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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赌坊拐进小巷中,黄皮脸小厮就连呼七个痛字。他的两只手掌均有皲裂伤口,里面杂着青白两色的脓水,水渍横流过来,像是沸了的汤罐一般,一个个的水泡眼便冒出了手背,经不得外力来戳,已经争先恐后的溃烂。
旁人一见他尊容,再瞧他的脓手,躲都躲不及,也只有冷双成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在鼻底闻了闻,反倒是笑着不言语。
黄皮脸小厮猛翻白眼:“好闻么?还不放手?傻桩一个!”
冷双成紧抓他不放:“姑娘贵姓?”
小厮伸脚踢她,被滑开,嘶声道:“你这市井奴,少来装模作样,少爷今天失手被你抓住,还问什么名姓!”
冷双成在手上用力,小厮吃痛,嘴里蓄起一口痰,扑的一声朝她颜面吐去。她扬起衣袖一扇,那口痰反扑上他的脸,他径直挂着秽物,嘴里“狗鼠辈”“死狗奴”骂个不停,脸皮也是硬然到迎风唾液自干的地步了。
冷双成见他不屈服,拉着他走进澡堂,弹了银子给掌柜的,径直带他入了单间。水桶里热汤腾腾,她将他的手压进水中,顿时就引得他一阵惨叫。
“姑娘贵姓?”她沉声问道。
小厮怒嘶:“萧!”
“叫什么名字?”
他大声:“玲珑!”
“混进叶府做什么?”
萧玲珑听到叶字,自然就会想起叶府主人是谁。她竟是忘了疼痛,有些急切地问道:“公子叫你来的?”她回头去看身后,脸皮绷得极紧,像是担忧后面有致命的袭击。
冷双成放开萧玲珑的手腕,擦去自身伤手的水渍,微微笑道:“你放心,若是公子前来,就不会有这般简单的收场了。”
萧玲珑的右手经烫后血脓直流,钻心似的痛。但她听完这句话后,却忘了喊叫,只低喃着:“不是他来就好。”脸上还带着侥幸逃过一劫的神情。
冷双成看懂了她,说道:“你一日三变,活灵活现,尚且逃不过我这驽钝之人的法眼,还期望公子不知道你的底细?”
萧玲珑挺了挺腰:“我底细怎么了?每次变装,谁又瞧得出来?不是今天手痛,让你找到了破绽,你当我‘千面玲珑’的名声吹出来的?”
冷双成见萧玲珑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拍了她额头一记。“还敢谈手痛,你就是栽在这上面知道么?再不医治,必残。”
萧玲珑提手吹气,嘟哝道:“不就是打板子弄出的伤么,当个洗衣侍女也真是晦气,说来说去还是被你害的。”
冷双成于心不忍,提醒道:“你的疗伤药里有一味乌木蕨,散奇香,涂抹后手背凉沁,过了不久就发热,是也不是?”
萧玲珑不答话,却觉眼前一亮。不管真假,她倒是找到了对付冷双成的方法。她扬手将脓水溃血甩过去,左右开弓,全数对着冷双成的脸招呼。冷双成皱了皱眉,闪身急退,萧玲珑猛的抓住这个机会,掀倒围障、垂帘等物,趁乱逃之夭夭。
既然敢做千面人,其脚底抹油功夫必须一流,若是事发,也不至于被苦主追到一阵打。
入夜后,萧玲珑愁眉苦脸走在各处医庐药铺之间。她的手伤发作了,肿痛难当,却寻不到解决的方子。
三日前,她被叶府逐出,哭喊一阵见无人怜惜,只得把泪水一擦,低头去找郎中疗伤。郎中开了药方,待她去抓药,却被告之回血固本的一味药整座城售罄了,都劝她去别处撞撞运气。最后还是她快跑断了腿,才在一间石砌的医庐里找到了药。
郎中慈眉善目的,交给她三服药,言称用过必好。
三日后,她的手伤没好,倒是发疮溃烂,瞧着像是中毒了一般。
今晚她依然找不到药,只好再来一趟医庐,想着是死是生,总得探个究竟。
萧玲珑站在石墙边,略一纵身,正待翻越过去,后面悄无声息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伸手一抓,提住了她的腰带。
她回头翻白眼,老气横秋说道:“唉哟吓死人了,好好敲个更也能撞见鬼。”她的一身更夫打扮,实无破绽,但手套下的乌木蕨香气,却是掩藏不了的。
无论萧玲珑扮作侍女、胡姬、小厮还是更夫,冷双成都有办法辨认出她。为了提防以后,冷双成也不愿指出她的破绽,连口舌都不愿多浪费,直接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抵在了墙边,还用手封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出声,听我说,成么?”
