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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庆佑却哆哆嗦嗦地瞧了瞧柳桐倚:“罪民大胆,求问大人一事。大人说那老儿被抓,是在几年前?”
柳桐倚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回答了这个问题:“应是三四年前,惭愧未能记得太详细,为何这般询问?”
贺庆佑顿首:“罪民冒犯,因……一直以为,那老儿就是蔡三的同伙。若非蔡三拿住了罪民销赃的把柄,我如何能被他要挟?”
张屏、柳桐倚与云毓精神又都一振。
贺庆佑垂首哽咽:“那老贼的确是销赃的惯家,给罪民的钱有零有整,金银都是小锭,银票也是各大银号都有,全国皆可通兑,不致于招眼。罪民回家后还反复验看,确定没什么特殊的记号,不想仍在老贼彀中!”
柳桐倚问:“你可知,他与散材如何结识?”
贺庆佑摇头:“不知。罪民也一直疑惑,茫茫人海,这两个冤家怎会聚了头!”
云毓道:“或因他们各与贺老板的一段缘。”
贺庆佑眼中凝结泪雾,张屏再问:“据贵店伙计增儿说,散材第一次出现在店里,是在五年前。之前此人从无消息?”
贺庆祐摇头:“没有。罪民后来也留意打探,未曾听说官府在蔡府外头很远处又发现了死人。当时夜色昏暗,罪民与卓西德与他扭打未久,他就昏死过去了,想也没看清我俩长相。我俩本来也都是平常人,身量面目都没什么特别能让人记住的。被官府盘问后,我们更是借口不敢继续摆摊,索性不往顺安县去了。这些年都没再踏足那一带……谁知道过了十来年,罪民都快把这事忘了,他突然就冒了出来。”
贺庆佑脸上闪过一丝唏嘘。
“当时罪民已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敢放开手脚花钱。正洋洋得意时,蔡三突然钻出。想想真是天意也。其实做下的种种,老天都看着呢,之前没发作,只是还不到要还的时候。”
张屏道:“请贺老板多回忆回忆,在死者再度出现之前,当真没有过任何征兆或特别的事?”
贺庆佑皱眉思考了一时,复摇头:“罪民着实想不到什么……当时刚盘下新店面,满脑子都是买卖的事儿,确实也没多留意过其他。他冒出来那一日,罪民正在与老古商议新菜单的事儿,突然伙计就过来说,楼下来了个人,点名要吃明前雪和春波绿,像是闹事的。罪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就是个泼皮,轰出去罢了。然伙计跟着又说,这人还一直嚷着,好叫店主知道,他不要那些金贵的陶壶瓷碗,但必须伺候好了他。”
张屏微颔首,原来散材不要瓷器其实是给贺老板的威胁,却被小伙计误以为成怪癖。
贺庆佑继续道:“罪民一听这句,心里一凉,悄悄走到大堂隔扇后,即见蔡三坐在前排正当中的椅子上。罪民头壳里顿时就嗡地一声,两腿发虚,眼前金星直冒。”
柳桐倚开口:“贺老板方才说,火灾那夜撕打时,天色昏暗,他应没看清楚你与卓老板的脸。那么你们对他的样貌应也不曾端详仔细,为何时隔多年,贺老板能一眼认得出他?”
贺庆佑垂首:“禀大人,罪民二人将他打晕后,又把他抬进坑里,短暂端详过他的面目。他左腮有一块胎记,十分显眼,虽然时隔多年,多了些褶子白发,身形轮廓却未有大变,还是认得出的。”
他当时方寸大乱,只能暂时想办法稳住局面。
“罪民就和伙计说,来的都是客,此时勿要触霉头,做一份给他吃就行。还让伙计和他说,罪民告诉他,一定好好招待,让客官满意。”
张屏道:“之后如何?”
贺庆佑长叹:“他在罪民这里吃完,也没多说什么或表露出什么暗示,跟着就去了卓西德的客栈,罪民去通知卓西德时,他已在客栈住下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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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毓又道:“在下冒昧插一句,此人倒胆大,也甚敬贺老板和卓老板二位是君子。”
贺庆佑涩然:“公子取笑了,罪民自然明白,他能这么做,必有布置。怎敢动他?所以真真不是罪民杀了他啊,求大人与公子们明鉴!”
云毓挑了挑眉,张屏神色仍无丝毫波动:“请贺老板详细告知,他如何要挟你二人,都提了哪些条件?”
