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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变得死寂。
连城外的风都显得格外刺耳。
自有人暗暗替夏侯至捏了把汗, 侍中许允抬头看他, 眼中有几分悲悯, 有几分无奈。
辇驾上的皇帝,心急跳不止, 目光从夏侯至身上收回来小心翼翼落在了大将军身上。
桓行简面不改色, 手指轻轻一扣, 起了身, 持剑走下来眸光直逼夏侯至,微笑道:“太常,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今日哪里放肆了?”
语气如锋刃, 轻轻一划, 破了死寂的空气。
夏侯至冷冷对着他:“桓氏以儒学治家, 大将军自己不清楚今日是何处放肆?”
气氛顿时僵持。
桓行简摇头笑:“不然,我忙于征伐,太常平生所学正是这套礼乐阴阳, 赐教罢。”
“大将军今日有三罪。其一, 君命诏,不俟驾,大将军却姗姗来迟。其二, 大魏君臣名分早定,大将军面圣不拜,僭越蹬车, 作威如此。其三,擅逼天子,索取弓箭,罔顾君臣伦常,大将军名为魏臣,行的却是王莽董卓之流事,这回听明白了吗?”夏侯至一字一顿,一双眼,严厉无畏地对上了他。
身后,已经听得众人汗如雨下,无数只眼,只敢往脚下瞧凝滞不动了。
天上流云随风而动,很快,遮住了头顶日光,城门外的大地上顿时黯淡下来。
桓行简眼睛一眯,蹙眉笑看夏侯至,绕开几步,手握剑柄居高临下傲然睥睨着噤若寒蝉的群臣,扫视一圈,回头直视坐卧不安的皇帝。
忽然,他噌地拔出佩剑,三尺青锋,光华射眼,这一下群臣立刻被吓得大惊失色,慌作一团。桓旻也顿时被震得一后背汗,几步跑出,一面挥起衣袖,一面喊:
“大将军,大将军!”
说着,年逾七十的老人几乎是滑跪到他脚边,一把抱住他,手劲儿奇大,涨得脸红脖子粗,吼道:“大将军勿要冲动!”说着,狠狠掐他的腿,低不可闻的声音像命令又像是哀求,“子元!”
桓行简微微一笑,一手稳稳搀起太尉,看都不看:“太尉,何故如此失态?”说着推开叔父,走向皇帝,步步紧逼,夏侯至和皇帝同时睁大了眼错愕地看向他,一时也愣在原地。
“桓行简,你要弑君吗?!”夏侯至怒不可遏吼道,张开双臂挡在了皇帝面前,事发突然,在场的无不惊诧至极,情急之下,无一人想起喊禁军来护驾。桓行简噙着笑,忽把剑身一调,剑柄递向皇帝,剑头对着自己,撩甲一跪:
“陛下,太常给臣定了这么多罪,将臣比作王莽,比作董卓,可谓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既然如此,请陛下拿起这把剑,这把剑正是陛下所赏,杀了臣罢。”
五千精兵,就在眼前,一个个的皆面无表情看过来,可手却无一例外按在利刃上,随时可出鞘。这边,群臣屏气凝神,唯独桓旻脸上松弛的腮肉抽搐一番,又默默站到了旁边。
皇帝早吓得腿软,抖个不住,看一眼桓行简,只觉芒刺在身,寒冰砸面。他呼吸都跟着颤,一脸惨白:“朕,朕……朕没说过大将军是王莽董卓,大将军不要冤枉朕……”
挡在前面的夏侯至,一段热心肠,此刻一下灰了下去,慢慢放下了张开的手臂。他目视着桓行简,可惜,那人只盯住皇帝,目光露骨,像是一匹恶狼,已然露出了半爪的锋锐。
“太常所言,陛下又怎么看?”桓行简依旧咄咄逼人,皇帝从车上一滑,几乎坐到地上,勉强起身,挪到桓行简眼前,颤抖着双手,想把他手里的剑放下,“大将军是肱骨之臣,朕,朕怎么会昏了头自毁长城呢?”
