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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孙绍祖也不敢耽搁。早起用过早饭后就去找了中间人,一并请人写好了和离书,与官府备案文书一起交给了迎春。至于嫁妆,早被孙绍祖赌得不剩什么。止得几件叉环,几件衣衫并几个跟着迎春一起陪嫁进来的丫环、婆子。
孙绍祖只留了一句:“那些都折抵了你爹欠的银子!”便甩手出了门。
司棋还欲上前与之理论,却被迎春拦了。迎春知道值钱点的东西只怕早被那浑人蹧践的差不多了。从鬼门关走了一回,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何况那点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司棋想想也是,还是赶紧先离开这个狼窝吧。那些嫁妆虽然可惜,也比不过姑娘的性命啊。命若没了,要那些子劳什子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快帮着你家姑娘收拾东西!在那里傻愣什么呢?”许是喜获新生吧,迎春此刻的心情无比的好。司棋微怔,自家姑娘这次大病后倒和换了个人似的。可是,这样的姑娘真的让人好喜欢!
司棋也同抱琴、侍书、入画一般是自小儿就指给姑娘们的。打小儿一起陪着姑娘长大,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自家姑娘的性子司棋自是再清楚不过。两、三岁上就没了亲娘,虽有个哥哥,偏生又不是个亲的;大老爷又是那样的心性,不久又续了弦,就更加地不招人待见了。还是老太太看着心疼,接过这边府里将养,才算是过了几年快活日子。
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吧,姑娘打小儿就不敢和人争什么,只一味地忍让着。司棋大那么几岁,心疼自家姑娘,便样样出头,事事逞强。指望着好歹能帮姑娘撑起一片天地,谁承想姑娘却索性有了依靠,愈发地诸事不管,整天只捧着个棋谱下功夫。
经此大劫,姑娘却象整个变了个人似的。模样儿虽然清减了不少,身体也还依然虚弱。但是,精神却好!嗯,有点儿神采奕奕,对!就是那个姑娘们常说的文皱皱的词――神采奕奕!这在自家姑娘身上那可是绝无仅有,千年等一回!
司棋的心也随着莫名的轻快起来了。随着迎春开始检点那并不丰厚的嫁妆。
可随着迎春一起嫁过来的几个婆子却并不安生,此时正聚在一起商议这事呢。那迎春的乳母仗着迎春是自个儿奶大的,迎春又是个懦弱的。平日里时不时地总想拿捏迎春几分。今日被这伙婆子们几句话一撺拨,又觉着自己比别人多些体面,再者就迎春那个软性儿。那奶娘觉得这事纵不成,也不能怎么样。因此,颠颠地跑来给迎春上课了。
“姑娘,这老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姑爷虽然性子鲁莽些,姑娘也受了些委屈。可姑娘也不能就这么使小性儿和姑爷和离啊。哎哟哟,那和离,可是那么容易就说出口的?姑娘可曾想想老爷的脸面,贾府的脸面?”司棋听的生气,直欲一脚上去揣了这老不死的!
正想开口说话,却被迎春拦了。迎春也不再整理衣物,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径直往桌边的座椅上坐下,端了杯茶在唇边,方淡淡地道:“奶娘可是还有话说?”
那婆子见迎春这样,以为自己的话迎春听进去了。越发地得意,也不跪着了,径直站起来回话:“姑娘不知道啊,这和离啊,听着名虽比那休妻好些,在世人眼里却与那被夫家休弃不什么两样。想再找个这样的好人家,可是难喏。这女人哪,讲得是从一而终。啧啧,象姑娘这样的,没过门几天就要和离的,还真不多见!”说着,话里话外的,竟有些鄙夷不屑。
司棋听那婆子说得越来越不象样子。忙上前喝斥道:“姑娘素日里待你也不薄,姑娘在这里遭得什么样的罪,你也看得明白。何苦还这样作践姑娘!”
迎春不怒反笑,轻嘬一口茶,云淡风轻地仿佛在看话本。
“如此说来,奶娘倒觉得是我的不对了?”
那婆子暗以为得逞,愈发地上脸,拍着手道:“姑娘这样想可就对了!老婆子我虽然是个粗人,从小也是读了几本《女儿经》、《烈女传》之类的。咱们女人哪,三从四德,以夫为天那是顶顶重要的了。”
“噢,是吗?这么说奶娘是觉得我该学那什么烈女节妇,纵是被打死也不吭一声了?”说着轻合了茶碗,对着司棋道:“奶娘是个忠良的,要留在这里做贞节烈妇,你去知会这里的管家婆子一声。就说奶娘不随我们回去了,要留在这里。”
那奶娘听了迎春这话,方才急了,正欲争辩,却听得那迎春又说:“司棋,你这立在那里做什么,任由着这婆子满嘴胡沁不成!还不快打出去!”
司棋听了,心里那个乐啊,这才是自己的姑娘啊!二话不说,拿了门后的扫地条帚劈头盖脸地就朝那婆子打了过去。那婆子哭爹喊娘地落荒而逃,到底被司棋腰上、背后、腿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主仆二人看着婆子狼狈而去的样子,站在院子里哈哈大笑。而这一刻,虽然清冷,天却格外的蓝,而迎春的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爽快!原来,人生也可以这样!