贺庆佑略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在客栈住下后,使了个按兵不动,待鱼入网之计。他必是料定,罪民会立刻找卓西德商量,然后他再细细敲诈我俩。”
张屏问:“是他先开口敲诈,还是二位自去找他?”
贺庆佑咬了咬牙:“是……是罪民这边没沉住气。实不相瞒,按卓西德一开始的意思,我二人不必惧他,也不必理会他,不妨就这么和他耗着。”
卓西德分析,说不定此人还没完全确定那夜的两人是他们,就算确定,隔了这么多年,一来他手里也没证据;二则,当初那两个箱子,还不知这人怎么搞到手的,肯定也不干净。必不敢去官府。此时只是在使恐吓诈术。如果两人主动去找他,就等于认账了,定会更加被拿捏,不如就先来个敌不动我也不动,待对方沉不住气时,再做下一步行动。
云毓唇边浮起一丝兴味:“卓老板分析得十分有道理。贺老板为何不听从?”
贺庆佑再顿首:“罪民万死,诚如公子所言,罪民当时亦觉得卓西德说得挺对,可又思量,他既然敢来,定有倚仗。惹急了他,只怕更不好收拾。这时那蔡三已知罪民到了客栈,就在客栈房间里有意露话给小二,说第二日还要去罪民的酒楼吃喝,又报出了罪民的宅子所在,问小二地址对不对。当晚,罪民回家,门房拿来一封信函,里面写着几行字——「月下顺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赏烟波酒。」”
云毓赞叹:“很是诗意。”
贺庆佑凄然一呵:“罪民当时魂都要散了,哪管什么诗意不诗意!”
张屏道:“后两句所指是县城外的二里坡烟波亭?这封信贺老板是否还留着?”
贺庆佑哑声道:“张先生英明!就是那个坡那个亭!此信点破了罪民的隐秘,罪民怎么敢留,立刻烧了。
”
张屏追问:“信件的笔迹纸张有无什么特别?”
贺庆佑闭了闭眼:“罪民那时乱做一团,未能留意这许多。纸,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的一张寻常信纸,也没什么记号。字写挺大。”
柳桐倚跟着问:“所写是楷书、行书、隶书、篆书或其他?”
贺庆佑道:“惭愧罪民不太懂笔墨之事,肯定不是篆,字是长方条,就是……寻常人写的大字,不甚潦草,应该算楷书!以罪民无知的眼神瞧来,也不咋好看,跟小孩子家初练字似的。”
张屏微一颔首:“贺老板接着说。”
贺庆佑喘了一口气:“那一夜,罪民如同在滚油锅中被炸到天亮。反复思量他为什么会知道水滴溜巷的事,究竟拿到了哪些把柄。第二日天一亮,罪民就去了城外二里坡。”
张屏又问:“没通知卓老板?”
贺庆佑道:“罪民不晓得他是只拿到了我一个人的把柄,还是卓西德的小辫子也揪住了。水滴溜巷的事真真连卓西德也不知道!罪民想,先只我一个人去谈或许好些。让犬子去给卓西德捎了个口信,说因多年前一桩货物买卖的事儿,被我俩都认得的一个客人约到二里坡烟波亭赏景了,知会他一声。卓西德能明白的。罪民就先独自去了二里坡。”
他又苦笑一声。
“蔡三这厮当真机灵,二里坡乃县里的人踏青常去的一个地方,尤其清明前后。到处是人,不怕罪民行凶。旷野之处,又方便说话。罪民记得,那日天还蛮晴的。罪民天刚亮就到了那里,已经有人在放风筝了,谢大人那时还没完全把县里治服帖,烟波亭周遭有好些摊贩,罪民到时,亦有些已经出摊了。罪民从早上等到晌午,捱不住就在亭边的摊上吃了早点又喝了茶,蔡三方才出现。因为人多,都没发现他从哪里过来的,刚在茶摊吃了杯茶,抬眼就见他在摊外不远处站着。”
蔡三待贺庆佑站起身,便慢慢走到一处人稀且开阔的所在。
贺庆佑跟着他走过去,蔡三眯眼瞧了瞧天,道:“今儿日头真亮堂。亮了好,走在乡野林间,不怕被被黑棍子闷进坑里埋了。”再转目望向贺庆佑,“亦照得贺老板红光满面,看来近日生意挺好。”
贺庆佑抱了抱拳:“承蒙谬赞。”索性直接询问,“请教尊驾名姓?”
