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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再更衣,到了厅堂。
张屏这知县小宅只有一间像样的厅。且因张屏仅带了个包袱来上任,厅内唯有县衙配发的一张方腿平头大条案,四把光面漆木头椅子,一张方桌。显然是宅中官役发现张大人竟一杆光棍一缕风,愕然之余,赶紧从库房扒拉出来的。桌腿椅子面儿上划刮磕蹭处临时拿颜色相近的漆补了,斑斑块块好似贴了膏药的癞疮。厅内也都是仓促打扫,墙壁未曾重新粉刷,之前悬挂字画处痕迹昭然。
前日兰珏初下榻于此,兰府的下人着实看不过去,将这间厅稍布置了一下。从其他厢房里寻来了两把椅子,搭配大桌摆放在上首。将那原先的四把一样的椅子置于两侧,从侧厢找了两张原本放花盆用的小几搁在两侧椅子中间充当茶桌。
幸亏兰大人此行乃为陪伴玳王殿□□习民生疾苦,随行带了些备用的朴素陈设,就拿了一套蓝底竹枝纹的椅垫搭背与桌布,铺陈于桌椅小几上。兰珏又命人从箱笼中取了一幅自绘未落款的山水耕读图,并两卷寓意勤俭奋发的诗句条幅,将正墙和两侧墙壁上的痕迹都遮了。
管事再趁兰珏在九和别院时进言:“小人看那张知县着实清廉,家里连成套的茶器也没有。老爷此番再到丰乐,不知殿下还要在行馆休养几日,若老爷还暂住于张知县宅中,有客来了,奉茶都不便利。小的斗胆请问,可要带些备用的器物过去?”
兰珏道:“这些杂事,你看着办便是。择几件闲着的带上即可。”顿了一下,想到京中的曾相,又唤住管事,“只需素简能用,万不可逾制。也罢,还是你选好之后,呈来我看看罢。”
待凌晨又进知县宅院,兰府仆从不待兰珏吩咐,立刻着手布置,到了厅门前一望,两眼一黑。
只见厅中墙面复又光光,所幸桌椅仍按他们布置的位置摆放,然椅垫搭背都换成了酱色,条案上左右各摆着一只喜字福字花的大肚子圆罐儿,一对粗壮红烛,两盘糕点果品。兰府的下人几乎要问张大人是不是在这两天娶上了媳妇。
还好条案正中央不是一个大红双喜或一个福字,乃是一座绚丽泥塑。一条胖大的鲜红鲤鱼被一簇蓝盈盈的水花儿托着,正要蹦过一个翠绿翠绿又有两根红柱子的大门,门上写着四个涂了金粉的大字――喜乐吉祥。
宅中仆役道,前日兰大人移驾行馆后,张知县便吩咐将厅中字画都摘下封好,椅垫桌布等也都洗干净了,一起收在箱子里。张大人正准备等兰大人这次驾临时亲自送去。
现在的厅堂,是无昧法师帮张知县布置的。
兰府的下人哭笑不得,也不敢贸然替老爷开口说这些东西原就是送给张大人的,只含糊道,无昧法师这些陈设招祥引瑞,更适宜摆放在知县大人的卧房。请取之前的字画陈设来,速速换上。又将从别院带来的一尊无款刻的邢窑贯耳八方瓶,一只三足鼎式炉摆于案上,再点缀一块朴素嶙峋的天然奇石,从院子里的杏树上剪一根结着骨朵的枝条插在瓶内,厅正中地面加一块蒲毯。恰刚好赶上云太傅的公子前来拜望兰大人时,权作接待用,勉强不致失礼。
兰珏在上首坐定,仆从引着云小公子入内。兰珏起身,云毓笑盈盈行礼,他此来也只着一件素简长衫,然粗陋厅内,顿觉锦绣绚绚,宝气满堂。
待入座,兰府小厮用新取来的无款邢窑盏,沏了明前芽茶奉上。云毓方才道:“前日因疏忽,致小公子遭逢蜂祸,故今日冒昧前来请罪。不敢求恕。”
兰珏道:“原是犬子顽劣,自作自受,更劳累小公子许多,怎还敢当此言。某如坐针毡矣。”
云毓再又拱手:“大人如此才是让晚生无地自容。”又询问兰徽近况。
兰珏回道已近痊愈。
云毓欣然道:“晚生心方稍安。”再一抬袖,“今日带了些小玩意儿,权作赔礼,望大人不弃。”
兰珏立刻道:“怎如斯客气,万不能这般。”这厢云公子的两位随行已抬着一个小箱子入内。
云公子令随行将箱子大大方方打开,内里当真是各色竹、木、藤制成的玩器,精致奇巧,但所用材料皆非贵重。兰珏心知肚明,这些玩意儿,并非送给兰徽,而是备给玳王殿下玩耍的。
下人已向他禀报,这两天,云小公子多在行馆陪伴玳王,玳王殿下以前几位伴读也来了。殿下方才能勉强安生到今日。
然这云公子虽日日向玳王问安,却不曾私献宝物,如今更将备好的玩器以赔礼之名送给兰珏,当真是十分周全。
兰珏依着礼数恳切推让数次,方才道谢收下。
云小公子却未随后告辞,又饮了一会儿茶,顺着兰珏再问云太傅安的话头说了两句家常,忽而道:“大人那位高中状元的贤内侄,听闻是与晚生年岁仿佛。”
兰珏道:“应长小公子两三岁。”
云毓叹了口气:“真吾辈之榜样矣。家严时常训斥晚生,看看人家的学问,为父怎就生了你个只会玩的逆畜!”