可以收拾的东西并不多。统共不过数得过来的几个包袱罢了。迎春自嘲地笑笑:原来自己就这么点可怜的身家。
门房孙绍祖早打过招呼了,并没有为难迎春她们。只略微地看了看,就放行了。司棋早遣一个小丫环子用惜春、黛玉给的银两雇了两辆车子。她与姑娘一辆,另一辆剩下的丫环、婆子们挤一挤。迎春的奶娘自然不敢真留在孙府里,也依稀的明白:姑娘怕是今时不同于往日了。也不敢去求,只悄悄地混在众人群里,待迎春、司棋二人上了车,方扒拉着上了后面的车。迎春早瞧见了,明白现在也不是较真的时候,只笑笑,也不言语,只冲着司棋微微地点了点头。司棋对外面驾车的车夫道:“可以走了。”一行两辆车缓缓地向贾府驶去。
贾赦自昨日听到孙绍祖说过和离之事后,今日并没有出去。虽有几分不信,因为迎春那丫头他这个做老子的还是清楚的,不是个敢这样做的主。只是,那孙绍祖虽是个浑人,却并不是个爱撒谎的,何况,昨日里的情形看着也不象。那孙绍祖若真有能耐演那么一出,倒真要让人刮目相看了。正这样那样地胡思乱想着,却听外面有人回:“老爷,小姐回来了。”
“那孽女,那孽女竟真的被遣送回来了?”贾赦喃喃自语着。终于明白原来孙绍祖并非在与他开玩笑。
“父亲!女儿不孝,已与那孙绍祖和离。”迎春进得屋来,扑通一声先跪在了贾赦面前。再怎么,那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
“你,你这个孽女,你居然真的被人休弃回来了?”贾赦两手发颤,声音发抖地问道。
“那孙绍祖就是个畜生!小姐,小姐是实在没法了才和他和离的。”司棋看大老爷手要落下,怕自家姑娘吃亏,忙上去一起跪下解释。
“这里哪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还不快给我滚开!”贾赦毫不容情,一脚将司棋踹开,一巴掌就落到了迎春身上。
迎春也不躲闪,挺直身板生生受了这一掌。
“哎哟,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吗?”这边的动静闹腾的这么大,邢夫人想装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了。何况好歹也是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又是迎春的嫡母,这迎春回来的事自然也不能不告诉她。
闻讯赶来的邢夫人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么暴烈的一个场景。邢夫人一直未曾生育,贾琏、迎春二人俱挂在她名下。邢夫人进得这府时,贾琏已有了记忆,因此始终与她不怎么亲近。迎春那时尚小,倒并不怎么排斥她。只是她那时尚且年轻,自以为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与迎春谈不上亲厚。不然也不至于老太太看不过眼,接了迎春在自己身边将养。
当邢夫人终于明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再看贾赦,已是一个又一个的艳妾、美婢地迎进了府里。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利剑悬在头上,也让她不敢对贾赦的所作所为有所表示。
殷红的血丝顺着迎春的嘴角流了下来,如一朵盛开的罂粟花。竟一刹那间让迎春苍白的面孔如怒放的烟火般灿烂起来。
贾赦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就这么两下子,就坐在那里呼吃呼吃地直喘粗气了。
邢夫人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将传话的奴才问了八回了,可那奴才只说是小姐回来了,别的竟是一概不知。气得邢夫人直拿手指头戳那人的脑门子。现在看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了。难怪一早上起来眼皮子就直跳呢!
邢夫人在贾赦右首坐下,抻了抻衣角,方道:“谁能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子事?这才多在点子功夫啊,竟惹老爷生了这么大的气?!”
那奶娘正寻思着如何找个机会向邢夫人表白表白呢。迎春这一和离,还能有她们这些人的好果子吃?可不得赶紧的洗清自己呢。忙上前跪着回话,未曾开口,先左右开弓,一边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小姐,小姐不知听了谁的挑唆,今个竟与姑爷,与姑爷和离了。”那奶娘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可这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既然这横也是丝,竖也是丝,不如就赌上一把,先自坦白了。看能不能求得个从宽处置。
“什么?!”邢夫人也被这消息震惊的外焦里嫩的。虽然迎春打小在那边府里将养,与自己也并不亲厚。婚姻大事也是她那亲爹一手做主。可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她的嫡母啊,哪怕是挂名的。可如今,如今出了这事,可让她的这张老脸往那里搁啊?
“迎丫头,你素日里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如今,如今却如何做出这等事来?!”邢夫人气得已经没法子再坐着了,胸脯也一起一伏的。
迎春原本心里还残存的一点子亲情就在父母亲的这只言片语里消失怠尽了。这就是她的好爹爹,好娘亲,不问缘由,不问自己在孙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就,就…
邢夫人并不是个有主张的,此时除了愤怒还有些慌张。于是摇着贾赦的胳膊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们可还怎么做人哟!”
贾赦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岂有再留在家里的道理!你既出了我贾家的门,断没有再回来的道理!来人,将小姐的嫁妆留下,把人给我赶出去!从此后,我贾府再没贾迎春这个人!”
家里的奴仆虽然觉得老爷未免太过狠绝,却也不敢不执行老爷的吩咐。上前去就要拖着迎春离开。司棋还欲上去为自家小姐求情,却被迎春喝住了。
迎春也不知哪来得那么大的气力,竟挣开了两个奴仆的拉扯,上前与贾赦并邢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头,还了爹爹与娘亲的养育之恩。从此后,女儿与贾府再无瓜葛!”言毕,拉了司棋,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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