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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雁飞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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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柔黯然, 将新做的袜子取出交在他手上:“我跟他去了寿春, 太尉和令狐使君皆夷三族, 也见到了父亲,父亲为他们收了尸骨。”

    “他带你去了寿春?”夏侯至有些惊诧, 随即, 露出释然的一缕微笑, “子元待你我不求有十分, 只希求他能多用些心,柔儿,男人之间的事不该将你扯进来,听我的话, 既跟了他, 他就是你的夫君, 万事要要跟他一条心。其余的事, 我不想你牵涉。”

    窗外,一线锐蓝的天空下忽飞过几只斑鸠,嘉柔扭头去看, 声音有些飘忽:“我来洛阳, 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兄长,如果早知道洛阳不是多年前的洛阳, 我就不来了。”

    夏侯至嗓子发紧:“柔儿,你怪我吗?”

    一线泪珠倏地落下,嘉柔回眸:“不, 我不怪你,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夏侯府里,我很难受。以前,府里很热闹有闰情姊姊,有清商姊姊,到处都是人,可这么快却只剩兄长一人了。”

    “一个人日子也能过下去。是我会错意,辜负你对我的期待,”夏侯至摇首,眼睛泛红,“昨日错,今日错,我不知日后是不是错的,柔儿……”

    嘉柔不愿见他伤怀愧疚,把泪一抹,破涕为笑:“不,不是兄长的错,不说这些,我想跟兄长学丹青。”

    如今壮怀销落,少时谈玄旧友凋零,唯有笔端尚存一二丘壑,夏侯至按按眼角,手一伸,像嘉柔幼时那样牵住了她。

    两人到案前,嘉柔提说想学画马,却看旁边放了几幅人物,容貌衣饰俱细,只未点睛。她好奇拈起,偏着脑袋瞧了片刻,笑道:“我猜,这画的是濠梁之辨,这个是庄子,这个是惠子。但兄长为什么不给他们画上眼睛?人没眼睛,画就是死的呀!”

    “正因为画上眼睛,人物才能活,所以我迟迟不好落笔,点睛要一刹的灵思。否则,点了也是死物。”夏侯至手底轻抚纸上踪迹,慢慢游走,“谁又能真的拥有一双慧眼勘透世情?”

    嘉柔默然不语,夏侯至当真仔细教她如何分染勾勒,一室静谧,唯有香炉里丝丝袅袅。眼见暮色要下来,嘉柔不得不走,夏侯至又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柔儿,听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当跟子元一条心。”

    越是这样,嘉柔心里越是倔,却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马车走远,夏侯至那抹身影慢慢朝后退去,最终,成一点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把手放了下来。

    回到桓府,听院子里有兵器相撞的声音。嘉柔把步子一收,透过月洞门,见正中央正有两个身影交手,桓行简持矛,一身玄色劲装把柄长矛挥舞得如金蛇出洞,一挥一扫间,瞬间扬起交织的粼光雨幕直逼对方而去。

    陪练的嘉柔不认识,身材壮硕,却已是四十上下年纪的中年汉子。对方分毫不让,犹如两头山中猛兽乍然相遇,桓行简长矛一顿,那人的锋刃险些就指向了他咽喉,看得嘉柔心里突地窒息了下,扭过脸去。

    再回头,却见两件兵器又纠缠到一起去了,桓行简一个转身,枪尖几乎擦着他后腰过去显然不留任何生机。

    “郎君!得罪了!”对方低吼一声,攻势越发酷辣,两样兵器不停磨出一声声碰响,传到耳朵里,震得作痛。

    嘉柔看得脚下生根,不知他俩个比试了多久又几时能分出胜负来,凝神间,不知是谁手中的长枪被击得脱手而飞,不偏不倚,正冲着嘉柔而来。

    她一时情急,将手中食盒扔了过去,当啷一声,食盒和长枪皆掉在地上。

    那边,桓行简把长矛一收,眉峰上汗如雨下,看看地上,再瞧瞧嘉柔,目光停在她惊悸犹存的小脸上:

    “很好,难为你有几分急智。”

    说着,长矛朝旁边一插,接过对方递来的手巾擦抹了几把:“改日再练,辛苦了。”

    “属下已不是郎君的对手,”汉子一脸的谦恭,“以往,属下是多有顾及唯恐伤到郎君,如今,就是属下想伤郎君也伤不到了。”

    桓行简笑:“承让。”言简意赅,等人退了去,见嘉柔蹲那收拾食盒,揶揄问一句:

    “太初可还好?”

