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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两只眼, 如盛满了两汪春水, 一闪一闪的, 她轻轻朝他怀里一倒,低语道:“那我就不等大将军一起用饭了。
一夜北风徘徊。
翌日, 桓行简起的甚早, 因立冬礼重, 从头到脚, 打扮得颇是繁琐。嘉柔到底还是醒了,披件外裳,走到明间看婢子正给桓行简梳头,她很自然地接过梳子, 为他束发戴冠。
“大将军, 你这一身行头, 很重吧?”嘉柔睡得连眼皮子都仿佛抹了层胭脂, 脸颊热热的。桓行简起来后轻手轻脚,本不想扰她睡眠,见她还是起来了, 便笑笑, 透过镜子看嘉柔星眸朦胧的,忽说道,“日后, 有你觉得行头重的一天。”
嘉柔睡意未散,只等他走了,再睡个回笼觉, 一时间,没深究他话里的意思,梳子一搁,冲起身转过来的桓行简温柔一笑,很默契地送他出门:
“大将军,今日宜诵魏武的《冬十月》呢,鸷鸟潜藏,熊罴窟栖,可是桓大将军还得去上朝呀?”她撇撇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等桓行简反应,把门一合,折身继续睡觉去了。
桓行简含笑看着那抹俏丽身影一闪,消失了,嘴角的笑意也便渐渐褪去。
天色尚不显,天地只隐约有个大致的轮廓,公府前,带刀侍立的守卫们一个个的无声立在原地,眉上结了层白霜。远处,正不时传来一阵阵鸡鸣。
初冬的清晨,静谧肃杀。
等桓行简出来时,大将军府的一千戍卫已静候半刻,齐刷刷见礼时,带的一阵兵器铿锵作响。
他大略一扫,人登上舆车,由石苞亲自驾车,戍卫开路,浩浩荡荡在微醺的黎明里朝司马门奔去了。
司马门外,文武百官早到的本各自喁喁交谈,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咣咣像是要将洛阳的石板路都震裂了,皆一副惊疑模样,扭头伸颈望去,一番辨认,这才看清原是大将军的仪仗兵马。
只是,不知他弄这么大的动静,又是作何。
李丰混在人群中,先是探看,随即心一沉,眉头拧出个“川”字来。
队列在司马门前停下,桓行简目中无人地安坐不动,一言不发,在一众见礼声中不过微微颔首。直到天子的仪仗出,桓行简依旧没有收敛的意思,下了车,跟皇帝行过礼,带着自己大将军府的人同三公九卿朝洛阳北郊方向进发。
洛阳的北郊,每到春发,碧桃绯樱一片的煞是喜人,是踏青的好去处。但这个时令,蒹葭苍茫,凄风割面,山川草木上的寒霜点点,一轮红日不甚明朗地爬上来,君臣们就在惨凛的空气中,在有司的指引下,开始迎冬仪式。
本该是个君臣其乐融融的场面,天子赐衣,人臣谢恩,因为大将军的私人仪仗就一水儿地排列在不远处,兵刃上寒光乱闪,气氛变得压抑,一呼一吸间,空气仿佛有千钧之重。
皇帝心神不定的,脸也被吹得麻麻作痛,他那双眼,忍不住四处乱瞄,目光游移。桓行简看在眼里,一张口,呼哈出团团雾气:
“今日之典,臣看陛下似有不耐,这是为何?”
皇帝连忙否认:“没有,朕没有不耐烦,只是这北郊的风实在太大,朕……”
桓行简一脸的肃整,打断了他:“所以陛下东张西顾?陛下是天子,即便再冷,也该顾天家礼仪。”
身边,就站着主持迎郊典礼的夏侯至,桓行简一扭头,冷冷对他道:“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如此轻浮,是太常之过。”
夏侯至立刻反唇相讥,寸步不让:“大将军,你是臣子,这样跟陛下说话又是何人之过?陛下不似人君,那大将军觉得何人似人君呢?”他四下看看,眉头微挑,“大将军难道觉得自己似人君?”
