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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君子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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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娘耳朵背了, 专心手里活计, 在嘉柔连问两遍后方茫然抬首, 她一笑,皱纹更深了:“什么?”针线一放, 崔娘眯起浑浊的眼, 鬓边不知几时霜色浓重, 她想起了西凉大地, 这个时候,应当能听见鹰啸,一声声的,苍凉悠远。

    嘉柔看她神情, 心里又莫名酸了下, 于是, 也摇摇头:“没什么, 可能是我听差了。”她没起身,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嘉柔也不愿随意到公府的前院去, 那是男人们办公的场所。

    地上, 淋漓的血迹已被侍卫拎来水桶来回冲刷了数遍,桓行简人还在榻上,端坐如常, 看起来完全像是最守法度的洛阳士人。旁边,站着为他念奏章的卫会。卫会新衣鲜艳,漂亮的丝绸在冬阳下如流淌的锦绣。

    大将军刚杀过人, 可他修长手指间的鲜血早已清洗干净。是了,这双手,无论做过多么残酷的事情,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白。这清白的皮肤上,有隐约的青色血管,纹路分明,卫会自幼迷恋不为常人所留心的细枝末节,比如,大将军的手就是如此的赏心悦目。夏日的雪,冬日的蝉,卫会总是能看到常人不能见的万物。

    他侍立在侧,眼睛里藏着昔日顽皮神色,侍奉大将军,那感觉,如同纵情读老庄,齐万物,一死生,天地再大此刻也不过凝缩这小小的尺寸之间。

    念罢,国丈杨勇就真的被押解进来了。

    与此同时,门口的侍卫这个时候进来附在耳畔对桓行简密语道:“方才,中护军许允在府前徘徊,似乎想见大将军,属下去问,中护军否认还是走了。”

    桓行简点点头:“知道了。”说罢,慢慢一抬眼皮,“初九,十三,李丰两次登门,说,你们为何意欲害我?”精光乍现,锐锋逼人。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似乎还在,混在干冷空气中,令人作呕。地上的血,似也洇留丝缕可寻踪迹,国丈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已知大势已去,因这时间都被点的一清二楚,遂胳膊一挣,横眉冷对桓行简,傲然道:

    “自古以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何可问?”

    卫会屏息,可桓行简并没生气,相反,他只是哼哼笑了:“好,这么说,你是认了,认了就好。来人,把杨勇送廷尉。”

    卫会无声一笑,他的兄长,一个想正直却又软弱的人,不知这回,那一脸的劳谦君子表情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廷尉署里,卫毓确实发愁极了。

    李丰的尸体被送来时,支离难辨,卫毓一阵晕眩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倒想做这铁面书生,然而,事到临头,他却只能咬牙拒绝,皱眉道:

    “人都已经死了,还送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别人,是堂堂一国的中书令啊,卫毓不肯接手这个烂摊子,努力要把自己撇清:“廷尉不能收,请立刻带走。”

    料到他可能会是如此反应,石苞从怀中掏出桓行简的敕书,一本正经道:“李丰欲在立冬宴行刺大将军,已当面对质,他供认不讳,我等身负护卫大将军之责才将他就地正法,郎君,大将军让属下转达,此一案,廷尉务必要查清李丰所有同党余孽。”

    他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见惯这洛阳城风浪的,可这番话,还是听得卫毓瞠目结舌,他躲不掉的。一个人,既做不到铁骨铮铮,又不肯为虎作伥,卫毓像进退失据的迷路者,一嘴的苦涩:

    “大将军,他是要下官对着尸首罗织罪名吗?”

    石苞眉头一动:“卫郎君,这话什么意思?何谓罗织?你这样说,大将军要如何自处?”

