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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么一块地方。
那里清水悠悠,惠风和畅,碧柳覆桃花,有最温暖的日光和最美丽的人。人们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很久,后来背上行囊远去,走遍大江南北后带着一身旅途尘埃远眺,记忆里还是从前欢喜笑闹的模样。
大抵可以称之为归宿。
清河镇之于顾南与贺骁戈,就是这样的地方。
可惜他们到底是没能回去。
庄和庆明四年,八月七,崇明帝于朝中铲除异己,废丞相罢殿阁大学士,擢亲信数十。
权力更迭中牵扯甚多,文官过后武将亦难逃,一品振宁将军段寒景书房被告谋逆,夷其三族,查抄府邸。成亲王萧从景奉旨封将军府,于书房中寻得书信,黑纸白字,指明白虎营贺骁戈与段寒景暗中勾结且与外寇有染。
书信递交御前,帝召贺骁戈进宫,黄昏时分宫城传来消息,贺骁戈谋逆已定。
缘由是为他腰间所佩玄色虎纹玉佩,意为觊觎虎符。
顾南得到消息时,整个人如置冰窖。
这多么可笑,天下多少人喜爱虎纹,帝王亲信沈太傅府中屏风覆虎纹,亲弟萧从景更爱虎形物件,以这般理由做罪名,所为如何一目了然。
众臣心知帝王心思,于朝堂沉默,新帝站立朝堂朱笔一挥,贺骁戈下狱。
圣旨下发当日,宫城遣了大太监,宣顾南入了宫。
宫城依旧如昨,肃穆雍容,庄严华贵。
顾南跟着大太监在帝王寝殿门口站立,抬眸看着面前朱红木门沉默一会儿,表情清淡上前推开了门。
一扇门,两重天。
外面还是锦绣芳华,明艳娇媚,里面已是烟雾沉沉,一片昏暗。
四处暮色,那抹明黄便在昏暗中越发清晰起来。顾南走上前去合上门,年轻的帝王转过身来,嘴角的弧度一如从前温柔。
面具戴的久了,就越发难以摘下。
可顾南永远都记着,当年他第一次踏入萧从瑜寝殿时,后者睁开眼睛看他,那双墨色眼眸中的凌厉与睥睨。
他走上前去,躬身:“参见陛下。”
话音刚落,眼前明黄一现,手臂被人轻轻握住。萧从瑜将顾南扶起来,嘴角弧度越发缱绻:“你来了。”
顾南垂眸将手臂抽回来,嘴角一扯:“这里似乎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闻言,萧从瑜眸子一暗,他清楚顾南的意思。
——贺骁戈受陷入狱,顾南自然也难辞其咎。
“你愿意与他共死,也不愿好好看看我。”萧从瑜淡淡道一句,面无表情。
顾南沉默着看他,无声承认。
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是在萧从瑜心上扎了一刀,年轻的帝王攒紧拳头,抬眸定定看着顾南的脸,许久,一字一顿开了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顾南自然知道。
他叹口气,琉璃色的眼眸在熏香缠绕中更浅了几分:“你也应当知道我想要什么。”
神色清淡,眸色疏离。
萧从瑜突然响起,在他还是太子时,曾对顾南许诺,只要他愿意留下,功名利禄,荣耀繁华,顾南想要的,他都能给他。
那时候青年就是用这样的姿态,用最坚定的语气说了一句——我只要自由。
再后来,一袭白衣眉目温润的人便义无反顾跟随贺骁戈去了边关,看遍大漠黄沙万里后回京,来去都只为了一个人。
萧从瑜突然觉得嫉妒,特别嫉妒。
“你要的自由,他给不了你。”萧从瑜眯起眼睛,嘴角的温和笑意霎时消散:“出京无法为你遮去风沙万里,入京又亲手将你卷入权谋……他没办法护你周全,可是我能。”
顾南淡淡看着他。
萧从瑜眸色深沉几分,紧接着之前的话语开了口:“若你愿意留下,贺骁戈依旧是白虎营战神,他将回到沙场横刀立马快意人生,京城一切繁杂都与他无关,而你……顾南,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你。”
我都愿意给你。
六个字,低沉沙哑,一字一顿,字字都是真心。
“我想去一个地方,有着清酒桃花的地方。”顾南开口,眼眸逐渐聚齐柔和的光:“我想同一个人一起回去,远离京城浮华丝绸锦绣,身着布衣待在一家医馆,晒晒太阳看看花,偶尔一同去清河边上喝酒,醉了闹,醒了笑,那一定很自由。”
声音清朗,眉眼温润,字字勾勒人家。
顾南唇角弯起弧度,直视上萧从瑜的眼睛:“你能是那个人吗?陛下。”
一句不缓不急的问话,萧从瑜却突然发觉自己无法回答。
他能吗?