    嘉柔抬头,正要答话他走到身边不管不顾将她袖管中的帕子一抽,兀自擦起脸,擦完了砸她身上:

    “我一身臭汗,要劳烦你洗洗帕子了。”

    嘉柔果真很嫌弃地把帕子拂到地上,憋红了脸:“那我不要了。”

    他人蹲下来,热烘烘的气息直往脸上拱,嘉柔顿时屏息,桓行简手心里全是汗意故意朝她衣襟上一抹:“要不要?”

    手不觉扯住了宫绦,嘉柔气恼,把宫绦从他手里拽回来气吁吁站起身,推他一把:“不要!”

    桓行简忍笑,笑意短暂,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神游片刻,显然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等察觉人走远,他喊住嘉柔:“柔儿!”嘉柔只好回身,目光一触,随即避开,“郎君要说什么?”

    桓行简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个遍,忽又笑笑:“没什么,去罢。”

    “郎君,郎君,快!”月洞门外飞跑进来个小丫头,脸都扭了,像是要哭,“夫人让郎君快过去!”

    桓行简神色一肃,奔到园子,一众下人见他来纷纷见礼避让。

    屋子里,也黑压压一群的人,包括叔父等亲族。即便如此,桓行简还是一眼看到多出了个人,河南尹傅嘏。

    傅嘏见他现身,先上前执礼:“郎君。”桓行简明白他这是被太傅调了中枢,傅嘏与刘融不合,因得罪吏部尚书杨宴被免官。高平陵后,太傅以他为河南尹,时间不长,桓行简又再度见到此人,心中大致有了数。

    “兰石,”桓睦亲切唤傅嘏的字,已是虚弱不堪,傅嘏忙跪到榻前,回应道:“太傅。”

    桓睦目光艰难一动,示意桓行简也到身边来,手颤颤伸出,将桓行简的手抓在掌间似才安心:“我如桑榆之光,理无远照,尔等来日方长万事可期,”说着努力偏过头去,去寻找“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八个大字--

    浑浊的目光终于定在那一点上,如刀如炬,千里沙场万丈西风,一生的宦海浮沉顷刻间都凝缩到了白底黑字的简洁铿锵之上。

    “人说盖棺定论,”他沙哑开口,声音里满是日落余辉的穷尽,“我这一生是非功过,且交由后人评定罢,是耶非耶?功耶过耶?又岂是我说了算呢?”

    目光轻轻转向傅嘏,身后,众文武幕僚也早都跪地泣不成声,桓睦欣慰颔首,当着众人的面,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象征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权的节钺放到桓行简手中,父子视线相交,桓行简握紧节钺目光坦然地面对了众人。

    “诸位,有劳了。”桓睦一手搭上桓行简肩头,嘴角那,凝结出一缕清虚混沌的微笑,数不清的金戈铁马,宫闱血雨,到底是如春潮般汹涌着消失在岁月尽头了。

    残烛般的头颅慢慢耷拉下去,众人泪眼中,看到太傅的最后动作便是如此:须发花白的老人,至始至终保持着坐姿不倒,他死在长子身边,一生荣辱,悉数交付于眼前年轻的郎君。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那个风云争霸群雄逐鹿年代所留下的最后一位将星,确实离开了。

    “太傅!太傅!”不知是谁带头哭嚎起来,顿时,哭声连绵。桓行简缓缓阖目,一串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滑下,他良久未动,最终轻轻扶着父亲卧倒:

    太傅面容安详,犹似沉睡。

    等医官上前一再确认后,桓行简松开握着的手,缓缓起身:“来人,准备发丧。”