不想,刚碰到剑柄,桓行简忽往他手里塞了塞,吓得皇帝大叫一声,立刻瘫软跪到地上,他十几岁的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哪里真的碰过兵刃血腥。当下,简直要魂飞魄散。
桓行简蔑然而视,微微笑着:“陛下,太常所言,陛下可认?”
“不,不认,朕不认,”皇帝连连应声,艰难转过脸,看着一脸哀伤的夏侯至,说道,“太常只看其表,未知其里,是故那样说,朕以为,太常没错,大将军今日事出有因也没错。至于弓箭,小事一桩,大将军功勋卓著,朕怎会舍不得?”
一席话说完,皇帝手心里全是汗。
底下,李丰等人早看得眼睛几要喷火,心里拼命按捺,袖管里的手不觉成拳。
桓行简缓缓起身,站定了,慢条斯理将剑插进剑鞘,哼笑道:“太常,陛下是君,你我是臣,现在君既断了案,太常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股难言的悲哀,挤压上胸膛,夏侯至凝视着他,嘴角嘲讽:“大将军,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你我同朝为臣,那我只有恭喜你了。”
桓行简没接他的话,一笑而过,转身看向群臣:“今日之事,还有人想说话吗?”
语气淡薄,底下人哪个敢抬头看他,个个都像死了一样。
“既然没有,”他笑了笑,转身拽起还瘫在地上的皇帝,架着他手臂,“臣同陛下一道进城。”
皇帝身上力气像全被抽尽,虚弱上车,一场郊迎下来心中苦闷至极。即便如此,还是要撑着接下来的庆功宴,宴会上,自然没半分欢乐可言。早早散了,皇帝回到东堂寝殿,进门便忍不住痛哭。
他这一哭,引得里头正凑一起说话的太后和皇后出来查看。太后见他哭得伤心,不用问,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脸上变得难看,丢了个眼色,皇后忙上前去侍候他。
“陛下,你是天子,像妇人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太后没好气地瞄他一眼,坐下了。
皇帝接过皇后的罗帕,把眼角一擦,抽噎道:“太后今日未见,大将军还朝,视群臣为草芥,朕如黄口小儿,耀武扬威,满朝文武皆食我大魏俸禄,可却只有一个夏侯太常肯出来为朕说话。若不是朕两头周璇,只怕,只怕太常今日也难能脱身。”
几上,清茶冒着袅袅的香气,将太后妩媚的眉眼润得更清晰,此刻,却呈出一股凌厉来。她心绪波涛汹涌,一阵恍惚,桓家步步为营,早不是平辽东后的时局了,她当初制衡朝局的心思落空,此刻,也是又恨又恼。
指甲在案上不经意地划拉着,太后目光一定:“那陛下就打算这么哭吗?日哭夜哭,难不成能哭死桓行简?”
皇帝听得心里不悦,帕子一丢,赌气问:“那太后有什么好法吗?”顿了顿,像是撒火,“太后跟朕,俱为一体,朕若是保不住大魏的江山,太后岂能善终?”