萧玲珑点了点头,又从冷双成掌心下哼哼:“换左手,换左手,你这右手也瘆死人的。
冷双成依言换了左手制服她,说道:“公子单独驱你出府,肯定是发现了你的隐情,又故意收走全城的疗伤药,迫你去石庐医治。”
萧玲珑瞪大眼睛点头,承认冷双成的说法。
冷双成续道:“石庐里的伤药里有毒料,轻则引发溃败,重则导致残障,若单论这些后果,还不是最严重的,因为公子知道你忍不住,会转头去求他解毒,到时候他要你做任何事,你断然也不敢拒绝。”
萧玲珑轻嗤:“他就算得这样好?说不定我不去求他呢。”
冷双成冷眼看她:“不去求,下场更凄惨。”
萧玲珑哼了声,冷双成沉声道:“你不去求,无非是想逃出都城,去找背后指使你来的主人帮忙,却不知,这更是中了公子的下怀。因为乌木蕨奇香奇味,哪怕发散得淡了,都会被叶府的髭犬闻到踪迹。”
从而也能打探出,萧玲珑的幕后指使是谁,想以区区一名普通江湖易容术士,还不至于能落进秋叶的法眼中。他就是察觉到萧玲珑化作浣纱时,递进府的官契有问题,才不动声色地驱她出府,顺便一探随后的究竟。
萧玲珑听到这里,愣了愣,呼吸渐渐凝滞了起来。
冷双成手上加了两成力:“现在可以说了,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能救你。”
萧玲珑冷哼:“我不信。”
整座都城遍布叶府耳目及势力,确实,要想从公子秋叶手下救走人,说出来都不值得轻信。
冷双成突然放开了萧玲珑,朝后退了几步,身子隐没在树影夜色中。萧玲珑正心奇,就听见冷双成淡淡的语声传来:“可知叶府的消息情报搜罗者‘哨羽’?”
“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团队势力,曾在叶府当过侍女的萧玲珑自然撞见过。
“哨羽最大特点就是,回传消息快如闪电。他们提前散布出极多的暗桩,充作各行各业的人物。暗桩们平常不显露,出了异状时,会用暗语将情报传递出,如同编织罗网一般,层层交叠上传消息,一直传到公子手里。”
冷双成的声音不断,但是说得轻急:“没人知道这些暗桩是谁,除了公子。说不准巷子里的更夫、福源里的茶水先生、与你同案吃饭的食客,都是哨羽里的人。最可怕的是,他们能轻松渗进你的生活,给你添毒加料,无声无息抹杀了你的性命……”
声音随风飘散,不见回响。
巷子那头,突然传来一下轻轻的响鼻,两颗猩红的眸火缓慢接近,伴随着滴答的垂沫声。它由最先的两粒腥眸光火,逐渐变成圆团似的四个。
萧玲珑不禁打了个冷颤,马上想起了冷双成所说的髭犬。
而且出动的还不止一头。
一旦撕咬到她身上,后果也不堪设想。
萧玲珑直奔暗影里而去,低呼道:“初一,等等我。”
冷双成提着萧玲珑的腰带,运力朝暗处掠去。萧玲珑紊乱了气息,脚下变得磕绊起来,冷双成道声得罪,径直揽过她的纤腰,再带着她奔逃。
萧玲珑被呼呼风声刮得脸痛,转头去看冷双成,对着她清瘦的下巴吹口气:“我冷。”
冷双成偏过头:“手放规矩些,我腰里已经没了金叶子。”
萧玲珑咯咯笑:“原来你知道。”上午扮作胡姬时,她尽是朝冷双成身上靠,摸到她胸口冷冰冰的,也瞥到她腰部露出的一点点金芒。