把个皇帝听得大冷天顿时出了层冷子,一脸苦涩,结结巴巴道:“都是朕不好,朕……”
桓行简一手习惯性按剑,根本不理会皇帝,冷笑道:“夏侯太常,你身在其位不能匡扶陛下的过失,亦不察自己失职之过,如今一张嘴,倒比往日锋利许多。”
“谬赞,大将军,自不似大将军身怀利器,杀伐决断。”夏侯至眼睛里没有一丝踟蹰,血如烈火眼如冰,迎向桓行简。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彼此对视过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当年的半分影子,桓行简看着那双清冷的眼终于绽出一丝模糊的笑意。
漫长复杂的迎冬礼终于在没完没了的叩拜之后结束,袖管里鼓满风,被温帽裹住的脑袋,反倒成了浑身上下最温暖的地方。群臣暗地里搓搓手,跺跺脚,脸上早被冻得发僵。
李丰暗自瞧着桓行简的仪仗竟要跟着入城的样子,难道,这是要护着桓行简参加筵席?他心急如焚,跟国丈一对眼神,对方也是个举棋不定的神态了。
“中书令,你看这……”国丈本就被冻了半晌,加上大病初愈,此时,嘴唇一片惨白,说话也颤个不住。
箭在弦上,他们苦苦酝酿良久的布置,难道就此作罢?李丰太不甘心,咬咬牙,道:“见机行事,待到宫中再看形势。”
一行人回到宫中,酒席早备,只等君臣入殿。桓行简的人马到底被人拦了下来,就在司马门外。
皇帝的舆车早进去了,走得急,似乎是有意将桓行简一行撇下来。
司马门的车门令今日本该当值,却临时告了病,桓行简在车上一瞟对方陌生的脸,心下了然几分。
临时当值的副手,趋步过来见过礼跟桓行简打起哈哈,满脸假笑:
“大将军可佩剑入司马门,这是天子所给赏赐,可,”他朝桓行简身后乌泱泱的队伍一看,又作揖道,“闲杂人等只怕只能按章程办事,请大将军体谅。”
刚说完,石苞便呵斥道:“睁大你的眼,这些都是大将军府的精兵,是大将军的扈从,哪里是闲杂人等了?”
观他打扮,充其量也就是桓行简的一个扈从了,当真狗仗人势,在这吆五喝六的。这人心里气不过,却只能忍气吞声看向桓行简:
“下官绝无他意,但司马门的规矩,大将军想必比下官清楚,还请大将军不要为难。”
“我要是偏想为难呢?”桓行简唇角一弯,一双眼,却是半分笑意也没有的,这人听得愣住,对上他那双眼显然被其间气魄所慑,嗫嚅半晌,竟无从应对。
桓行简漠视前方,淡淡道:“司马门的规矩从今日起就变了,我日后上朝要带仪仗,放行。”
这一语,更是听得人怔怔不知所以然,无措间,见桓行简冷锐的眼风扫过来,刀子一般,这人浑身直冒寒气,手忙脚乱忙让人放行了。
他这么带着人马过来,上了台阶,就候在大殿外头把宫里守卫也看的是个茫然不解,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呆呆看着对方个个神情肃穆带着兵器站定了。
动静又不小。
里头早就位的君臣,少不得一番张望,李丰见状,恼火地狠狠捶了捶坐下锦垫。桓行简噙笑而入,不脱履,不卸剑,身旁还跟着个高大精壮的石苞,这么施施然进来,一片哗然。夏侯至不再掩饰眼中的厌恶,众人起身行礼迎大将军,唯他不动。
许允看看夏侯至,又看看桓行简,满心的不是滋味,叹息一声,低不可闻。
桓行简目不斜视,径自走向皇帝的御座,那只手,俨然随时拔剑的姿态。皇帝脸都白了,下意识挪了挪位置,桓行简便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御座上,和皇帝同坐。
这副跋扈模样,落在群臣每个人的眼中,大家心思各异,可脸上却很快堆出灿烂笑容,觥筹交错间,这就要举杯遥祝天子。
桓行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慢。”
众人那举起的酒杯,不尴不尬停在半空,犹犹豫豫的,最终又都缓缓收了回去。
“陛下,就不想知道臣为何姗姗来迟?”
