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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静双子论道,风雪侵夜半添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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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寒来到雪庐已有五日了。
这五天里,他目不能视,行动不便,无法躬耕劳作,只得在家中陪伴璞儿打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譬如剥豆去壳、筛糠拣麸、怀薪烧火之类,全是轻巧活计。
翟逆依旧早出晚归,忙于外务。他总在清晨时分离开,又在当日戌时黄昏,夕阳如纱坠下湖面之时,准时回转雪庐。
祁寒对翟逆是很好奇的。
那人风度翩然,才华冠世,心中藏有奇绝丘壑。言锐机锋,天下时势尽皆了然于胸,学识之渊博,见地之精妙,实是祁寒生平所见的第一人。加之这男人性情放浪不羁,明明心怀大志,却偏偏安守在这么一小片雪庐,于方寸之地中怡然自乐,实在是一个极为矛盾且神秘的人。
三人因在雪庐中守望相依,不过短短四五日光景,已变得十分亲近。
这日晚间,翟逆头一回邀了祁寒弈棋,当发现他是个烂棋篓子后,就笑着推乱了棋子,改为与他秉烛夜话。
对面端坐着墨眸俊美的青年,刚届乎成年,正当风华最茂,初初长成之际。
修长的眉峰,鸦翅般的长睫,隽挺的鼻梁山根,在火光映照之下,拉出几道清冷的阴影,有种阴暗颓涩的美感。失焦的瞳孔静静睁着,灯光皆落在其中,令那张脸上泛起了冷晕淡光。
祁寒不知道对面的人正注视着自己,兀自微蹙眉头,思索方才讨论的问题。
“……当今乱世,何为强者?”
祁寒沉吟道,“在我心中,汉室积弱,群雄并起,当今的帝王、官宦、名族、大夫皆已式微,莫要说是‘王国’‘霸国’,实则连‘仅存之国’也已称之不上了。大汉传至如今,已是‘亡道之国’。但《中庸》里有句话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大概是说无论国家是否有道,只要能秉持自己的志向和操守不改,也许,都可以称之为强者。不论枭雄,抑或军阀。”
翟逆笑了起来:“寒弟所说,也有些道理。但在我心中,强者,却是与弱小相对而言。当此乱世,善性沦丧,人命贱若草芥。人们善良和纯朴的天性,只存于能够帮助和压制他们的人之下,当他们害怕、敬服的时候,他们才会变得听话、善良、勤劳、纯朴。而若是比他们弱小的,便会被吃进肚里,连骨头也不剩。在这世上,武力为上,强者为尊,便要施展仁政仁德,也须先摒弃了怜悯之心,以绝对的武力和强权,镇压住这流血漂橹的乱世,否则,一朝愚慈怀柔,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祁寒支着颔,听了这话,微微皱眉,沉吟道:“依逆兄的说法,你一定会非常欣赏曹丞相。”
曹操那个人,不就最信奉强权武镇吗?连屠城也是做得出来的,只要能千方百计确保自己的军队存活壮大下去。
翟逆不答,只微笑看着祁寒。
“嗯?”祁寒听他没了声音,直起身子,“逆兄,难道我猜错了?你该不会是欣赏刘备那种人吧……”
“刘备?”翟逆笑了一声,温润的声音缓缓道,“寒弟,谈谈你如何看待北方之势,以及此次徐州之战吧。”
祁寒道:“公孙瓒已亡,北方只看袁、曹而已。曹操势不及袁绍,根基亦不如袁氏深厚,但他坐拥天子,又广纳贤才,大约不出三年,便可彻底击败袁绍,雄踞北方。至于此次徐州之战……”
他话音顿住,心跳倏然加快,升起一种极为不安之感。
临行前虽给吕布留下了锦囊,但毕竟他人不在,战局本就波诡云谲,变幻莫测,怕就怕吕布独木难支,再出什么事请。继而又想起了赵云,只觉心口发沉,呼吸促窒,郁气填满了胸臆。
他眼前昏黑不视物,如此更觉压抑难受,额头顿时泌出冷汗来,一字一顿道,“……徐州之战,曹操的赢面的确很大。但吕布,他也一定会顽抗到底。或许可以拖到曹操兵疲,无奈收兵也不一定……”
我只希望,奉先无事。
翟逆正自起身斟水,背对着祁寒,一时未察觉他的异样。听了前几句话,翟逆低垂的眼眸微微一亮,唇边染上了一抹笑容。但当听了后几句,却又是轻轻摇头。
“曹袁之争,我与寒弟的看法概然一致。”
折身将热茶递到祁寒手里,见他如松鼠一般紧紧攥握着,不由忍俊不禁,“但这徐州局势,为兄却不认同。依我之见,月半之内,曹孟德便可以拿下徐州。”
祁寒眉头一跳,嘴唇轻抿,静静将手中的热茶放回案上。
却因没控制好力道,泼洒了些出来。
若旁人来说这话,祁寒定会反唇相讥——史上曹操攻打徐州,尚且用了三月才拿下吕布,这人竟口出狂言,说只用一个半月?可现下说这句话的,却是翟逆,是这个鬼神莫测,机谋远胜于己的异士,祁寒听了只觉心头发凉,一阵惊惶,却生不起半点驳斥的心思。
翟逆正低头斟茶,“你可知晓,在发兵徐州之前,曹孟德曾经征询过众位谋士,问众人对于他和袁绍、吕布的看法?”