此话一出,皇帝就有些后悔,皇后也忍不住喊了句“陛下”,意在阻拦。显然,这话得罪了太后,太后却未动怒,只是笑了笑,“陛下说的极是,不光是我,”她目光自然而然地对准了皇后,“一损俱损,这个道理皇后年纪虽轻,肯定也懂。”
说完,眼波凝住,似在沉思,“陛下,后宫不得干政,这事,陛下何不请皇后的父亲光禄大夫和中书令李丰来商量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皇帝暂且按下那颗惴惴不安的心,送别太后,先跟皇后商量此事。
公府里,嘉柔等桓行简等的久,依旧不见人影儿。她倒不急,将从凉州带来的物件分门别类,亲自摆放好,捧了一卷书,在窗下静静读了。
她不知道,桓行简自宫中出,便马不停蹄回了延年里的桓府。口信送到,桓夫人张氏梳妆打扮,带上他一众弟弟弟媳还有几个姬妾早在大门口等着了。
人到家门口,少不得一一寒暄,他原先的姬妾,性子温和,话不多,此刻见了他心中虽欢喜但不敢过分上前,执了最基本的礼节后,桓行简撇下众人,亲自陪母亲回房。
等到用饭的时辰,也只张氏和几个儿子,借着烛光,张氏不住打量桓行简,笑道:“我当边关的风把你吹得粗粝了,这么看,模样倒没怎么变。”
桓行简往母亲眼前的杯盏里舀了勺酒,双手奉上:“今日团圆,母亲小酌一杯。”
说着,偏过头在张氏耳畔道,“本来,我该带柔儿给母亲见礼的,家里人杂,今日就算了,等改日我再带她过来。”
张氏一双饱经风霜的眼,又怎么会看不透自己生养的儿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道:“子元,你把她养在公府,不是长法,难道一辈子都不跟人见面?我若是她,岂不早闷死自己了?你自己数数,你多少个兄弟?难道都是我生的?她既跟了你,若是这点胸襟都没有,不配进桓家。”
听母亲话里有不满,桓行简微笑不改,给她夹菜:“是,母亲说的对。”
旁边几个弟弟听着,不敢多言,等桓行简转头问了几个问题,才都恭恭敬敬地答话。
饭用的差不多了,只剩他母子二人,张氏漱了口,语重心长对他道:
“你的私事,我本不想管,但说到底也是家事。子嗣为重,你今晚就不要回公府了。”
桓行简想起答应嘉柔的话,微微蹙眉,一面给母亲捏着肩膀,一面应道:“好。”
既然如此,没再留他,张氏看看外头的天色,将他赶走:“去吧,别耗在我这儿了。”
桂子初绽,馥郁芬芳,桓行简在园子里站了片刻,折下两枝,让石苞送去公府:
“告诉柔儿,我今晚有事就不回公府了,让她早点歇息。”
一人独自回了书房,刚出了月洞门,就见灯光一片湛然,窗子那,剪出个纤纤身影。他抬脚进来,果然,张莫愁穿了件胭脂红的绫裙,一张唇,也被口脂点得鲜艳欲滴,可因垂着脸,只能看到一角绯红。
“大将军。”张莫愁心里扑通直跳,她有段时日没见他,有些紧张。方才,在府前迎他时,两人不过堪堪对上了目光,像是无意,桓行简很快挪开了视线,跟张氏说话去了。
此刻,外面夜色静谧,室内烛光温暖,一男一女相对,似乎有什么情愫在慢慢流淌。张莫愁的脸,也一点点红了,听到桓行简“嗯”了声,她鼓起勇气,正要上前,却看他一副不冷不热的神情:
“谁让你来的我书房?”
看他那模样,显然是忌讳,张莫愁尴尬道:“是老夫人,老夫人说大将军今日回来或要夜读,或要处理文书,让妾来侍奉。”
既是母亲,桓行简不好发作,撩袍坐下了。张莫愁便试探地过来替他挪了挪灯台,随后,开始研墨。
桓行简未动笔墨,看她眼前晃,说道:“你先去歇息吧。”
张莫愁心里顿时不乐意,却只柔柔道:“老夫人让妾陪着大将军,妾不敢走。”
他心里一阵烦闷,不再多言,读了会儿书,等有人把一沓公文送来,一件件的,他先捡要紧的看了。
夜色渐深,张莫愁一直在旁边静静相候,需要她时,她极有眼色地上前帮忙,用不到她时,便乖乖侍立在一旁,绝不出任何杂声。
看桓行简似是疲惫,在捏眼角,她忙上去,轻声道:“大将军,让妾来吧。”说着,手指一伸,缓缓地给他按摩起两边太阳穴。
他略有倦色,也就由着她侍候了。不知过多久,张莫愁的声音再度低低响起:“大将军,夜深了,妾伺候大将军就寝可好?”
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清淡,似有若无,她的声音也是如此温柔。烛光下,映着他如画的眉眼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心中爱慕更甚。张莫愁看他只是闭目养神般,没有回应,便大着胆子,手不知不觉往下滑去,解了他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