    卫毓连忙摇首:“是下官措辞欠妥,下官领命。”

    暮色降临,桓行简始终没有回后院,等石苞回来,听完回禀,沉吟道:“这段时日,不准嘉柔出府,让后头的人盯紧些。”

    石苞看他起身要走的架势,犹疑问道:“郎君今日不留宿公府?”桓行简不答,走出来,负起手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低声道,“不了,我身上都是血腥气,你去传话,就说我有事回家陪母亲。”

    李丰身死,消息是瞒不住的。然而,这是由廷尉长官卫毓奏明的天子,犹如一记闷棍,当头打的脑子发懵,皇帝呆许久,等反应过来,整个东堂里都是他少年人的咆哮声:

    “是桓行简!一定是桓行简!他卫毓没这个胆子,好啊,朕的中书令说杀就给杀了!”皇帝像被困的小兽,宫殿是牢笼,他就在笼子里不停踱步,旒珠撞得纠缠到一处,皇帝暴怒,命人去把已经告退的卫毓揪回来。

    太后亦是惊怒,一张俏脸上,全是阴霾,不过理智犹在,拉住皇帝:“陛下!陛下冷静点,陛下既知道是桓行简,何人不知?他既敢做得出,便说明他不怕,陛下一时冲动有何益处?”

    “难道朕就只能坐以待毙?”皇帝屈辱叫道,一双眼睛,俨然红了,他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身蛮劲,倔强地往外直挣,太后几乎拦不住,银牙咬碎,气呼呼道:

    “陛下!你这么兴冲冲去了,不但扳不倒桓行简,因陛下冲动行事怕还不知道要牵连谁,陛下自己好好想想!”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皇帝劲儿一松,人又呆了,失魂落魄地站半晌,忽然失声痛哭。太后看他哭得实在是伤心,心里虽烦闷,面上却也噙了丝悲伤:

    山河未改,可那头恶狼锋利的爪牙,早晚会撕碎这山河。

    两人似有若无的那些情愫,早在这两年里一件接连一件的大事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她不得不承认,要在男人们的权力世界中分一杯羹,对女子而言,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也许她有那么一些,却远远不够。

    从宫中返回廷尉的卫毓,并不轻松,他一人默默静坐半晌,等到茶都凉了,侍从匆匆进来禀报:

    “大将军又下一道敕书,命左监主审。”

    卫毓恍惚了下,嘴角只有苦笑,这是大将军嫌他手里的刀不够快?左监那个人,是有名的酷吏,大将军用人,这个时候自然要用最好使的那把刀,他不是庶弟,一出鞘,便是鲜血与人命。

    果然,腐坏的空气里,廷尉左监的声音也更与监牢的气氛相得益彰:

    “说,立冬宴上你父亲李丰同光禄大夫杨勇屯兵于宫内,欲挟持陛下,刺杀大将军一事,还有何人参与?”

    李韬受了刑,眼神涣散,浑身上下只剩痛楚。

    左监猛地捶了下桌子,厉声道:“十三日晚,戌时三刻,你父子二人曾夜访太常府,是不是?”

    问完,丢给两边虎背熊腰的狱卒一个眼神,狱卒心领神会,举起狱杖,狠狠挞伐在罪人身上,李韬贵为驸马,皮肉细嫩,几时吃过这样的皮肉之苦,此刻,却也再无力气哀嚎,闷哼一声,鲜血从嘴边蜿蜒淌下:

    “是……”他虚弱至极,只想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

    左监笑眯眯的,扭过头,对书记官道:“记。”

    “夏侯太常知你父子二人密谋,是不是?”

    李韬头昏脑涨的,忽闻“夏侯”二字,意识里,有零星的光芒闪现眼前,他艰难摇头:“不知道。”

    左监鄙夷地睨着他,慢悠悠道:“他不知道?你父子二人平素同他交往不多,他无病无灾,未居要职,你二人能有什么事非半夜造访不成?不为密谋,又为何事?”

    整个身子痛得发麻,李韬脑子里根本组织不出应对之辞,他伏在地上,只是喘息,下一刻,杖刑又开始了。左监伸手端来一碗茶,不紧不慢地撇了撇茶沫子,呷一口,继续笑眯眯交叉着双手看他。

    李韬渐渐受不住,嘶哑道:“他知道,他知道……”

    呵,这三两骨头也就能硬气一时,左监茶梗一吐,搁了茶碗:“记。”

    说罢,示意狱卒收手,扯过来,抓起他一根手指按了手印,下颌一抬,半死不活的李韬便被架了出去,拖拉起一道长长的血印子。

    “不继续审了?”书记官满腹狐疑,刚见成效,怎么戛然而止呢?左监把供词拿起一览,道:“够了,下一步,那是审夏侯至的事。”