祁寒担忧徐州战局,神思不属,木声木气道:“知道。他那好几个谋士都提了些不错的建议,其中有个病鬼郭奉孝,还头头是道的说了个十胜十败的理论,得到荀彧等人的力捧。郭嘉还道,袁绍将来必败于曹操之手,但却要先取吕布,扫清了东南,再图袁绍;否则,若先打了袁绍,吕布必定乘虚进犯许都,则为祸不浅。此次曹操来犯徐州,多半就是此人极力促成的!”
祁寒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满脸的愤慨。
翟逆却深深愣了一下,看向祁寒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这一看不打紧,却发现他额头冒汗,脸色发白,情绪起伏极大。翟逆苦笑了一下,不再与他争论,点起风烛,笼在透白纱罩里,领着祁寒缓步走到门口,吹凉风透气——
其实,平日里二人言谈投契,总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感,对时局的看法也十分近似,不想今日竟为了徐州之事横生分歧。
祁寒目不能视,自己独处时都容易情绪失控,气闷致郁,遑论此刻心中有事。
翟逆牵起他的手,走到自己所种的花草瓜果跟前,不急不慢的介绍着。夜风舒爽,草木扶疏,清气宁神,祁寒嗅着翟逆身上浅淡微苦的药味,浮躁的心情才渐渐安定下去,终于松开眉头,起了困意,便早早回去歇下了。
在这冰湖雪林之中,仿佛隔绝了人间。没有日月,亦无人打扰。祁寒努力淡忘尘寰之事,尽力不去想起赵云,日子过得简单至极。白日里听璞儿琅琅念书,做些活计,品尝山野农家的美食美酒,夜里同翟逆谈天论地,针砭时政,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
这一夜,雪坳深处的机关失了灵,温泉灼岩的热气引不到东面,木屋的一侧便被风雪猝不及防的席卷了。翟逆夜半被冻醒过来,冷风夹着雪沫自洞敞的窗扉里吹进,遍室生寒。他起来紧闭了窗户,披起鹤氅蓑笠,从外头插上门栓,冒雪赶到林子深处,修复了机关赶回到木屋,已是夜半三更了。
临走前搁置的炭炉烧得通红,房中的温度略有回暖,翟逆先灌下几口烈酒,才去察看二人的情况。
璞儿抱着被子,手脚大咧咧露在外面,一张红扑扑的小蛋,很是天真稚气的睡相。翟逆只看了他一眼,安心地给他加了一条棉被。
又到了隔屋。
祁寒却睡得很不踏实。他身体未复,昏昏沉沉的,翟逆提灯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看着他。
平时清澈的眼睛被睫毛覆盖着,仿佛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正自微微颤抖。长眉微耸入鬓,有些愁态,恰至好处的薄唇张着——那唇色很浅,苍白而干燥,额头上滋出了细细的冷汗。
翟逆常年无波无澜的表情微变,探手摸去,果然又在发热。
他先从木橱里取了棉被给祁寒裹上,再转身倒了水来,将昏沉的人半扶半抱着,喂下去。
透明的水流从祁寒微张的唇边溢出,翟逆的手指不由自主探了过去。轻轻从他柔软的皮肤和唇瓣上划过,拭去水渍。睡梦中的祁寒无意识地伸出了舌头,轻轻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舔吮了一下。
翟逆眸光一闪。
迅速收回了手指,掩在袍里。幽黑的眼眸定定落在祁寒脸上,看不出情绪。
翟逆很快收回了目光,倒出些丹药给祁寒服下,尔后便起身离开,毫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