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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玻璃窗外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排山倒海一般一阵紧似一阵,那飞溅而起的白辣辣的雨丝儿打在铜绿色的玻璃窗上,像淘气的孩子似地捉到了橱窗里的一点儿灯光,欢快地手舞足蹈。一滴滚下来,又有更大的一滴溅了上去,把整个天与地的稀薄红光都笼罩在一层肃杀凛冽的氛围之中,连从走廊里穿进来的一点风也沾带着点微微的腥辣气息。
贵妇人没有想到绮珞会与亦绾在一起,虽然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难掩惊讶之色,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闪而过,很快,贵妇人的脸上又重新绽放出优雅得体的笑容与来往相熟的老交情和绮珞打着招呼。
如果是出于晚辈对于长辈的礼貌和中国古老的礼节,即使是贵妇人曾经对她有过一些咄咄逼人的不恭不敬,一向热情豁达的亦绾可以不去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但是,亦绾永远也无法原谅家明的母亲曾用怎样的方式来盛气凌人地侮辱自己的母亲和至亲的亲人。如果此刻不是绮珞在身旁,她甚至连哪怕是一秒钟她也不想再在这个女人的面前待下去。
当然贵妇人只是稍稍瞥了一眼亦绾,然后与宋绮珞相谈甚欢地聊起了今晚即将登场的隆重的烛光晚餐和奢华的品牌时装秀。
贵妇人的语气里充满了各种骄傲和各种旁敲侧击的鄙夷的神色,亦绾没有丝毫的兴趣,如果论有教养的话,亦绾相信此时此刻即使清贫的自己也丝毫不落风于这座餐厅里的任何一个有钱的富人。曾经她是想过,在豆蔻年华的年纪,她幻想着自己像亦舒《喜宝》里的那个姜喜宝一样,当那个富可敌国的勖存姿问她最想要什么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说自己想要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那就很多很多钱,如果连这个也没有的话,那么至少还有健康。残酷的现实生活逼得她别无选择,然而亦绾也清晰地明白,旁人所能给予你的终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靠,而你唯一能紧紧攥进手心里的东西是靠自己努力去争取的,包括飞渡千山万雪才能抵达的爱情,她从不乞求,亦不放纵。
亦绾瞅了瞅墙壁上的西式复古时钟,正准备将手心里紧紧捏着那枚手机重新放回包包里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手机“叮铃铃”地响了。亦绾看了看来电显示,虽然依旧是陌生的号码,她却不知不觉间早已熟记于心。她知道是姚丞昊打过来的,所以就心不在焉地胡乱地摁了手机右侧的挂机键,摁完了才想起来,她完全可以借这通电话胡乱编个借口落荒而逃,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更想要鼓起勇气来亲手要回曾经所丢失的一切,包括尊严,包括再也等不回来的亲人的爱。
但是一直坐在自己对面的宋绮珞似乎看出了亦绾脸上一开始焦急的神色,所以淘气地偏着头,微微含着几分笑意说道,“亦绾,你是有什么急事吗?我听伯母说你回a市也有一段时间了,今晚家明哥……”
贵妇人一听到“家明”这两个字突然轻轻地捣了捣绮珞的胳膊,即使这只是一瞬间的微小的动作,亦绾也清晰地看在眼里。打从一开始,她就该明白宋绮珞如此盛装出席无非是赴情人之约,而那个情人想必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是曾经将她捧在手心的最爱她的家明,心里不是没有难过的,即使曾经想过彻底放下,当被再次提起来的时候终究熬不过悲伤的念头。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嘴唇,唇上印下一条失血的青痕。
绮珞似乎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话锋瞬间戛然而止。贵妇人眼睛里有些许微妙的东西在流转,她优雅从容地以一种极其温柔地方式打发亦绾,“萧小姐恐怕有急事在身,我们也不便耽搁,下次找个时间,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聊聊也不迟。”不过是在绮珞面前演戏,但亦绾岂能听不出那话锋里的僵硬和不耐烦。
本来还有一丝犹豫要不要立马走人的亦绾忽然打定了主意,正襟危坐地端坐在柚木色的座椅上陪着贵妇人玩到底。她也回以最淡定从容的笑容,微微说道,“伯母恐怕不知道,我这个大闲人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有的是时间,一抓一大把。”亦绾将手里的餐巾纸揉成了一团,以一条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垃圾篓里。
贵妇人眼底划过一抹愠怒,亦绾却毫不畏惧地对视了上去,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亦绾曾千万次地告诉自己,她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她必须要勇敢地要回曾经所丢失的一切,哪怕被撞得鲜血淋淋,她也不能有丝毫退缩。
有服务生端了咖啡过来,他擦亮一根火柴将银匙里的方糖点燃,瞬间蹿起来一朵青色的火焰将贵妇人的眼睛映照得闪闪发亮,恍若红木算盘上刷了漆的算盘珠子。她极力掩饰好脸上的不愉快,将那枚青色的火焰放进咖啡里,不动声色地轻轻搅动,“哦?不知萧小姐最近又傍上了哪位有钱人,我们能在这里遇见,也算不得是稀罕事哦!”
