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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剔骨虫自门内汹涌而出的时候,图弥婉心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念头:还好我没有密集恐惧症。仿佛将整个沙海兜头泼来,哪怕隔着一层金色屏障,这场景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早在剔骨虫破封之前那一刻,谨照的佛珠脱手而出,三十六颗万载蕴魂木心研磨而出的佛珠悬浮在众人头顶,垂下无量光华,一股永恒、安宁的气场铺展而出,谨照持杖而立,手腕翻动间,锡杖随之摇动,垂下的小环彼此碰撞,无形的声波荡开去,与佛珠放出的金光融彼此交融,霎时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笼罩众人。它似湖心巨石,洪流般倾泻而出的剔骨虫被生生阻了一阻,而后纷纷朝着两边分流而去。虽不是百年后那位闻名五域的大能,但谨照的镇压能力已然有了气候。
屏障竖起之后,谨照声音急促:“这道屏障只能支撑一盏茶时间。”说罢闭目念诵,一个个经文自他口中吐出,一一融进屏障中,周围的金光屏障愈发牢固稳定,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两组人瞬息变换方位,各占一侧,侧身而立。图弥婉紧握剑柄,沉声道:“速战速决!”囚血剑悍然出鞘,“呛”声未落,血色剑刃凌空劈下,十数道剑影冲入铅色江流之中,来回冲杀,将那汹涌河流生生从中截断,失去源头补给的那一块涌向归岚,归岚眼中泛起白芒,一道混沌灰暗的水流自他口中疾射而出,化作雾气迎面扑去,只是瞬息功夫那一大群虫子便被销蚀干净,连片残翅都不曾剩下。虽然他已经进阶成云蛟,但雾隐蛇可怖的毒性并没有离他而去。
小试牛刀效果斐然,但图弥婉并没有松懈,她也没有分心看归岚一眼,事实上,她不担心归岚会出工不出力。虽然他与设下限制的周家先祖同为元婴期,但限制有秘境法则之力加持,除非他到了出窍期,否则他此刻也就是练气期的水平,哪怕为了活下去,他都不可能偷懒。
一剑又一剑,图弥婉渐渐找到了节奏。和浩荡虫潮相比,图弥婉的剑如一道血色细线,纤细渺小,但每一次抬手都会带起数十道剑光,在虫群中几度杀进杀出,所有靠近剑光的剔骨虫都在瞬息间湮灭跌落,这些剑光凶猛地将一条庞大的灰色虫流撕扯成团团虫群,让归岚将它们销蚀分解干净。
眼看着局面一片大好,可是好景不长。只是半柱香功夫,洪流猛地加急,犹河流终于入江,潺潺水流陡然漫作汹涌江面,一下子将图弥婉的剑光吞了个干净,剔骨虫恶狠狠地扑上来,金光屏障被冲击得一黯,谨照念诵的声音愈发急促。
图弥婉顾不得保留灵力,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囚血剑,本就血红的剑刃红得似要滴血,一层霜白自剑柄覆盖至剑身,有风自树梢自天际自地底而来,它们奔腾尖叫,毫不在意地撕扯所有人的头发衣衫,割裂他们的皮肉筋骨,它们呼啸着放肆着,生来便拥有天地赋予的冲杀的权利,却最终温顺地臣服在剑侧,盘旋呜咽。
图弥婉抬起手,数不清的红白剑光骤然闪现,冲天而起,于虚空猛地合成一柄可斩天地的长剑,而后化一点血色星辰坠落在高举的剑尖,利剑顺势劈下,丈高的剑光脱手而出,哀嚎着的狂风裹挟苍白霜雪自剑光两侧席卷而去。
没有呜咽风声,没有砂石四溅,剑光过后出现的是一道丈余宽的深深剑痕,而卷起的尘土和那些剔骨虫混合在一起被镇压在惨白冰霜之下,自大门起,所有图弥婉视线内的剔骨虫都被那场冰风冻住,似三九寒冬被牢牢冻住的江河。
“叮……”轻轻的剑尖触地的声音响起,苍白冰河陡然崩散,无数雪尘飞舞流泻,在春日午后的暖阳下梦一般地消散干净。
图弥婉深吸一口气,趁着剔骨虫暂时被她封在冰墙之后,往嘴里塞了一颗回灵丹以回复被那一剑抽空了一半的灵气。还好这秘境不是封印修为,她体内的灵气总量还维持在筑基期,只是回复灵气的速度降回了练气期。丹药中的灵力奔涌在经脉里,带来丝丝胀痛,虽然这是筑基期修者常用的恢复丹药,但对她过于细弱的经脉仍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图弥婉感受着体内的疼痛,本就紧张的心情愈发糟糕,她转头看向嘉牧:“怎么回事?”
嘉牧手上的拂尘挥得如天马行空,拂尘丝长至丈余长,根根分明尖锐,每一根都能准确穿透剔骨虫的复眼,疾挥几下便把他那边失去补充的虫群打落干净。他一挥手,拂尘丝恢复如常,看过来的眼中满是歉意:“抱歉,我没注意到师妹灵力不足。”
问夏的修为本就比图弥婉高,经脉气海又比她强健,按说不该这么早支持不住。图弥婉心知她定是妄想毕全功于一役,一开始就耗了大量灵力,后来又一力强撑,才会在刚刚成了漏洞,害他们这里压力大增,险些没防住。好在虫潮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现在吃了亏,后面便会小心一点。
“恐怕不只是那个蠢货的问题。”归岚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看看那门。”
图弥婉依言看去,只见原本一开一闭的两扇大门早就变成一地碎屑,连门框都已经消失,原本的气派的大门成了一个大洞,无数剔骨虫在越来越薄的冰墙后虎视眈眈。等到冰墙消失,他们要面对的是之前两倍甚至是三倍的洪流。
问夏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带着哭腔道:“不可能!剔骨虫没有牙齿,怎么可能把门咬掉?”
