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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仰面哈哈一笑:“可叹, 可叹!”说罢, 以同等轻蔑的目光朝诸葛恪一睨, 冷哼着被人反押出帐。
区区小卒,有什么资格摆谱, 诸葛恪心生疑窦, 一挥手:“慢着!”
小武只回了半边身子, 还是那副倨傲模样。
一面打量他那身褴褛腌臜的兵服, 一面瞧他一脸的土色,诸葛恪又气又笑:“你一个大字不识的,还知道‘可叹’,你可叹什么?”
“可叹吴国的太傅, 少断无谋, 合肥城中尚有千余人马, 张将军正与众人陈情利害, 不多日,城是太傅的了,千余人马也是太傅的了。”小武朝地上突然啐了一口, “印绶在此, 官兵的名册也在此,既然太傅不肯纳降,合肥将士们死战是个死, 还能不使家人受此连累,那就自然与城共存亡了!你这太傅,可谓有眼无珠!”
一阵慷慨陈辞, 小武力竭,冒了满头虚汗,暗道自己身染疾病怕也是个死,今若能为国事死,不枉为人。果然,上头诸葛恪被激怒,竹简一丢,狠狠拍案:
“先把他关起来!”
旁边都尉前后看在眼里,眼见人被扭押出去,觉得势头不对,上前问:“太傅,为何不杀?关起来作甚?”
诸葛恪冷哼:“一个小小的魏卒,也敢笑我,我就让他多活几日到时再看!”
虽是小兵,可这帖药却对症,怕是也知太傅其人刚愎自用最不能容人置喙,都尉叹气,忙劝道:“张田守城的人马不多了,城墙又被毁,只要一鼓作气就能破城,此举定是诈降,以求喘息之机。太傅要么即刻再攻,要么撤军回国,请太傅三思裁夺。”
军中,已有兵丁因天气炎热染病,疲态尽显,都尉忧心不已。
诸葛恪起身走出帐外,但见杨树叶子在日光的照耀下几乎流油似地闪光,一股股热浪,卷着灰尘,直扑口鼻。
时令不觉大改,小小的新城久攻不下,他心里窝火,既已损失不少人马此刻退兵更是前功尽弃。他冷着个脸,背对都尉:“不必再劝,我先等张田十余日,等他降了,绕过合肥我不信桓行简还能坐得住!”
“太傅!”都尉忍不住上前一步,诸葛恪不耐烦回首,忽而一笑,略有讥讽:“都尉要是嫌天热,或是疲累,就先回建业吧。”
又被驳回,都尉气恼,愁眉不展在军营里绕了一圈,目之所及,时不时见一二兵丁,病歪歪抱矛瘫坐帐前,脑袋耷拉着,一分生气也无。
一圈走下来,都尉赶紧回到帐中禀事,意态坚决:“太傅,我军水土不服,且苦攻城久矣,不若早早退兵回朝!”
不想都尉再度折返,诸葛恪抬眸看他,嘴角一翘,忽把手中册簿等怒投于地,霍然起身,按剑出来。
顶头迎上要来上报军情的朱异,上回东关大捷,朱异率战舰攻撞浮桥立有斩杀魏将数人,立有奇功,此次自然从征。诸葛恪见他兴兴头头前来,给两分颜面,步子一收,问道:“朱将军有何赐教?”
同都尉一打眼神,朱异上前回道:“太傅,今士气低落杂病者众,依属下之见,不如先回豫章,再商讨是否出征。”
方案折中,诸葛恪却听得怒火愈烈:“将军觉得几时合适?今魏主昏聩无能,权在桓氏,他君臣上下离心,不趁此时更待何时?将军若也想苟且偷安,我主还能有什么可仰仗的!”呛了朱异一鼻子的灰,自己橐橐大步走去巡查了军营,见人果然都垂头丧气的,便把剑一抽,厉声道:
“凡有敢诈病逃脱者,一律军法处置!”
随行的医官本忙得脚不沾地,此刻一怔,停了当下望闻问切,一拭额头,惶恐地起了身。
“太傅这是何意?难不成还认为将士们是装病?”朱异忿忿,强忍着看他,诸葛恪冷冷将他一扫,“不错,临阵畏葸不前,自该按军法处置。朱将军,你此次带部曲随军,是怕损了你私门罢?”
说完,不容置疑解了朱异兵权,接手朱氏家兵,命其先回建业。惊闻此言,朱异闷闷不乐,脱了兜鍪朝地上狠狠一掼,回帐中把自己兵器一拿,出来牵马。
“哼,”朱异一跃上马,对前来送行的都尉发牢骚道,“太傅既听不得人言,收我兵权,也罢,我就先回建业看他如何收场!留步!”