兰珏微笑道:“小公子聪敏俊秀,当世翘楚。来日更出华彩。不才如兰某这般窃食俸禄者,多应惊惭。太傅与小公子怎可如斯自谦。”
云毓即起身行礼:“大人万万勿如斯谬赞,晚生当遁地三尺矣。”
兰珏下座扶住,再请其入座。云毓又道:“晚生着实仰慕贤内侄许久,然只远远见过,未得有缘结识。昨日于街上偶见一身影,十分相似。故今日顺便冒昧一问大人,倘若当真是柳状元,能否恳求大人为晚生引见?”
总算是点到了正题。
兰珏缓声道:“小公子望见的,或确是桐倚。他正在丰乐县内,此来乃为公务,我亦未曾见他。”眉间一敛,“这丰乐县内,新又有了凶案。”
云毓的神色亦变了变:“听闻柳状元而今在大理寺。晚生不敢议论朝政。但柳状元若为案子而来,惊动大理寺,或是凶徒狠劣。请大人务必小心。”
兰珏道:“多谢小公子。小公子自也当心。”
其实无需云太傅派儿子来提点,兰珏早就考虑过丰乐县这块地方一案乍平一案又起,要不要向圣上进言,将玳王挪个地方反省,以保平安。
然今日此时,太后用侄儿换下剧繁以钦差之名到了丰乐县。第一个开口提这件事的,就不能是他兰珏了。
兰珏唤来随侍的小厮:“可有桐倚少爷消息?”
小厮回道:“禀老爷,桐倚少爷尚不曾来拜会。”
兰珏摆手命其退下:“桐倚少爷若过来了,立刻禀报。”
另一小厮入厅添茶,捧给兰珏一张纸条。
兰珏打开纸条,只见上书两行大字――
小的叩首禀告老爷:听说桐倚少爷正与两位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头,在县衙后院的验尸房,同张知县一起商量着分尸体。
兰珏合上纸条,丢于茶盘上:“我这里正见贵客,零星小事,无需禀报。”
小厮称罪退下。
兰珏一脸心忧苍生地眼望着门外青天,长长一叹曰:“望这案犯,已被缉拿。”
此时,丰乐县衙中,验尸房内。
散材与那具无名尸各自陈于竹榻上,一道棉布帘后,是新又挖出的黄稚娘的尸首。
屋内气味熏然。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脸蒙布巾,沉默注视尸体。
闵仵作、刑书苗泛侍立旁侧。
柳桐倚取出一张伉监察的画像,与无名尸比对。十分符合。
苗泛轻声道:“大人,不如请断丞大人和两位捕头一同去外面,着闵仵作先禀报查验结果,再进来复验罢。”
张屏微颔首,与众人一同走出验尸房。
摘下蒙面布巾,众人皆深深吸了一口气。
苗泛捧出记录验尸结果的册子,闵仵作抱了抱拳:“昨夜尸首运来衙门,苗刑书立刻命小的查验。小的未敢懈怠,然因无能,此时只验得无名尸首系中毒身亡,毒乃口服,胃中无余渣,或乃药汁,或粉末丸剂极易溶解。何毒尚未验出。尸身暂无验得其他伤痕。双手指甲中亦无皮屑或血迹。”
即是说,尸体没有挣扎过的迹象。
柳桐倚道:“死者是被迷晕后灌进□□或自愿吃下□□毫无反抗?”
燕修道:“若是被迷晕后灌毒,药丸不易送服,一般是灌服药汁或药粉。然因昏迷时多不会吞咽口水,药汁与药粉残余舌齿间较多。”
闵仵作道:“死者口中未验到毒粉。但也可能是被毒发后所吐的血所化。”
当下验尸的结果对案情进展毫无帮助。
桂淳道:“在下冒昧说一句,而今,柳断丞、张大人、燕兄及某虽是在查各自衙门的案子,然这些死者彼此联系,案情亦相通。不如各自将能说的相关线索说出。正如我们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所说,查案,乃为真相。为洗查案情,惩治罪恶!所谓功劳与虚名算谁的,都不重要。我们刑部与兄弟衙门,坦荡协作,肝胆相照!”
燕修面无表情:“感人肺腑,令某动容。那就桂兄先请?”
桂淳爽快一抱拳:“柳断丞,张知县,那某便先说了。目前我刑部的判断,案犯疑为十几年前,残忍谋害蔡府满门的凶犯。”
燕修冷嗤一声:“贵部衙门,真真坦荡。”
桂淳继续道:“此歹徒犯下滔天罪行,侥幸漏网,十几年后,却发现仍有人知当年行凶真相。便就再又行凶。”
燕修道:“如此,两具男尸手中瓷器何解?”
