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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尘很准时,这次仍然只待了半个时辰。出了小楼,苏亦方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朝俪园门口走去。
柳子衿猜得一点不错,苏白尘并没有离开俪园。两人走到离园门不远的地方,忽地向右一拐,穿过一片竹林,面前是一潭碧池。二人停下脚步,苏亦方在池前的一块石头上前后左右按动了若干下,只听水流哗哗,池中竟然升起一排木桩,木桩的尽头是一根粗有丈余的管子。苏白尘对苏亦方道:“你要小心在意。”苏亦方点头。苏白尘迈步从木桩上走过,直到那根管子前。那管子是纯钢制作,他将管上的盖子打开,里面是黑洞洞的通道。他翻身进入管中,反手将盖子合拢。
苏亦方见主人消失在管中,默等了片刻,在那块石头上按动几下,木桩和管子均缓缓沉入水面,一切恢复了正常。他提着灯笼四处照看一下,没有发现异样,这才疾步离开俪园。
那根竖在池中的钢管连着一道深井,深井内设有阶梯,苏白尘就着井底射出的灯光,一步步下到最底层。井底是一条宽敞的巷道,全部由青石砌成。每隔几步壁上便凿出一个坑洞,里面点着牛油蜡烛,照得巷道内满目生辉。
苏白尘加快脚步在巷道内走了大约半里路,前方便是一扇铁门。他先在门边的方砖上敲打了几下,再伸手抓住铁门上的门环,分别向左右各扭动数次,工夫不大,铁门“嘎吱吱”打开,里面显出好大一座厅堂。
其实这厅堂内自有隐蔽窗口监视着门外一切,他们见是苏白尘前来,敲砖和扭门环的动作一丝不错,这才开门放入。否则只要一个动作不对,隐伏在门外两边墙上的机关立时便会启动,任他是一等平乡侯还是天皇老子,也会惨死当场。而且开门的机关会不定期更改,即便有人能够乔装成苏白尘的模样,学得一套的动作,也很难顺利进门。
门口仗剑守候的白衣卫士看见侯爷进门,立时躬身施礼道:“属下参见主公。”苏白尘微一颔首,径直往前走去。这厅堂的规模和扬州退思园内地宫的相差不大,只是没了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管子。厅堂两面隔出数十个小间,里面烛影摇曳,隐约可见有人在埋头疾书。
苏白尘一直走到厅堂的尽头,打开一扇小门,房内便是他的工作间了。
其实里面早有人在伏案工作,听到他进门,立时站起身来道:“爹爹,您来了!”
苏白尘看他一眼,声音中带着诧异:“青阳,你怎地还在这里?”
苏青阳道:“这几日事情繁杂,我怕您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就手处理一下。”
烛光之下,他瘦削苍白的面庞越发见不到一点血色,眼角眉梢尽是疲态。苏白尘看在眼中,耳边不由响起一等御医富元常的话:大公子身体本就积弱,再加上连年劳心,已成强弩之末。据我所见,大公子气血亏虚,若再不静休,恐有性命之虞。
想到此处,他脸色一变,语气也严厉起来:“青阳,这里的事自有人来处理。富御医三令五申让你静养,你还不赶紧照做。现今大事初定,你正该歇息的时候,偏又来这里劳神,当真是不要性命了不成?”
苏青阳赔笑道:“爹爹莫急,孩儿怎敢不顾惜身子?只是眼下正有份急件要请爹爹定夺,我怕旁人误了功夫,这才在此候着爹爹。”
苏白尘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问道:“是什么急件?”
苏青阳从案子上拿起一份蓝色的卷宗,道:“据天字门首牌卫士密报,兵部给事中骆风,刑部给事中虞勤,吏部给事中齐胜三人因‘任事勤勉,考绩优良’,拟擢升为本部督给事中。(给事中是六部中级别最低的官员,但权力不小,可督办皇帝交给各部的事宜。如本部官员办事不力,给事中可直接向皇帝汇报。督给事中是给事中的首领,六品官职。_____作者)。”
苏白尘瞥了一眼,不解道:“不过是六品官员的微末调动,何来急件之说?”