绮珞在旁边一边搅动着咖啡,一边有些不知所措地假意咳嗽着。话说得这样明显且带有□裸的挑战,亦绾却只是轻轻地啜了一口没有加奶精的咖啡,苦,苦不堪言,苦到连整个肝肠肺腑都在微微颤抖,却仍旧要含着笑意说道,“伯母说笑了,傍到也算不上,只是某些有钱人甘愿做那傻子,肯往我这一文不值的黄毛丫头身上砸上一百万,”亦绾恍若自嘲般地轻轻地摇了摇头,挑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头缓缓地摩挲着下颌,接着说道,“伯母,你说这好不好笑?”
贵妇人显然是被激怒了,她抡圆了胳膊正准备甩亦绾狠狠一巴掌的时候,却被亦绾一把攥住了手腕给扔了回去,也许是因为心底的恨意如火焰般层层地蹿上来,她忽然用力一猛,贵妇人整个身子往后一倾,重重地砸在了椅子的拐角上,而倾倒的咖啡却也滚烫地溅在了她的左手上,嘶嘶地抽痛着。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看到玻璃门处站着的赶来赴约的阮家明,所有的解释在此刻都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像是一场早已布好的阴谋诡计,而唯一等待着亦绾的就是亲手将她推入那万劫不复的刑场之上。
她听到贵妇人撕心裂肺的咒骂声和家明箭步一般地将她的母亲小心地搀扶起来,灯光还是太刺眼,恍若宋绮珞脖子上坠着的那颗明晃晃的钻石,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家明在她的耳畔第一次以严厉地口吻冲着她狂吼道,他说,“亦绾,你疯了吗?”
疯了,是的,她似乎早已经疯了,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她就疯了。她的手颓然地揿在椅子的缝隙之间,一切都是徒然,一切早已都是徒然,眼泪早已干涸,她不想哭,她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为他掉下任何一颗眼泪。
然而就在她抓起包包转身的一瞬间,家明却忽然牵住了她的手。那些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所有的惶恐的,无助的,懦弱的,悲伤的东西在这一刻倾巢而出。他的手心还是那样的温暖,她多想回转过身子轻轻地靠一下他的肩膀,多久了,她不曾忘记过的他身上的稳妥的气息。
然而,他最终还是放了她的手,在贵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里,在贵妇人透不过气的喘息里,在贵妇人拿断绝母子关系的利器威胁里,他爱过她吗?如果深深地爱着她,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开她的手,可是理性终究逼着他学会了妥协。
曾经,在铺满月色的山岗上,偶尔邂逅的少年忽然对那一无所有的少女承诺道,“亦绾,我要给你捉一百只萤火虫,”后来他跑遍了整个山头,膝盖跌得稀烂,手掌磨破了好几块皮,终于在溪涧的芦苇草上捉到了那最后一只栖息的萤火,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玻璃瓶里,他轻轻地吻她的唇,带着年少的青涩甜蜜的味道。
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亦绾狠狠地擦掉了眼角的渐渐干涸的泪水。她只是觉得冷,手心里像被抽掉了一块什么东西似地,冷得她整个身子都在格格打颤,却并不悲伤。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她没有带伞,蒙蒙的雨丝在路灯撒下来的晕黄的灯光里激烈地纠缠着,舔舐着,她忽然从泪水里仰起头,对着这样的天与地第一次酣畅淋漓地自嘲式地笑了。
姚丞昊找到她的时候,是在街道拐角处的一方橱窗下,那是一家芭比娃娃玩具店。她就蜷缩在一方晕黄的灯光里,脚上的一双白色高跟皮鞋早已经七零八落地踢在了落满雨的台阶上,像沙滩上的两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白鸽子。包包的拉链也被手忙脚乱地扯开,但似乎是用力过猛,所以扯到了一半就再也扯不开来,索性一骨碌把包包里面的东西全部掀了个底朝天,似乎急切地在找什么,散落一地的梳妆镜,粉扑子,记事本,绣着“绾&明”字样的蝴蝶式样的钱包,还有那个被雨水淋得透湿的绿色的手机,那一枚家明曾亲手送给她的手机。
姚丞昊替她一一捡起来重新放回包包的,他将迷迷糊糊地亦绾整个地抱起,她的身上滚烫仿佛在发着高烧。老管家顾爷爷赶忙从车里打了伞出来将车门打开,他虽然有一丝迷惑,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她……?”
姚丞昊一直微微蹙起的眉头忽然紧紧地拧了起来,只见他少有地慌乱地低斥道,“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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