冷双成故意卖了个破绽,让萧玲珑顺利摸走了金叶子,给自己留下了追查下去的线索。
纯金打造的叶子出处不凡,是叶府徽志,在普通钱栈里不敢被兑换,只能流通到福源赌坊去。
冷双成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萧玲珑,萧玲珑还在沾沾自喜白得了一笔钱财。她这次伸手去摸,还想不劳而获,自然会落空。
冷双成将萧玲珑带进下榻的偏房里,不点烛火,摸黑而坐。
萧玲珑在桌上东摸西摸,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有求于你。”
萧玲珑轻笑:“我有多大能耐,求我不如求公子去。”
“我本意就是要逃离公子身边,又怎会去求他。”
萧玲珑笑得得意:“因为那卖身契吗?”
“嗯。”
冷双成答得轻松,萧玲珑却敛了笑容:“我不信。”
黑暗中,冷双成缓缓道:“公子待属从严厉可是出了名的,越是近属,越是苛求精细。前一任冷护卫,受管束程度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我没有冷琦的地位,与公子也不亲厚,若是不自谋出路,又该怎样撑过这三年?”
萧玲珑冷嗤:“公子待你严厉,不错。可我也要问问你,你身上的金叶子又是怎样来的?不是公子宠信你,你能拿到这等赏赐?”
冷双成悄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叶子虽是公子赐予我傍身的资财,但也是我的买命钱。”
萧玲珑呼吸一滞,胡乱抓摸的手也停顿住了,问道:“买命钱?为什么?”
冷双成苦笑:“因为公子已下令,要我彻查鱼小姐与域外辽国的关联,若是没拿到证据,会被严惩。”
萧玲珑听说过,世子府严惩的最高手段,是折磨罪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再施以极刑。
她想得心冷,抱住了手臂,暗自庆幸刚逃脱了世子府的追捕。
坐在对面的冷双成,看着黑暗中轻颤的萧玲珑,仿似洞若观火。
萧玲珑尚在迟疑,冷双成罗列滴水不漏的理由打消了她的疑心。
“诚如玲珑所见,府里管得严,我被公子摒弃在众人身外,影只形单。无人敢与我说话,我亦是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萧玲珑有目共睹之事,不由得她怀疑。
冷双成又说:“我身子孤寒,患了不治之症,所剩时日无多,极想自由行走一番,不宜久囿在世子府里。”
萧玲珑动了动,想说什么,冷双成就淡然道:“日后你必然会看到我发作时的样子,我无需骗你。”
萧玲珑撇嘴:“好吧。”
在漆黑的夜里,冷双成运力于感官上,凝神搜捕萧玲珑的表情,在萧玲珑逐渐放松之时,才说出最后的理由。“公子也曾派出冷琦查探鱼府动静,一年来毫无所获,足以证明鱼府行事的小心谨慎。冷琦离世,任务就落在我头上,还被限以区区五日时间。试想冷琦获得鱼小姐青睐,近水楼台可先得月,尚不能发觉破绽,叫我这才智浅薄的陌生人,又怎能另辟蹊径,一举发掘出鱼府的秘密来?”