苏青阳手指卷宗一处道:“问题是,这三件调动均为司礼监总管吕乾授意,吏部尚书褚授田督办的。”
“怎么,是司礼监?”苏白尘快步走到案前坐下,借着灯光细细地翻阅
着这份卷宗。半晌,他沉吟道:“这么说,莫非又是大内的意思?只是督给事中六品的官秩,职微权轻,起得了什么作用?”
苏青阳走近一步,声音又低了不少:“爹爹难道忘了,督给事中、监察御史同属‘监察’一路,如表现优异,可破格由六部进入都察院,最高可擢升至左右督御史(都察院长官,品秩三品___作者)。左右督御史已经具备入阁的资格了。”
天顺朝承继自大明,政治制度也和朱元璋的洪武朝相仿。建国之初,本朝太祖就没有设立中书省,而是学洪武年间的模样独揽大权。他设立了一个咨议处的机构,成员最多不会超过五人,入选之人原则上在当朝元老和六部尚书中遴选。其实只要被皇帝看中,即便是官职略低,也能够被酌情提拔。当时都察院长官本来不够资格,先帝隆顺帝时为了开拓言路,特准都察院左右督御史也可酌情入阁。因此只要官至督御史,便等于半边身子进了内阁的大门。目前因为是辅政大臣主事,因而咨议处的成员全部是苏白尘等七人。但皇帝一旦亲政,难免不会擢升这些督御使。
得到儿子提醒,苏白尘心头一紧,猛省道:“着啊!先不露声色地升作督给事中,为后面铺平道路。等到年末考绩的时候做点手脚,再把他们一路提拔到督御史的位置。骆风等人本就资历浅薄,就算熬上十年也未必能到三品,一旦身价暴涨,怎不感念上峰的知遇之恩?自然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了。”
苏青阳点头道:“接下来便是想法让这几个人入阁。他们在内阁中虽然人少,但后面有大靠山撑腰,底气自然十足。假以时日,还不定闹出什么动静呢?”
苏白尘冷笑一声:“哼哼,他这回倒是学乖了。上次曹文钧风头太劲,惹得群起而攻之,阁没入成,脑袋差点搬家。这次居然用上暗渡陈仓这一招了。”
苏青阳笑道:“什么群起而攻之,还不是爹爹在幕后指挥得力。要没有咱们‘公平道’提供的那些资料,御史们拿什么弹劾姓曹的?”
苏白尘却是沉吟不语,显然还在思考那三个督给事中的问题。好半天,他道:“皇帝如此处心积虑地想从我手中夺回权力,其志不小哇!嘿嘿,老夫出生入死才坐稳的江山,岂是说交就交出去的。任他妙计千条,我有一定之规,量骆风、虞勤几个宵小之辈成不了大事,让玄字门卫士严密监视便是。还是对付曹文钧那样的老办法,一旦抓住纰漏,交给御史台参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苏青阳道:“皇帝对此煞费苦心,咱们也决不可大意了。您看是不是改派地字门一等卫士经办。他们一直负责监视二品以上官员,做起来更加稳妥。”
“好吧,不过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让地字门总办宋乔直接向我禀报!”
苏青阳知道爹爹怕自己操劳过度,便点头答应着。忽然心中又想起一事,微微蹙眉道:“爹爹,近来皇帝对付咱们的路数改变了不少,您要多加在意!”
“哦,怎么说?”