一骑绝尘,黄土飞扬,都尉在缭绕的视线里目送朱异远去,心神不宁地回了营帐。
攻城暂缓,暮色四合时分偌大的军营里除却断续咳嗽声,再无其他杂音,人人沉默不语,各自做事。都尉正满心苦愁地在帐中踱步,侍从进来,凑他耳畔说道:
“太傅杀了数十称病者,医官都不敢收治了。”
“啊?”都尉大惊失色,忙出来相看,果真,两两兵丁正将尸首往外抬,余辉如血,蚊虫乱飞,他扭头看了看噤若寒蝉的众人,又不发一辞地退回营帐。
这一夜,吴军帐内静寂如死水,合肥城里却人影幢幢,在夜色里脚步声急迅。张田见小武未归,可攻城却停了,命将士们趁着夜色将城中房屋拆了,就地取材,连夜把坍圮的城墙修补完善,礌石滚木等不歇脚地送上女墙,一切就绪,天已蒙蒙亮了。
等日头升起,城墙上一面簇新的旗子也艳艳如光地重立风中。诸葛恪得知后,心知中计,大怒之下把病情渐重的小武拉出准备祭旗。
小武双肩一塌,伏在了地上。他笑笑,脖子一伸,视死如归般地引颈待戮了。下一刻,血花四溅,首级滚出老远沾了杂草黄土,诸葛恪一脚踢开,几将牙咬碎:
“攻城!不下合肥誓不还师!”
眼见吴兵又潮水般涌来了,张田不惧,在城头铿锵喊道:“吴狗!我等只有死国,绝不投降!”
一时间,楼车云梯弓箭手照例一拥而上,城墙上,魏兵纷纷投下巨石将云梯上攀爬的吴人砸得血浆直流,哀嚎坠落。诸葛恪这边又命放了火箭,很快,城头梯上,分不清敌我成一团团火球熊熊跌滚。
如此强攻,女墙上拼死防守,从清晨纠缠到日暮,晚霞轰烈,西山上犹如煮了一锅鼎沸的汤,先是赤紫,渐变灰褐,最终慢慢平静下来,余辉散尽,吴人无功而返。
连接几日,合肥城依旧久攻不下,诸葛恪愈发急躁,动辄降罪,人人自危。有腹泻不止患病的,也不敢上报,夜间默默死去。都尉见此情形暗窥诸葛恪阴晴不定的神色,想了想,一言不发又离开了。
辗转半夜,都尉思来想去,趁晨光微熹,东方刚翻出一线鱼肚白太阳还没挣出山头之际,点了匹快马,悄悄出营地飞驰而去。
寿春城外,守卫们见一骑飞来,这人外裳尽除,只一身秋香色寝衣煞是奇怪。离得老远,就持刃迎阻上去:
“什么人!”
唯恐身穿吴服被人射杀,都尉半路把衣裳也扔了,颠簸一路,略显狼狈道:“我要见大将军!有急情相告!”
听对方口音,明显来自吴郡。几个守卫立刻上前,先把人五花大绑了,摁着肩膀,推搡到了桓行简的中军大帐。
桓行简人在营地,正给绝影刷身,旁边,石苞等人围着他议事。见侍卫们领来一陌生人,便空出地儿,给他让路。
马刷一丢,桓行简就着石苞端的水盆净了手,接过巾子,朝额头轻轻擦拭起来。
“鄙人是吴太傅诸葛恪的都尉,特来投奔大将军!”都尉穿成这样,顾不上难堪,手一伸,躬身作揖施礼。
卫会虞松两个立刻碰了碰目光,再看向桓行简,他面上要笑不笑的,接过茶碗,饮下一脉清凉,茶梗轻轻一吐:
“哦?诸葛恪这是做了什么,都尉要来投我?”