萧玲珑笑笑:“这事我可管不着,你进了叶府,该你自找的。”她哪知道,冷双成被提进府,并非是本意。
冷双成却低声道:“换句话说,我们还有五天命活着。”
萧玲珑笑不出来了。若初一被处死,在都城她也活不长,这样看来,她必须帮助初一出逃。
冷双成燃灯准备银针、火筒、布巾、泥膏,招呼萧玲珑过来净手,说道:“五天时间,足够让你双手去毒。”
萧玲珑扑在窗边张望外面动静,双肩紧绷,冷双成看了失笑:“你放心,公子既然说了给我五天,必然不会食言。”
“他若是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依然等足五天,只要任务还未完成,我还用得着你。”
萧玲珑回头鼓眼睛:“承你盛情啊,让我有用处。”
冷双成笑道:“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萧玲珑仔细听了一阵风声,没发现异常,快步走到银盆旁净了手。冷双成轻轻道:“忍一忍。”用小刀划开了她的脓溃处,挤净了污血。
萧玲珑低声抽气,冷双成用火筒熏热她的手,舒散经络,再抬手施针,极快扎向了定惊、命门、三焦等穴位。
冷双成轻轻捻针,萧玲珑□□难当,像是心口挠着小兽爪子,一下两下,让她轻抖个不停,偏生又不能笑出声来。
冷双成加重力道,问:“玲珑来自哪里?”
萧玲珑痒得吹气:“北边,北边。”
“做什么营生?”
“你不是知道么,小偷、掮客、杂仆,给银子什么都做。”
“背后的台主是谁?”
萧玲珑只觉□□钻心,难以抵挡冷双成的针灸之力,哆嗦道:“灵慧,灵慧公主。”
冷双成唔了一声,收针敷药,动作熟稔。她给萧玲珑包扎布巾时,状似无意问道:“若真是公主指派你来,公子又何必将你打残,留得一份薄面,将你退回给公主,不是更好么?”
萧玲珑哼了声:“在公主府里伴游之前,我还在北方萧家做过家奴,私逃出来的,背了官府的缉捕状,哪能这么容易被公子摸到根底,遣送回去的?”
冷双成暗想,玲珑的三姓家奴之事坐实了,就是不知第一个主雇到底是谁。冷双成旁敲侧击打听,萧玲珑始终不说。最后,俩人都乏了,对望了一眼,沉默地坐进椅里。
冷双成首先打破岑寂,和声问:“怎么了?”
萧玲珑环顾四周简陋的布置,嘟哝道:“这么破,怎样睡啊。”
冷双成整理好床铺,自身走回椅前,坐下来,支额歇息,并吹熄了烛火。
萧玲珑窸窸窣窣脱衣。“半夜熟睡后,你不会过来非礼我吧。”
冷双成不理会她。她兀自埋怨了一阵床硬被冷,又说:“听说你睡在公子床阁的外面?那你非礼过公子没有?”
“闭嘴。”
“你绝对不敢。”
冷双成吐纳沉静。萧玲珑说道:“可我有一次洗衣时,听见院墙后银光公子在问话,似乎是对着空气说,‘为何昨晚退出了寝居?公子的安危又交付于谁?’觉得好生奇怪。”
冷双成遽尔想起她夜探秋叶那次,整座寝居内外都不闻暗夜的声息,原来是早已被屏退出去。
萧玲珑感叹:“现在才想明白——那是多好的机会啊!”
冷双成起身,悄无声息朝床铺走去。
萧玲珑兀自说着:“绑住公子也好,偷袭公子也好,总强于现在被他追逃的生活。”一道指风扑下来,她只觉耳下穴位一麻,喉咙咕咕说不出话来。
冷双成替她掖好被子,说道:“睡吧,明天早些起来换药。”
萧玲珑丝丝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冷双成不理她,手掌轻抚,替她阖上愤愤然睁着的眼睛。
萧玲珑心想,观他言谈处事,比公主还要宽和一些,公主能得到公子的优待,为什么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