蔡三亦十分直接地答:“现在的名字,想来贺老板与卓老板已经知道。多年前,某还有个名字,叫蔡三。”
云毓赞叹:“两位就此坦率交心,妙极。只是「蔡三」二字仍像绰号,不似真名。”
贺庆佑道:“公子英明,罪民亦这么觉得。便就又问,兄台可是因为行三,才叫此名?”
蔡三悠悠答:“差不多吧。某个一天之内险些死过两回,剩下一口气到今日的穷汉,不敢与贺老板互称兄弟。贺老板与卓老板而今春风得意,看来箱子里的东西没有卖亏。”
贺庆佑装傻:“贺某不甚明白,什么箱子?是否有什么误会?”
蔡三咔咔怪笑一声:“怎么,贺老板记性这么差?就是你在京城水滴溜巷卖了的箱子。正月里,贺老板还到沐天郡州府城里的钱庄,兑了两张三百两的旧票。”
贺庆佑听他说得这般详细,浑身冷汗直冒,强作镇定道:“以往的积蓄,待使钱时便取用罢了,尊驾如何知道,莫非就是银庄的伙计?”
蔡三皮笑肉不笑地袖起手:“既已半人半鬼游荡多年,凡间的事儿,自然知道的多些。”
贺庆佑继续试探:“不知尊驾到此,有何意图?”
蔡三仍慢悠悠答:“清明时节,如某一般的,正要多多走动。寻一寻有无相识的可携往地府。”
贺庆佑道:“朗朗乾坤,晃晃明日,尊驾不要开这样玩笑。”
蔡三道:“怎是玩笑,单是此地与邻近,就有多少旧鬼怨魂。多年前,蔡府的那场火,你知,卓西德知,官府更加记得。纵火行凶者,官府仍未抓尽。若是官府突然从贵府及姓卓的家里得到了蔡府的旧物,更查到来历不明的钱财,加上一些人证。官府将会怎么判?”
贺庆佑牙齿已开始打架,仍坚定否认:“贺某实实不知尊驾说些什么。当日火难,确曾听闻,但贺某身家清白,是否匪类凶徒,官府一查即知,岂会因诬陷之词便遭冤屈。”
蔡三眯眼笑:“你记不记得,无所谓,反正有人证物证,公堂之上,老爷们自会让你想起来。我劝你多想想,不单想想旧事,也想想你的老娘妻儿。”
贺庆佑索性豁出去,冷下脸:“这般恐吓,到底什么意图?”
蔡三道:“你只当我这个魂儿趁着过节来给二位报个信。不曾听老人说么?快死的人都常能瞧见勾他的鬼。”
贺庆佑昂然道:“我觉得阳间好得很,暂不想去别处。”
蔡三道:“若觉阳间好,就该趁节里多做些该做的事。”
贺庆佑已知他要开口提条件,就问:“清明节能做什么事?送些祭供酒食?”
蔡三道:“酒食不用,衣衫也不必,倒是元宝锭子甚好。有个七八千黄金锭子就差不多了。”
云毓轻叹:“忒狠,这是要将贺老板一把榨干。”
贺庆佑跟着叹:“是。罪民听到这个价,立刻就说,恕我拿不出这么多。”
柳桐倚亦开口:“可他既来勒索,怎容你讲价?”
贺庆佑道:“一开始他自然得继续威胁。”
蔡三当时仍不紧不慢地问,贺老板家有多少人口,难道一个人还抵不上一千?
“罪民当时被逼上了头,牙一咬索性摊开说,性命自然无价,所以我错伤他人,今日该有此报。只是眼下把我全家剁了,也拿不出这些钱。他要强逼,或现在杀了我泄愤,或把我告上官府,攀诬我是当年杀蔡府的劫匪。若诬告成功,我被砍头,全家难保,我家也得被抄,家产收入官府,谁也捞不着。”
云毓叹息:“贺老板烈性!此言可有打动对方?”
贺庆佑再一吁:“他表面还是不肯退的模样,将罪民家的妇孺平日常去烧香游玩的地方,及罪民的孙子外孙的年岁生日都报了一遍。可罪民也明白,他既然这般现身,仍是图财。就说,既然我全家的过往与当下,他都尽知,应也晓得,我家里所有能拿出的银子全用在新店面上了,若这样威逼,只能拿我这条命赔他。”
蔡三听后,又阴森森一笑,曰:“既然贺老板有此觉悟,某必满足。”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贺庆佑对着他的背影问:“缓缓偿还,也不能够?”