桂淳道:“由蔡府别庄地室可知,蔡府私制瓷器,案犯定与此有联系。案子还待追查,联系需继续查得。”
燕修神色更嘲讽。
桂淳正色道:“燕兄若不赞同,可反驳在下。我们刑部办案,一向欢迎指正。”
燕修淡淡道:“燕某无话可说。京兆府办案,向来需证据确凿,方可定案,不敢妄揣。如今京兆府辖下丰乐、顺安两县境内,忽有三人遇害,又出两具旧尸。需得仔细勘查。”
桂淳挑了挑眉:“燕兄,冯府尹正与我们侍郎大人携手办案,你这里却说这三具尸体都是你们京兆府的,忒武断罢。”
燕修哦了一声:“某只是陈述事实证据,不似桂兄那般天马行空。”
桂淳道:“请教天马行空是什么意思!”
燕修嗤道:“先请桂兄告诉在下,验尸房里的第一具尸体,遇害于张大人到任前,请问若如贵部推论,凶手杀此人作甚?”
桂淳道:“此死者手中有瓷片,与蔡府遗址的能合上,可见必有联系。案子未破,还待追查,请问有哪里不对?”不待燕修开口,又抱一抱拳,“某语气有些过了,请柳断丞和张知县恕罪。其实某与燕兄前几日各自跟随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一同办案,本也互相了解,应求同存异。是某言辞不当,望燕兄海涵。”说着,看向了柳桐倚。
燕修亦看向柳桐倚,再拱手:“初次相见,便令柳断丞见笑,羞惭不已。”
柳桐倚还礼:“二位捕头客气。更惭愧在下聆听案情,徒然懵懂,毫无见解。我乃奉命查找失踪的伉监察,竟于县衙见到一具尸体,面貌与伉监察相似,须立刻知会衙门,请其亲属前来相认。有打扰诸位公务及其余不当之处,望请见谅。”
呵呵,不愧是大理寺的人!
燕修与桂淳互看一眼,燕修道:“柳断丞太客气了,卑职万不敢当。不知断丞是要请伉监察的亲属前来丰乐县辨认,还是要将尸体带回大理寺?”
柳桐倚道:“我无专断之权,须先知会衙门。”
桂淳仍爽朗地注视着他:“卑职唐突一言,断丞得快些,尸首可不禁放哪,时日愈长,愈难辨认。”
柳桐倚道:“多谢捕头提醒,定会尽快。”
张屏、苗泛、闵仵作与丰乐县衙其余人等皆站在一旁,沉默观看这水泼不进的场面。
副捕头吴寒亦闻讯早早赶来,一直侍立在侧。此前他错媚于张大人面前,唯恐张大人铭记,急需立功表现,见此时场面尴尬,大理寺、刑部与京兆府的三位特使为着验尸房里的三具尸体剑拔弩张,便殷勤一笑,抱拳上前。
“诸位大人,小的有一愚见,冒昧发声。眼下恰有三具尸体。疯妇黄氏,如桂大人所说,与蔡府案相关,当归刑部。最后运来这具,既然面目与柳大人所寻的某位大人相符,就留待大理寺衙门查证。剩下最早的那具散某尸首,苦未查得原委,府尹大人英明如神,府衙刑房敏捷神武,定能一查即知……”
苗泛尴尬一揖,向左右衙役使了个眼色,几名衙役会意扑上,将吴寒拖了下去。
张屏终于开口:“此案,我需再查两条线索。一是裘真。”
树下无名尸的线索与裘真不符,也尚未了解他的详细生平。
“我立刻再查查他的家中,看是否有线索疏漏。”
听别人禀报再多,也比不上自己亲见。
桂淳道:“大人若需卑职协助,只管吩咐。”
燕修低头:“张大人,卑职唐突。然府尹大人之命,大人清楚。不容耽搁。”
张屏又看了看他:“我知道燕捕头因何而来,我至少还需一日,能否通融?”
张屏的视线掠过他,又投向远处。
燕修微侧身,瞥见一道身着县丞服色,直奔此方的身影。其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吏。
燕修瞳孔微缩,看来张大人尽知谢县丞的身世及可疑之处。应就是之前单独与谢县丞谈到脱衣服那时,问出了真相。
府尹大人单单派他燕修前来,就是因为他和谢县丞的母亲一样姓燕。府尹大人觉得如此这般,可以起到暗示张知县、震慑谢赋母子、及在问案时以同姓为名义套套近乎等各种功用。
张知县迅速领悟,不枉费府尹大人的一片苦心。
燕修垂目望向地面:“府尹大人知道张大人这两日公务繁忙,故而特意吩咐过卑职,只要张大人明白,可稍稍缓之。”
谢赋即将奔到验尸房前,却见张屏几人竟向他这里行来。
谢赋整衣疾步迎上:“大人,下官冒犯,有十万火急公务,急需呈与大人!”
张屏停下脚步:“我要再去查验裘真家中,可否将公文给我,我在路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