都尉面上一红,深深叹气,倒也坦白:“鄙人屡次献计,诸葛恪不听,反倒怪罪。今吴军久攻合肥而不下,暑气致疾,病者近半,诸葛恪不视察兵营厚待士卒却只一味杀人立威,众将士疲累不堪敢怒不敢言。他铁了心要攻下合肥,不计伤亡,某若再留,只怕唯有身死,不若再择明主。”
说完,又把张田诈降一事和盘托出,桓行简眼中这才流露几分赞赏。沉吟片刻,命都尉到帐中来,十分专注地听他把诸葛恪军中详情禀完,让人先把他安置了。
不知不觉,从初来寿春花红柳绿,到如今,夏木阴浓,菜肥麦熟稻花飘香,农人都堪堪要把酒桑麻了。时令既改,他也终于等来良机。
卫会手中轻摇了把白羽扇,十分风雅,看看虞松,会心一笑。
“石苞,召集众将。”桓行简精神大振,不消说,卫会早把舆图给他在案上铺陈开来。
很快,帐子里毌纯等人急急赶来,得了消息,心下也是十分振奋。一进来,自动分开两边,只等桓行简下令。
他抬头,把合肥情势一一说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过去,马鞭轻叩案面:
“谁愿作先锋?把诸葛恪的后路先给我断了。”
厉兵秣马多日,诸将早憋闷不已,既听此言,个个立功心切,纷纷请战。桓行简目光在扬州刺史李蹇身上停住,微微一笑:
“使君素来英勇无双,这一回,你带兵前往。”
李蹇先头不大能看的上桓行简,牢骚自然多。前来路上,心中不免担心他是否知情。此刻,见大将军上来便委以重任,忙抱拳领命。
桓行简视线一调,对毌纯身后站着的裨将张敢道:“张将军,你随李使君出征。”
张敢一听,感激不已知道桓行简是给自己立功机会,一时心潮澎湃,可脸上却微有自矜之色。全军上下,谁都知道自己的女儿已是大将军的人,送回了洛阳。日后,若是女儿能为大将军生下一儿半女,自己勉强也算大将军的丈人……如此一想,更暗自下了决心这一战一定要杀吴军个落花流水,不负所托。
敕书一下,桓行简命李蹇等人率精锐先行,手底轻轻拨拉起沙盘,眼眸垂落:“合肥新城离水路有段距离,几十里地,想立即上船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诸葛恪的大军如今士气不足病者众矣,他败局已定!”
末了一句,分明是个志在必得的口气。卫会将他一望,暗道大将军平日喜怒不行于色,此刻见其眉宇轩昂,两只眼,犹如冬日寒星般明亮清冽,当真夺目,依稀可想他少年时风采。
等将军们各自领命出了帐子,卫会一蹙眉头,思忖道:“大将军,若不能生擒诸葛恪,放他回建业,其实不失为上策。”
他满脑子不同寻常奇谋奇策,虞松笑瞥两眼,今局势豁然明朗,便在旁边慢慢呷茶,静候高论。
案头放了盒棋子,洗得干干净净,桓行简随手拈出一枚指间把玩,不忘吃桃子,慢条斯理咀嚼着:
“士季何出此言?”
卫会留心大将军近来似乎很爱吃新鲜果子,觉得稀奇,不知想到什么,有些了然,面上正正经经回话:“诸葛恪乘东关大胜而来,叫嚣着什么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倾举国之兵围困合肥。可惜,几个月下来,城不能拔,未建尺寸之功。吴主既死,新主年幼,江东那些高门大族各有部曲未必就会诚心归附一个稚子。诸葛恪实则根基不稳,表面上看,东关为他赢得无限声望,其实不然。从都尉叛逃所言,便可知此人刚愎自用不思己过,喜欢推诿,他一旦回了建业,便是获罪之时,命不久矣,到时吴国内乱,用不着大将军杀他,自有人想除之而后快。”
一番陈辞,听得桓行简不由莞尔:“士季虽年轻,可生了双毒目。王佐之才,很好。既然你这么说,看来我不用费尽心思一定要取诸葛恪首级了。”
投过来的目光,甚是宠爱,卫会接住了心中自然一片欣欣,却低头说道:“会虽有毒目,却不及大将军万分之一,大将军府中聪明人如云似海,会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公府中的一个而已。”
“行了,不难为你拍马屁。”桓行简笑着起身,吃剩的半个桃丢在盘中,还剩几个,拿起一个掷给虞松,“尝尝,寿春的桃子不错,水嫩多汁,甘甜鲜美。”
话说着,脑子里想的已经是个窈窕身影,嘴角那抹笑意,便渐渐凝滞了。帐外,军营里兵刃作响,将士们已经准备明日拔营,暑气里有青草棵子的味道,偶有蜻蜓,从眼前款款点过。他看到了李闯的身影,那少年,人很争气,日夜操练,像头野马似的又蛮又烈。
青山在望,绿水长流,他要离开寿春了,可嘉柔还了无消息。桓行简心中郁郁,一人独立良久,手中捏持的马鞭沁了层汗意,身后有人靠近,是石苞。
“郎君,该用饭了。”
他目光从莽莽青山上收回,眉头蹙起:“你去告诉毌纯,让留守的守卫注意,如果柔儿来了寿春,立刻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