这句问话之后的几个瞬息,可称是贺庆佑人生中最紧张难熬的时刻。
然,就在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止不住微颤,几乎要晕厥过去时,蔡三的背影定住了。
而后,蔡三回过身,问道:“怎么缓缓偿还?”
“罪民听到这一句,眼前光点儿直蹿。他这样讲,就是能接着谈了!罪民便和他说,虽然眼下的确拿不出多少钱,但可以将当日所得算作他在我酒楼中投的本金。每年偿还一部分。”
蔡三听罢,冷笑一声:“贺老板这是要抬举某做你的东家?倒也算得,只是既然算投你买卖,就得有红利。”
云毓道:“倒是个行家。”
贺庆佑苦笑:“公子说得极是。罪民当时就回答,自然是有分红的。他再问,能分多少?罪民当时已渐渐镇定,知他定不是什么富贵出身,八成是蔡府的下人,趁着失火,抢了主人的宝箱奔出。箱锁如此难开,或他并不知道箱子里具体有些什么东西,只是模糊猜到一些,水滴溜巷那老贼怕他追索,也未必同他说了实话。就大着胆子又诈了诈他虚实,道,当日转手的钱财,尊驾已知详细,就将不足之数补个整,算五千两银子的本金。蔡三当时就脸色一变,冷笑道,五千?!罪民头壳里再嗡了一下,心想,不好,又要崩了,却眼睁睁看着他再桀桀一笑,又听他道,过了这些年,物价添涨多少?必不能少于六千!罪民一听这话,真像是从鬼门关滚回了阳世,赶紧点头,那就六千!”
云毓轻笑:“一场豪赌。”
贺庆佑抬袖擦了擦额头:“实不相瞒,罪民事后回想,也挺诧异自个儿那时候怎的如此胆大。他再问罪民,几分利?罪民道,银庄之中,一般是三分或四分的利。他又要变脸,罪民赶紧再说,但我肯定不能算这么少的。他就粗声道,五分利,再不能少。今次就先取今年的红利,再加一千本金,两日之内付清。”
云毓眼光一闪,柳桐倚亦微微皱眉,但都未出声,只凭贺庆佑继续讲述。
贺庆佑再喘了一口气:“罪民这时,心里却有了底,居然被我猜中,这厮并不知道箱中到底是什么宝物,水滴溜巷的老头没同他说实话。罪民甚至有些后悔,没听卓西德的话,再沉得住气一些。就又壮起胆,朝他深深作了个揖,道,实不相瞒尊驾,一千三百两银子,一时半刻间恐也难拿出……”
蔡三大怒,脸色陡变道,竟还要抵赖,这是真想消遣你爷爷?!
“罪民讨饶,声称绝无此意,当真是没钱,恳请宽恕。若他不动本金,只取红利,罪民愿意多付一倍分红。这般对我们两人都便利。”
蔡三横着眼问:“怎的便利?”
贺庆佑捏着几辈子的谨慎道:“尊驾休怒,先听我与你分析,若如尊驾所言,连本金带利息拿去,即是今年一千三百两,明年一千二百五十两,后年只得一千二百两……”
蔡三狞笑:“你竟敢爷爷取走多少本金,就少给多少利息?!”
贺庆佑赶紧作揖:“不敢不敢,利息年年三百两,一分不敢少。然六年之后,尊驾就取光所有,六千两本金之外,再多拿一千八百两银子利钱,共七千八百两。之后就没有了。而不动本金,则细水长流,贺某愿年年以双倍红利孝敬。尊驾活一百岁,贺某就孝敬一百年。”
蔡三再怒:“你当爷爷不识数?老子今年多大岁数,怎能再活一百年?!”
贺庆佑道:“尊驾正当壮年,每年六百两,拿上十五年,就有九千两银子了。区区十来年,眨眼就过。再到二十年,就是一万两千银。三十年,一万八千两。岂不更合算?”