或许萧从瑜能。
可陛下不能。
心思没由来一乱,萧从瑜垂下眼睛,再抬眼,看到眼前青年的神情已经变得平和,那双如同琉璃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光,让一句浅淡的话生生刺入他的心脏。
“陛下,你太贪心了。”
一个时辰前,在天牢,坐在昏暗中亦不减从容的将军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七个字,一字不差。
多不公平。
萧从瑜无端觉得眼睛刺痛,他垂下眼睛,声音一时间无比干涩:“贪心也好,其他也罢,我都管不得太多了……若你愿意留下来,一切都不会改变,可如若不行……”
他顿了顿,低声笑一声,乌黑眼眸中隐约掺杂晦暗光芒:“那就……没办法了。”
帝王声音太过压抑阴森,顾南心头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一步,下一秒背后一疼,整个人便被人用强制的姿态抵在了墙上。
伸手墙壁冰冷僵硬,顾南忍不住皱起眉头。
“别皱眉。”萧从瑜动作轻柔抬手将他眉心揉开:“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知道的,我舍不得。”
顾南眼眸一闪,手腕微微一动。
萧从瑜捏住他的腕骨,将他指甲中的药粉抖落到地上,而后在顾南惊愕的目光中抬头温柔笑起来:“可是你逃走我也会伤心,所以我必须要做一点事情对不对……别怕,很快就会好。”
说罢,他伸手抚上顾南的脸颊,一点点移到脖颈,用力。
怀中人的身体陡然软了下去,萧从瑜抱住顾南,垂眸凝视他的侧脸,许久低下头去,声音虚无喑哑。
“可是千万别让我等太久……我会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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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窗外锦绣清明。
顾南坐起来后第一反应是垂首看自己脚腕,不出所料在上方看到一条玄色锁链,锁链长度恰好够他在殿内行走。
这场景多么熟悉,顾南无奈叹口气,突然又发现自己如今竟只身着一件里衣,头发清爽带着皂角香气,明显是沐浴过了。
木门在他叹气的同时被打开,年轻的帝王缓步走进,看到顾南醒来,神情温柔欢喜:“醒了。”
顾南看他一眼,挂着锁链的脚一动,清脆声音立刻响了起来,伸手将锁链拉起,顾南皱眉看着萧从瑜。
被看着的人笑着在他旁边坐下,伸手将锁链拿到自己手中:“银白颜色,很衬你。”
“……我的衣服呢?”
“布料太过粗糙,我命人做了新的,晚些时候应当就好了。”
顾南眉头皱得更深。
萧从瑜神情却十分愉悦,伸手将他眉头抚平,嘴角笑意温柔缱绻:“不要皱眉,也不要怨我,你的医术如何我比谁都要清楚。对于医者,头发,指甲,衣物……很多地方都是藏毒的地方,不得不防着些,毕竟……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贺骁骋。”
顾南没说话。
萧从瑜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凝视他半晌,轻声道:“大理寺与刑部已经开始调查贺骁戈谋逆一案,新任刑部主司最通晓那些折磨人的法子,也不知道贺骁戈能撑多久。”
顾南瞳孔一缩。
萧从瑜微笑扶他躺下:“白虎营那些个人大概也快被押送入京了,到时他们又能撑多久呢?”
“你在威胁我?”顾南眯起眼睛。
“或许是威胁,也或许是权衡,端看你如何想。”萧从瑜笑着:“你知道,我舍不得伤你,可心里又难受,也就只能拿旁人来消气了。”
“……贺骁戈是否谋逆你我心知肚明,你如今刚登基正是多事之秋,若想要内外安定,你离不得白虎营,你……”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顾南看着萧从瑜因为他的话愈发灿烂的笑容,心中突然沉了下去,心思辗转几分明白帝王心思,顾南不可置信睁大眼睛:“萧从瑜,你疯了!”
萧从瑜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一双凤眼稍稍眯起,眸子中冷光晦暗变化,最终化为一点墨色,沉淀许久又慢慢涌出来,划过眉眼五官,又变成低沉沙哑的声音。
“疯了?当然是疯了,从那夜你在边关亲口对我承认你同贺骁戈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边关,承认。
萧从景。
“萧从景……你居然扮成萧从景去了边关?那时候你刚刚登基……你真的疯了,你……”
顾南手忍不住颤抖起,萧从瑜眼眸一闪,伸手将他的手握在手心,神情温柔缱绻,说出的话却带着刻意的残忍:“我在荆棘丛里隐忍挣扎二十年登上帝王,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会是个好皇帝,直到我遇见了你……”
“你让我心里生了执念,它在岁月里生长,一点一滴侵蚀我的心血,到现在,这执念已经强大到毁去我所有退路,我已经没办法了……顾先生,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放开你选择虚无,一条是拉着你进入地狱。”
“你说,我会选哪条?”
他的视线太过灼热,顾南咬咬牙,忍不住别开头。
萧从瑜伸手捏着顾南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眼睛:“虚无多寂寞,我已经寂寞了许多年,实在不想选择,也就只有第二条了,所以……”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低沉沙哑,如同破碎砂石一般从顾南心上摩擦而过,萧从瑜嘶哑笑着慢慢低下头,许久,一字一顿开口。
“所以,跟我一起下地狱去吧,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