    这份供词,先给卫毓看的,那个姓名,陡然刺痛双目,他一身的寒,似不愿再看,摆摆手:“你去拿给大将军。”

    笔迹端正,墨香犹存,桓行简很快便看到了这份供词,他冷笑了声,思忖片刻,望着白的纸,黑的字,像过往经年的恩怨一般分明,就凭他夏侯至,也想杀自己?眼中一冷,尽是嘲讽,果决道:

    “去夏侯府把夏侯至给我抓起来,送廷尉。还有,让卫毓亲自审他,卫毓不是不想沾血腥吗?我偏要他沾。”

    这道命令下得平静,寻常,仿佛在说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石苞心里慢跳了一拍,生怕自己听错,咽咽唾沫,又问一遍:“郎君是让属下去抓夏侯太常?”

    桓行简眼中只剩杀机:“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

    石苞连忙点头,刚要走,桓行简又叫住他:“给我备一队人马,我要进宫。”

    不多时,桓行简坐上舆车,带着一队杀气凛凛的大将军府扈从直奔宫城,这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气势汹汹一口气到太极殿东堂。

    小黄门见了,连滚带爬跑进来告诉皇帝:“大将军来了!”

    话音刚落,殿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从中间,走出了个佩戴宝剑气势逼人的桓行简,他居高临下漫扫一眼,正跟皇后对泣的皇帝不由大惊失色。

    “陛下,”桓行简朝皇帝走去,皇帝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又退,坐在几旁缩成一团。

    桓行简看他这一副抱头窜鼠模样,越发不屑,按剑道:“臣侍奉陛下,不可谓不呕心沥血,万事皆以社稷为先。陛下曾言,臣是伊尹周公,今竟命二三小人来谋害臣性命!难道陛下身为人君,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伊尹周公的?臣到底哪里对不住陛下,陛下要这样对臣?”

    一席话,咄咄逼人,皇帝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机械地摇头:“朕什么都不知道,大将军,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桓行简哼笑:“好,陛下不知道,臣今日是来讨个公道的,这些小人污蔑臣有篡逆之心,要取臣的性命,该当何罪?”

    他身后,晃着一排排寒光凛凛的凶器,皇帝瞥一眼,心悸如死,连忙跪在桓行简面前:“该当死罪,该当死罪,朕请大将军去严查。”

    “陛下!”旁边尚犹存稚气的皇后看的满眼泪水,忽膝行过来,要将皇帝扶起,一扬脸,恨恨地看向桓行简:“陛下为君,你为臣,没有君跪臣的道理!”

    桓行简面不改色地瞧了她两眼,皇后不过十三岁,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坚定姿态,她远比皇帝更有韧性,面对不可一世的权臣,毫不退缩,呵道,“我是皇后,你这样看我是无礼!”

    “你从今天开始,就不是皇后了,来人!”桓行简冷冷回她,皇帝闻言,再忍不住扑了上来,紧紧抓住桓行简的衣角,哭道:

    “大将军饶命,不关皇后的事,大将军,真的不关皇后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朕一人的错!”

    桓行简不耐烦地一把拎起皇帝,臂力十足,扔回锦垫上去,双眸如电:“陛下成何体统!陛下昏聩,受妇人教唆,这件事陛下还敢说自己不知情?!”

    说罢,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嫌恶地一掸,“来人,把罪人之女叉下去!”

    皇后猛地推开上前来的两人,说道:“不要碰我!我自己走!”那神情,矜持而庄重,她虽年纪不大,此刻,却只露出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她是大魏的皇后,皇后有皇后的尊严。于是,将鬓发一抚,昂起头,准备从殿中走出去。

    桓行简冷漠看着她,旁边,皇帝哭得鼻涕眼泪俱下,痛彻心扉,依旧在苦苦哀求桓行简,他分毫不为所动,打个手势,这两人便架起了清瘦单薄的皇后往外拖去。

    “陛下不要求奸人!”皇后不忘一路高呼,声嘶力竭,被架到东堂殿前,依旧骂不绝口,“只恨我父亲和中书令等忠臣不能杀贼!乱臣贼子!乱臣贼子!若我来生为男子,必亲手杀贼!”

    桓行简微微一笑,打个眼神,旁边立刻有人拿起三尺白绫朝皇后脖间绕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