蔡三又冷笑:“你这是缓兵之计,用六百两银子先打发了老子,再想对策。天长日久的事,谁说得准,若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或得了什么走动不得的病症,不能来找你,你便可不认账了。”
贺庆佑便指天发誓,将自己的祖宗后人一起搭上,又道:“尊驾若不肯信,某可立刻与你签个契书,按下指印。就写尊驾投了六千两银子在小店,本金不再提取,每年拿分红六百两。二十年里,不论尊驾亲临,或是亲友代取,都如数奉上。超出这二十年,只要尊驾在世,仍是年年六百两相赠。不论我贺庆佑死活,只要我贺家有一个人在,便遵照此契。”
蔡三又沉默了一时,贺庆佑知他内心松动,趁势再道:“的确是贺某凑不出多少现银,才求此通融之策。不然,几年内连本带利结清其实我更划算。尊驾定还与卓西德有一番叙旧,亦可将我这里做长远之取,在他那边提拿本金,这如此远近兼顾,更加合宜。”
蔡三沉吟良久,将眼一眯:“二十年太短,爷爷我今年才四十余,祖传长寿。八十岁想还活得,又怕到时候不便奔波,要儿孙代取。改成三十年吧。”
贺庆佑立刻点头:“依尊驾所言,就三十年!”当即在附近的摊子上借了纸笔,与蔡三签下契书,按了手印。各执一份。
张屏问:“贺老板可带着你那份契书?”
贺庆佑即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托起。
云府的随从接过,却先奉与柳桐倚,柳桐倚目光一扫,双眼随即一亮,轻碰张屏手臂,示意他看纸上。
只见旧纸开头即书写一行大字——
「立契人散材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人氏」。
因文牒丢失,一直未能查到的死者户籍所在,竟在这里得知。
契书的文字与贺庆佑所说一致,即是某年某月某日,「散材」借六千两银与贺庆佑,从今后每年清明来取利金六百两,三十年内,无论「散材」本人或亲友,执另一份契书到来,即可收取。若赶不及清明,亦可改为其他日子。三十年后,倘若「散材」本人在世,亦可继续每年收取利金。贺庆佑及其子孙亲眷必须遵守。若有违约,需将六千两本金返还「散材」,此前支付的所有红利不计算在其中。如有纠纷,双方可凭各自契书,请官府审断云云……
末了签着贺庆佑和散材的名字,名字旁边各有一枚指印。贺庆佑的签名与契书文字一致,契书是他写的。散材的签名十分粗拙,一看就是没读过什么书。
契书的边缘左侧是两人的签名各一半,右侧是两人的指印各一半,另一半定是在散材手中的契书上。
这是签契书常用的方式——将两份契书摆在一起,在两张纸相接处写上名字,按下指印或名章,动用契书时拼接在一起比对,防止一方作伪。
贺庆佑又叩首:“契书绝对真实,大人们可去比对那蔡三的指印验证!”
张屏问:“这里有蔡三的签名,字迹是否与你曾收到的那封恐吓信一致?”
贺庆佑却摇头:“罪民觉得,不是一个人的笔迹。他签字后,罪民也留意了,但觉得字虽然都挺丑的,但非同一人所写,丑得不一致。”
柳桐倚道:“方才贺老板还说,你不甚懂文墨。”
贺庆佑忙作揖:“大人明鉴,罪民是不通文墨,不晓得书法里讲的这个书那个书到底是什么书,也不晓得这位圣人那位圣人讲过什么句子。但多年做买卖,常与人签文书,笔迹倒还能辨辨。绝不敢在大人面前扯谎。”
柳桐倚未再言语,贺庆佑忐忑地偷眼瞧他,张屏又问:“蔡三在契书上签的名字是散材,贺老板是否询问过他,怎么用这个名字,以及这坜州府散家村人氏是否他真实户籍所在?”
若蔡三是蔡家下人,应是仆籍,挂在蔡府名下。
贺庆佑面露艰难:“这……罪民哪敢多问,他让怎么写怎么写罢了。”
桌上茶水已冷,云毓摆手命左右换上新的,又道:“算来此人几年间讹了贺老板三千两银子,而今他死了,贺老板总算能及时止损,今后可高枕无忧。”
贺庆佑忙叩首叫屈:“可罪民成了杀他的嫌犯!真是当年财迷心窍的报应!求两位大人和张先生明断详察,早日拿到真正凶徒。”
张屏再问:“贺老板每年都如何给他银钱?”六百两银子,换成银锭子也蛮沉。
贺庆佑道:“一般是碎银和银票,可全国通兑的那种小票。各个大银庄的都有。罪民不知他和卓西德如何往来,但罪民交钱的地方仍是在二里坡的烟波亭。每年只要他到了,必会在卓西德的客栈住下,然后到罪民的酒楼大吃一顿。次日下午,罪民便将钱装在一个灰褐色的包袱里,到烟波亭处,假装赏景,他也拿一个同色的包袱,调换取走。”
张屏道:“他今年吃完酒菜,出门便死了,你的包袱如何送出?”