    这个时候,石苞从外头奔进来,见这情形一目了然,强忍悲痛,到桓行简耳畔道:“吴国那边传来消息,说吴主薨逝,诸葛恪为托孤首辅,升任太傅。”说着把一封书函呈了上来。

    桓行简眉心微跳,看完将信一折,没表态,镇定从容吩咐人先去落实太傅丧葬诸事。很快,灵堂布起,上下缟素成片,桓行简携众人换上了丧服,当即把人另召到前厅来议事。

    眼下情形,众人没什么心思正襟危坐,见桓行简端坐其上,沉稳异常,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落座了。

    “太傅这一去,吴蜀两国想必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而且,我刚得知吴主新主,幼主践祚,吴地军国大政如今由太傅诸葛恪接掌。到时只怕天下大事有变,还请诸位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桓行简一张脸上,几无情绪,唯独眼眶能看出是红着的。

    底下左右交头接耳,傅嘏目光动了动,站起来,两手相覆:“郎君,吴蜀倒在其次,只是太傅一去,陛下尚幼,朝廷不可一日无人主事。”

    桓行简手轻轻把腰间麻绳一娑,只略颔首,旁人听傅嘏终于领头把最要紧的话头挑起,皆心知肚明。于是,虞松也站了起来,微微倾腰把礼一行:

    “正是,朝廷不可一日无人主事,请郎君节哀,以国事为重。”

    桓行简不语,众人一双双眼睛情不自禁在他身上滚来滚去,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想法。太傅既都将节钺传与郎君了,个中深意,再明了不过。

    唯独傅嘏和虞松彼此交汇了个眼神,还未启口,外头忽有人来传报,尚书郎卫会求见车骑将军。

    众人一怔,有人暗骂卫会一点眼色也无,桓行简却不以为意,将其余人等先遣去灵堂,独留傅嘏虞松,命人把卫会领到这里来。

    一入延年里,扑面而来的便都是白雪般的世界了。卫会既来见桓行简,早应景也换了丧服,临出门前,对母亲道:“我要去拜见日后的大将军了。”

    他母亲会意:“你既准备好了,就去罢。”

    一路淌过生生死死,卫会竟觉得灵幡看着也格外亲切,脚踏进桓府的那一刹,素来轻佻的一双眼睛倏地沉淀下去了。

    “会拜见车骑将军。”卫会毕恭毕敬,郑重行了大礼,“太傅登仙,还望车骑将军节哀。”

    等听到一声轻“嗯”,才敢略略抬首,只见桓行简一身缟素却衬得人越发如玉俊秀。他莫名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人都说夏侯太初玉人无双,车骑将军才是这洛阳城里最好的一具皮囊。

    旁边,两个谋士看卫会半晌了,他这个人,今日来的确是不合时宜。虞松见他客套话完了却是个丝毫不打算走的意思,劝道:

    “士季,车骑将军家中新丧,诸事压身,还请你到前头礼簿接待的地方先去饮盏热茶。”

    委婉的逐客令,虞松虽不大想这么拂他的面,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如此了。

    卫会并不在意,只看向桓行简,认真道:“会请车骑将军节哀,绝非轻飘客套话。”说着似有若无一瞥虞松,虞松一愣,只好垂着手等他下文。

    桓行简那两道英挺的眉毛始终微微压着黑眸,他眉峰高,嘴唇薄,一管鼻子挺直,面无表情时总犹似出了鞘却又按兵不动的锋刃。

    卫会是怕他这个模样的,可他又不怕,十分沉着地继续道:“太傅是国家的万里长城,他一去,天下事只有托付给车骑将军才能保社稷无虞。”

    桓行简不动声色,也不置可否,一只手“驾驾”地在几上扣了两下:“我如何比太傅?”

    虞松傅嘏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卫会,这伶俐的少年人,看来是有备而来了。

    “士季,你想说什么,在郎君面前无须再遮掩。”虞松提点他,唯恐他卖弄过分了惹得桓行简不快。

    卫会当即跪地拜倒:“太傅功勋卓著,匡扶社稷,可比昔年伊尹。伊尹既卒,他的儿子伊陟嗣事继续担任相国,辅佐国事。所以会言,请车骑将军务必节哀自珍,既有旧典可循,车骑将军当以国事为念。”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临时被通知去单位,这几日比较忙,更新不定,尽量午更,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