图弥婉沉声分析:“虽无利齿却有锐角,只要它们在门上钻出无数空洞,然后一撞便可。”
冰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现在也不是追查问题的时候,嘉牧抓紧最后的时机恳求道:“我师妹长于术法,极受限制,还请道友相助。”法修在这个场面下无疑是非常吃亏的,剑修只要一剑在手,哪怕修为受了压制,对剑法的感悟却不受影响,勉强还能发挥六七成的能力。可法修不一样,被限制到了练气期就绝对没办法用出筑基期的法术,好似被斩了双臂的人,能发挥三成实力已是万幸了。
考虑到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与其防备着他们突然掉链子,还不如将一切变数捏在掌心,图弥婉一点头,对着谨照道:“劳烦大师了。”
谨照念诵声不停,锡杖转动的频率稍变,那屏障角度微转。紧接着冰墙轰然崩塌,浩浩荡荡的虫潮卷土重来,宛如涨潮时刻的灰色潮水,有着席卷一切的强悍力度。灰潮拍岸,屏障兀自顽强屹立,虫潮不得不再次分流,只是由原来的平分换作四六分成。本来虫子就远多于之前,如今又多拦了一成虫子,她顿觉压力不小,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她看向那个源源不断地释放剔骨虫的洞口,神色挣扎。
图弥婉的压力陡增,归岚的压力也不小,他的眼睛已然变作赤金,额头上银纹流转,广袖下的双手鳞片密布失了人类的形状,缥缈薄雾自他身上弥漫开去,探出屏障,化大张的蛟口,在虫流中咬出一个又一个空洞,贪婪地享用着送上门的美食。
手心灵力注入剑中,剑刃红光大涨,血光萦绕间剑光暴增五尺,图弥婉执剑横扫,剑光过处,所有剔骨虫尽皆坠地,道道剑影紧随其后,或上斩或下劈,毫不留情地将剑光扫出的空白区域再次扩大。待无数剑影消散,留在图弥婉面前便是一块三四丈的空白地带。
汹涌的潮水重新填补上这片空白时,图弥婉的剑已然折身而返,又是一番肆无忌惮的杀戮,不多时她脚边的虫尸已然漫过脚踝,剔骨虫本就小如砂砾,她像是站在灰白的沙海里。
一剑接一剑,旧力既尽新力又生,虽然看似机械的运动,她却从中品出惬意来。每一剑都发挥到了极致,每一剑都在印证着她的感悟,每一剑都斩落无数剔骨虫,能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纵情杀戮,一步步接近剑法的核心,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油然而生,图弥婉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隐隐发红。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在她最隐秘的内心里,她是怨的,怨前生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她是怕的,怕前生的往事重演,怕和师门再次决裂;她是恨的,恨那些曾经将她推下深渊却在今生遗忘的人们。所以急迫,想要不顾一切地突破,只有力量才能让她安心。所以压抑,想要疯狂宣泄,杀心一炽,便燃起燎原之火。
站在她身侧的归岚若有所思,继而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不愧是和“魔剑”闻晴走得近的人,这番杀戮之下,她已有入魔之相,而他乐见其成。
事实上,图弥婉的情况并没有归岚想的那么糟糕,在她眼中现出血色的时候,识海中那一抹翠绿忽的光芒大放,一股朦胧清香在脑海里飘荡,压制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猩红血气。
图弥婉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断潮城那个午后的顿悟,她踩在亘古不变的厚重大地上,有无数风自远处而来,它们告诉她高山峡谷、亭台楼阁、飞禽走兽,她不能行走,不能言语,她一无所知却无所不知,她触到细雨的温度,嗅到阳光的气息,尝到和风的清甜。她的根系直到无穷深处,自天地间最幽深最神秘的地方汲取营养和力量,她拥有上苍赋予的长久和永恒。
随着青色光芒的挥洒,图弥婉的内心越发安宁,翻腾的宣泄欲被她一一收敛,再睁眼时已能做到心如止水。
可是虽然自将生心魔的境地中清醒过来,图弥婉却发觉脑海中的青芒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安静蛰伏。她分出一半意识重又投入其中。
还是方才的生而为树的感觉,接下来的却是一场天地倾覆。
没有细雨,没有暖阳,没有和风。安宁惬意的心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如渊如海的怨恨。怨她生而不凡,却要受尽雷火炙烤!怨她生而长寿,却守不住这大好躯壳!怨她生而孤苦,却要走上每一个先辈死去的道路!而最怨的是,她生而有灵,却要被贪婪地人类当做材料圈养!
为何要有修士这种东西,这种掠夺生灵而生的卑劣族群,就该吸尽其灵,吮尽其髓,让其在无尽痛苦和哀嚎中灰飞烟灭!
图弥婉的意识生生被这铺天盖地的怨恨挤了出来,忍不住捏上眉心以缓解剧烈的头疼。那怨恨不是她的,也不是她曾遇见过的那棵凡木的,这怨恨来自于一棵灵木或妖木,残留在剔骨虫身上,而后在那份万年古木的馈赠下被引动,她才会感受到这样浓重的怨恨。这怨恨如此深重,哪怕她隔了这么多层去探查,却依旧被刺激的头疼欲裂。
图弥婉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回答之前问夏的问题了:“你能看出它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现的吗?”
也许她该用之前在前辈手札上看到的那句她直到今日才明白的话来回答她:此物因怨而生。
神木生而有灵质本纯净,却横遭掠夺,于是生怨,年年月月、世世代代的怨恨终于无法遏制,原本与它伴生的虫子便在怨恨侵蚀下成了剔骨虫。
此处如此,处处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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