皇帝喉头顿时一干,怯怯看他:“啊?朕以为大将军或是如厕去了,便跟诸卿等了片刻。”
桓行简蹙眉:“不,臣是在司马门被拦了,说依禁宫的规矩,臣的仪仗不准入内。陛下,规矩都是人定的,臣以为不妥,恳请陛下改一改这规矩。”
你的仪仗都已明目张胆就在殿外了,这个时候,又何苦问朕……皇帝心口砰砰直跳,对他,当真是恨恶透顶,可又不得不强忍住,和颜悦色道:“是,规矩既是人定的,若不合宜了,自然该改。”
“陛下英明,”桓行简笑着倾身斟了杯酒,递给皇帝,自己再斟一杯算是敬他。
皇帝两手捧杯,稳稳心神,一饮而尽,桓行简却不过在一脸平静放在嘴边呷着。
底下人面面相觑,尚不能回神,各自举杯讪讪陪饮了。
不多时,殿内渐有谈笑声,黄门监苏烁低眉敛目地过来亲自伺候桓行简,他舀了酒,朝桓行简眼前的酒盏里倾倒。
那只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以至于酒液洒了,桓行简静静看他,等苏烁双手捧着个酒盏似要端给自己时,却抖地更厉害了。
桓行简微笑盯着他,也不开口。
苏烁垂着眼帘,仿佛在积蓄身上所有的力气,眼皮子也跟着直跳。桓行简那道看似寻常实则凌厉的目光就落在身上,犹如刀剐。
终于,在他欲要举起的那瞬,桓行简胳臂一伸,稳稳夺过来,酒液泼洒,溅到手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苏烁两腿一软,跪倒在他眼前:“小人该死,弄脏了大将军的朝服,”他脑子急速地转着,脱口道,“请大将军到偏殿换衣裳。”
桓行简酒盏一放,拈起手巾,随意揩两把,很大度道:“无妨,不必了你先下去。”
须臾之间,便可定生死。
底下李丰的两只眼黏在苏烁身上,那颗心,随着他的动作一下被提到半空,陡然间,又重新落回肚子里,这一瞬,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
正一头的汗,冷不丁的,桓行简的目光投过来,两个人视线骤然一撞,李丰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应付,僵硬如许,忙把目光错开,看了看对面新迁中护军的许允,却也只是一汇,彼此很快分开。
殿内,生着融融炭火,将洛阳的天寒地冻一并挡在了外头。很快,欢笑声从席间响起,李丰如坐针毡,国丈亦是如被架在火上烤,几要晕厥。独独桓行简不动声色,只时不时掠两眼众人反应,自己则一直含着浅笑,夹菜饮酒,样样不落。
酒酣耳热的,君臣之间,看上去和谐融洽了许多。
直到宴会散了,桓行简带着大将军府的戍卫又浩浩荡荡地出宫去。回到公府,倒是石苞先松了口气,道:“郎君,我看黄门监的反应,分明是想摔杯为号。这回,他们没轻举妄动,只是不知道下回要找什么由头了,不可不防。”
他如何看不出?只是,猜测终是猜测,今日李丰等人的反常已经足够明显。桓行简沉吟良久,算算时辰,招来虞松:
“你去李丰府上,就说我有事要见他。”
身为最核心的幕僚,虞松自然知道桓行简一直以来对李丰的疑心,可今日殿内事他浑然不知,于是道:
“大将军是拿到证据了?”
“没有,”桓行简摇摇头,虞松作难道:“大将军,若是没有证据,中书令到底是重臣,又是宗亲,贸然定罪,只怕舆情麻烦。”
桓行简的表情忽有了细微的变化,点点头:“我清楚。”
虞松向来最细心谨慎,斟酌再三,将所有可能的结果想了个遍,道:“属下担心,他若是察觉了什么挟持天子调动禁军,到时,事态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了。”
桓行简哈哈一笑,眼里尽是蔑视:“就他?今日他屯兵于宫内,都没敢动手,窝囊废,叔茂尽管去,他必定会来。”
见桓行简如此肯定,虞松便独身来中书令府上。果然,李丰十分讶异,本在家中正跟儿子长吁短叹今日错过的良机。一听虞松来访,几乎从榻上栽落。
“父亲不要去,此行凶险莫测。”李韬忙阻止他,李丰则摇头,“虞松说大将军邀我议政,我若不去,他定会疑我。”
李韬急道:“父亲,今日立冬,你们都刚从宫中回来,他能有什么紧急的政事需要父亲去他公府?”
见李丰还是个拿不准主意的模样,李韬这就要去见听事里等着的虞松,一边往外走,一面说:“我去回他,就说父亲今日迎冬染了风寒身子不适。”
李丰把儿子一拦:“不可,这次我若推辞,他必疑我,日后再筹谋就难了。”
李韬直叹气,两手一摊:“父亲,今日他带着扈从进宫分明就有了提防,父亲还看不出吗?”
“不,”李丰心存侥幸,来回踱步,“今日他完全可以等黄门监摔杯血溅太极殿的,可桓行简没有,恰恰表明,他尚不知情。”
想到此,李丰终于咬牙拿定了主意,把儿子一安抚,自己提步来见虞松。一见面,彼此都很客气,李丰跟他上了车,矜持笑问:
“不知大将军寻我到底何事?还望主薄告知一二,我好作准备。”
虞松微笑:“某实不知,某不过小小主簿,大将军同中书令要商议的事,如何能知?”