“前者他助曹文钧入阁时,又是调阅档案,又是深夜召见,风声太响,惹得朝野非议,才被我们占了先机。而这一次,先从七品给事中到六品督给事中,再到五品监察御史直至三品督御史,一切不但按部就班而且顺理成章,让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皇帝是越来越聪明了。”
苏白尘眼望侃侃而谈的长子,心中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他五子三女,可谓枝繁叶茂,真正成器的竟只有这一个。更可悲的是,天妒英才——这唯一成器的儿子却有可能…。
他想着心事,对苏青阳的话却没有漏过一句:“再者,如今在所有公开场合,只要您和皇帝同时出现,他必定表现出一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样子。凡是您的奏章提议,他无不应允。许多旁人看来逾越规矩的事情,即便您没有提出,他也‘热心’地帮您解决,可给人的感觉又好像是暗中受到了您的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这摆明是想让您成为众矢之的,您不可不防。”
说者忧心忡忡,闻者却不以为意。苏白尘笑了笑道:“青阳,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尚淳这小子的确在和我们玩花样。”皇帝的名字被他冲口而出,浑然就好像在
教训乳臭小儿一样,“远的不提,就拿这次迎娶柳子衿来说吧。人人都以为我倚仗权势,擅自调动虎贲羽林军随扈,殊不知这其实是皇帝小子特旨恩准的。这事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他却从不向大臣们公开说明,却私下告诉了我,好像给了我多大恩惠一样。”
苏青阳诧异地张大嘴巴。羽林军随扈之事连他都以为是父亲所为,心里还在埋怨父亲行事张扬,料不到却有这段隐情。
他暗自琢磨,皇帝此举确是高明,既向爹爹示了恩,又不露痕迹地把麻烦招惹到他身上。而且这事还不易解释,所谓越描越黑,以爹爹的作风和今日之地位,众人绝对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抬头再看爹爹,虽然身受“不白之冤”,他却并无愤愤不平之色,依然谈笑自若地续道:“皇帝小子如此无非是两点用意。其一,故意向我示弱,让我对他不做防备; 其二,把我妖化成王莽、桓温一样的人物,令朝野上下对我心怀不满,这样他就能坐观虎斗了。嘿嘿,这等小计哄得过旁人,却哄不过我去。”
苏青阳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便问道:“爹爹既然洞悉其谋,可有应对良策?”
“些许伎俩还要什么良策。老夫纵横天下三十余年,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几碗迷魂汤能够把我如之何?至于那些臣僚和腐儒们,哼哼,笑骂任由他们,于我何足道哉?”他端起书案上苏青阳刚刚沏好的“君山银针”,轻啜了一口,闭目享受着满颊的芳香,过了一会儿才悠闲地说道:“我‘公平道’数万人众,遍布全国各地,天下间事无巨细都在我掌握之中?有此雄兵坐镇,吾高枕无忧矣!”
苏青阳深知父亲的秉性,心中虽大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多说。
苏白尘说得兴起,话匣打开越发不可收拾,只听他接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皇帝小子既然对我使骄兵计,我就回他一个将计就计。我每晚都流连在俪园,大小朝会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怕人人都以为我沉溺温柔乡不能自拔了。嘿嘿,皇帝小子自以为得计,必会按耐不住采取措施。届时我伺机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从此不敢再做妄想。”
苏青阳点头道:“没想到咱们在整治曹文钧的过程中意外发现的柳姨娘,竟然是对付皇帝的一副绝好的迷魂汤。”
平乡侯收敛起笑容,表情严肃地说道:“青阳,你柳姨娘的作用远不止这些,切切不可轻视了她。”
“看来爹爹是决心要委她以重任了?”
“柳子衿非寻常女子可比,经验上虽然稍逊,却也是上上人选。我打算让她先从家政做起,如果做得出色,再慢慢交给她办些外事。我相信以她的能力,辅以数年的历练,于政务处理上必是一把好手。”
“爹爹,这实在令孩儿有些匪夷所思。她,她毕竟是个女子呀!”尽管已经被告知过多次,他仍然不相信父亲竟会将诺大的家业交给一个外来的女子。
苏白尘没有回答。他重又端起茶杯,细细啜了一口芳香馥郁的“君山银针”,才道:“乐府有诗云: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我的眼光不会错!你就拭目以待吧!”
“既然如此,爹爹便不怕她羽翼丰满后不服管制,甚或反噬吗?”
“嘿嘿,老夫周旋官场三十余年,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而且,柳子衿并非忘恩负义之辈。我为她报了杀母大仇,又屡屡向她示恩,相信她会铭感于心的。”
苏青阳轻轻叹一口气,黯然道:“都是孩儿无能,还得劳烦爹爹殚精竭虑找一个外人来辅助。”
他语带凄凉,苏白尘听着也不是滋味。他怕再说什么徒增伤感,挥挥手道:“这些话就不必再提了。现在天将二更,这里有我照应,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苏青阳辞别父亲,转身回往自己的住所。这地宫规模庞大,来往地道四通八达,他经由另一地道走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才从隐秘的地道口出来,向位于石狮子大街的府邸走去。
路上他一直在想着父亲刚才的话:让柳子衿从家政做起。如今家里两位姨娘叶芷莹和聂少媛正因为主持家政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柳子衿怎么淌的过这趟浑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