱起眉来,摇头道:“求兄长莫再拿话辱他……”
赵义脸色一沉,黑如锅底。
又一边叹着一边拿起他的手,指着上头红肿的食指和拇指,苦笑起来,“幼弟赵云,自小康健无病,只一样,与寻常人不同。但凡碰到了虾子,手指便要痛痒难耐,红肿好一阵,更别说要吃进嘴里。阿弟,你大约不记得了,那时清河王家送了一披海产来,新来的厨娘是宋家庄的亲戚,她不知你的禁忌,将虾子混进鱼汤里煮了,你只喝得一口,嘴巴便高高肿起,当场气得掀了桌子。”
“那时候你才七八岁,乖巧可人,从不乱发脾气,却因这个,气得浑身发抖,直把那厨娘赶走了事。”赵义回忆道,“故而这虾,你是绝对不碰的,一见到便烦恶恨不能丢远一点。但在昨晚……我却亲眼见到你为了那人剥弄虾壳,将虾子堆在他面前如小山一般。若这般我还看不出你是真喜欢他,那便是瞎了。”
赵云听着听着,才想起了有这么一茬。只是祁寒喜爱吃虾,他便没想那么多,只顾着给他剥了。这些年打仗什么样的疼痛都忍受过了,指腹上这点肿痛便没留意,哪知却因为这个细节,被兄长洞察了自己隐秘的心思。
他默默吐出一口长气,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将兄长的手拢得紧了一些。
赵义见他对自己情真意挚,沉吟着松了口风:“你若真喜欢他,与其两情相悦,亦无不可。但你要先娶了楚楚,诞下子嗣,便可将他放在外头……”
赵云愕然抬眸,眼底一抹惊惶,立刻打断他:“阿兄,这绝不可能!”
赵义正色道:“阿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氏一门传至你我,已是衣冠凋零,你岂可为了一个男子,弃家门于不顾?如此岂不愧对亡父,愧对祖宗?”
赵云眉宇紧皱,听了赵义语重心长的话,原本明亮光彩的眼渐渐晦暗下去。
赵义见他咬紧牙关不说话,暗叹这弟弟对祁寒真是情深爱重,一时半刻难以软化,正思忖如何说服他,或是寻了甘楚一同想法子挽回,却见赵云已经抬起头来,眼神晦涩黯淡,却十分坚定。
“你这是干什么!”
赵义见他单膝跪了下去,登时眉头大皱,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兄。”
却听赵云缓缓道,声音低沉微颤,“我早在心中发过重誓,祁寒一日不走,我便要守他一日。他一世不离我而去,我便会一世与他相守。若要我娶妻生子,那必是等他成亲之后……”
“荒唐!荒谬!无稽!混账!”
赵义彻底动怒,咵嚓一声,拔出佩剑将案桌一劈两段,茶水溅到赵云脸上,他却一动不动,双拳在袍下死死握紧。仿佛雷打不移一般,就算是赵义气得一剑将他劈了,也绝不悔改。
“长兄如父,你怎敢不听我的?”
赵义眉头纠结,面对如此强硬的赵云,这话说得已是没了底气。
赵云道:“我敬兄长如父。但便是父亲在此,我也是难违此心。”
赵义怒不可遏,跺脚骂道:“你、你这逆子!你……”
赵云便不吭声了,只是低着头,跪得笔直。
赵义气喘了半晌,终于冷静了几分。见赵云执意如此,无法再说更多,只得先退一步,再慢慢筹谋。
他一脸疲惫地坐下去,摆了摆手,道:“罢了!儿女情长,说多无益。身为悬弧男儿汉,便该有更要紧的事筹谋。我且问你,当今乱世,群雄并起,你今后有何打算?”
赵云道:“择一明主,用心辅佐。”
赵义抬手让他起来:“何为明主?心中可有人选了。”
赵云脑中立刻便闪过刘备模样,但他想起祁寒的顾虑,以及这次曹刘联合之事,道:“尚无。还需从长计议。”
赵义皱眉:“你军戎多年,怎会还无人选?听闻你与那刘使君刘玄德走得极近,莫非竟不愿从他?是否因他吃了败仗,折损了人马,你便心意转变。我倒听闻此人名声不错,是个仁德信义之人。”
赵云道:“弟非是见风使舵之人。盖因有人时时警醒于我,若要奔刘玄德,需谨慎观察,假以时日,细细斟酌考量。”
赵义哼了一声,冷冷笑道:“你若不投刘备便也罢了,若真要投他,眼下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刘备甫遭大败,正在用人之际,此去相投,将来开功建业,便成了元老勋臣。可别告诉我,阻你投刘备之人,便是你那位心尖上的人儿……我可听说了,祁寒素来不喜刘备等人,与之有嫌隙。你若听他所言,只怕会碍你大事……”
赵云道:“祁寒不是那等因私废公之人。他不会因个人好恶阻我前行。阿兄,待你多了解他些,便会知晓他有多么的……”
“好了,别夸了,”赵义白了他一眼,不耐地摆手。握剑挑起地毯上碎裂的陶壶,在壶鼻上轻轻转动,眸光沉沉有所思,道,“阿弟,春秋鲍叔牙曾言,立大功者,不拘小节。儿女情长你且放一边,多多考虑正事要紧。”
赵云躬声应下,又与赵义闲聊了几句,这才带着一身冷汗退了出去。
他神不守舍地去了灶间,亲手给祁寒烧了早餐送去。因误了晨练,便在房中独自待了半日。
不知为何,被赵义戳穿心思这事,在赵云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他只觉积郁难开,午后纵马在校场挥汗如雨,仍觉骨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