既然如此,不好再问,李丰尴尬笑笑以示理解,便不再说什么了。耳畔,只有车马行驶的辘辘声。
来到大将军的公府,李丰弯腰下车,一打量,当真是一派肃穆规整之处,但见那些面无表情的侍卫,就莫名让人忍不住打寒噤。
一阵风来,枯枝哗啦啦乱响,一枚不甘心从枝头飘落的黄叶扑跌到履前,李丰低头一看,不知为何忽又有些后悔。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心里竟十分感慨。
旁边,虞松依旧维持着他文士一样清雅的笑意,做了个“请”的动作:“中书令?”
李丰回神,那枚黄叶被翘头履踩过,一地的粉碎。他跟着虞松进了大将军府。
刚进门,这大门便吱呀吱呀地紧闭上了。
李丰一惊,忍不住回头相看,惶惶不安地看向虞松,虞松只是笑:“请。”
院中,晌午太阳刚过,阳光尚可,桓行简就坐在横在院中央的高榻上,一副早静候他多时的模样。
把四周一扫,虎视眈眈的侍卫不知几时围了上来,李丰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
“中书令,今日本打算图穷匕首见的,怎么,临到眼前了,又觉得怕了?”桓行简不见异常,相反,笑的和煦。
李丰只当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顿时万念俱灰,索性豁出了,破口大骂道:
“不错,你父子二人怀奸,倾覆我大魏社稷。只恨我,只恨我等今日未能杀你这乱臣贼子!不能将你父子挫骨扬灰!”
既连太傅也骂了,桓行简嘴角那抹笑意倏地消失,面无表情起身,手一伸,拿起环首刀,那双隽秀的眼,阴鸷极了:
“说,还有谁?除了你,你说出来,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李丰忽仰头狂笑不止,手指着桓行简,狠狠朝地上一啐:“你父子无耻之尤!除了我,但凡大魏忠臣无一不想食汝肉饮汝血!”
话音刚落,桓行简便噌地抽出环首刀,一伸手,把个清瘦的李丰拖了过来,戾气十足地对准他的脑袋用刀柄砸了下去。
惨叫声刚起,更重更狠的一下又一下接踵而来,李丰逃无可逃,闷声叫了句:“我乃大魏中书令,不可这般折辱我!”
桓行简冷笑一声,将人朝地上一扔,弯下腰,反复扬起手中的环首刀,泄恨似的,把个李丰的脸砸得血肉模糊,凄厉的哀嚎声一时不住。
太痛了,痛得人如虫一般痉挛扭曲着,李丰表情早错位狰狞,青筋暴出,身体抽搐着,蜿蜒而下的鲜血覆盖了他本来的面容。
桓行简仍不收手,只用刀柄,再狠狠猛击他的腹部,他力道何其大,肌肉贲起,刚经沙场洗练,洛阳城里文质彬彬一双手只拿笔的中书令哪里禁得起他打,直到那些哀号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呜咽声,视线一片模糊,头冠脱落,被桓行简一脚踩在了血泊里。
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大将军亲手杀人,杀的不是无名小卒,是大魏的中书令。虞松一张脸雪白,他不动,也示意周围的侍卫不要动。
头顶盘旋的阳光,有些冷了。
不远处,公府里的一丛丛菊花开地正好,明艳艳的黄,吐雪般的白,还有浓郁的紫红,一如眼前污血。
人彻底不动了,桓行简微微喘着,环首刀上的血迹满刀身,在李丰身上蹭了两蹭,哗的一声,刀麻利入鞘。
他直起腰身,围着尸体绕看两圈,脸上戾气未散,一双眼,说不出的冷酷。
石苞忙蹲下查看,抬头看他:“郎君,人死了。”
桓行简刀朝榻上一掷,无谓地伸出手,在随从端来的铜盆里清晰指间血污,道:“死了就死了,送廷尉去,这个案子,让卫毓来查,告诉他,李丰的同党余孽一个都不能少地要给我揪出来。”
“虞松,”他在浓重的血腥气里,声音愈发漠然,“去国丈家,把他给我揪来,我有话问他。”虞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劝道:“大将军,既已杀一个李丰,我想,国丈还是交给廷尉罢。”桓行简把雪白的手巾掂在掌心,不容置喙道,“廷尉是要查,但有些事,我不会假手他人,你去吧,我有分寸。”
任前院是何等的大浪滔天,后院清幽,仿佛将一切都隔绝了。尽管如此,嘉柔还是听到了隐约的凄号,她拿笔的手一颤,心悸地看看旁边安然刺绣的崔娘,犹疑问:“崔娘,你听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