贺庆佑垂下头:“自然是没有送。本来都包好了,可一得知他死了,罪民立刻就把东西都掏出来,包袱皮也窝藏起来了。”
柳桐倚道:“包袱皮请取来一看。”
贺庆佑连连点头应承。
张屏又问:“每年,贺老板都只看到他一个人,未曾见过疑似他的同伙或令你觉得可疑的人?”
贺庆佑道:“说实话,罪民一直也想找到他的同伙,但这厮与其同伙都小心得很,罪民留意查看,从未发现形迹。”
门旁的小文吏取来记录下贺庆佑供词的文书,先呈交柳桐倚审阅,再着贺庆佑看过后签名按指印。
柳桐倚让贺庆佑先行退下,但其与家人不得离开县城。
贺庆佑战战兢兢离去。云毓望着其背影道:“真是好一桩离奇案件,我也不禁想知道真凶是谁了。原来勒索竟能谈价,还谈成了。那死者挺厚道,一年六百两银子都答应。”
张屏肃然问:“云公子觉得,一年六百两银子,不算多?”
他感觉非常多了。他之前做县丞,每月俸银八两,升做知县可拿到十两,但没上任几天就被罢官,一文都拿不到了。
云毓略一怔,继而露出微笑:“六百两银子,自……不算小数。可蔡家的人之前在两江处做督办采买事务。两江之地是何等富贵地界,想来所见皆是豪商巨贾,仆从门客应有几分见识。此仅是云某的一点浅薄愚见,随口一说,望不会干扰柳兄与张兄对案件的判断。”
柳桐倚拱手:“云公子客气,今日多亏云公子相助,不然柳某与张兄将束手无策矣。”
云毓起身还礼:“柳兄此言才是客气。今日托柳兄与张兄之福,有了一番精彩见识。二位应需继续查访,小弟亦有些其他事情,便不多打扰。”
三人即彼此客气一番作别。
云毓与随从先离开客栈,柳桐倚和张屏随后出门,张屏看了看门外景色,又沿着当日蔡三曾走过的路徐步前行。
一直走到散材倒下死去之处,张屏停步,打量身边的围墙。
这是百巧纸鸢坊的院墙。
柳桐倚轻声问:“张兄,你我可要入内?”
张屏摇摇头:“卓老板在客栈内,桂兄和燕兄或想等柳兄与我到后才问供,先回客栈?”
柳桐倚颔首:“好。”
两人一路走回客栈,小伙计侍候他二人上楼,引到丁字一号房前,便飞速又不失恭敬地退下,全无一句闲言。柳桐倚在房门上轻叩两下,桂淳打开房门。
“正等二位。卓老板有些话想聊聊。某与燕兄觉得还是等二位回来再说,正好能与酒楼里的话比对比对。两位看是在这屋聊,还去二位的房内?”
柳桐倚转而看张屏:“张兄觉得哪间合适?”
张屏望了望屋内抱着茶盏斜坐在下首的中年男子:“丙一吧。”
在散材住过的房间,更方便问话。
桂淳干脆地点头:“好。”上首的燕修亦起身,下首那男子也放下手中茶盏,一副恭顺姿态地跟着站起。
进了丙一房,不待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落座,那男子便扑通跪地:“罪民卓西德,拜见诸位大人与张公子。”
柳桐倚和蔼道:“卓老板请起,只是有些疑问请教,不必如此。”
卓西德立刻道:“不敢不敢,身犯大过之人,怎能当大人一个请字!”
张屏捧出账册:“方才,在下与柳断丞在酒楼与贺老板算了算历年账目……”
卓西德又一揖:“不用算不用算,罪民许多钱财来路不明,自知难逃法眼!”
柳桐倚道:“如此,本断丞便直接询问,每年都住在此房中,三月初二死于街旁的那位姓散名材的客人,卓老板之前是否认得?”
卓西德再一叩首:“认得认得。此正是罪民所犯下并隐瞒的陈年旧过——十几年前,蔡府大火那夜,罪民与贺庆佑意外与他相遇,扭打时失手将他打昏,拿了他的两口箱子,因此从五年前开始被他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