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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桑眼里,在这场长达一日的禅会上,这个盲眼和尚如同磐石一样正襟危坐。此时听到桑奎谈论“獒兽”二字终于有了第二个动作:他端正的肩膀微微抖动,向前倾斜,修长的脖子微微转向声音方向,黑漆漆的眼睛里映不出何种情绪。
“桑奎上师,你的獒是何种猛兽?我只听过獒犬,没有听过獒兽。”
桑奎倒是不急只是缓缓地问:“无名法师,那些猛兽愚钝凶恶,你为何要找他们?若您真有菩萨心肠应先渡了在七情六欲中苦苦徘徊的凡人,你今日去渡化猛兽,明日那些畜生又会作恶。何必耗时耗力竟做这些无用功。”
“桑奎上师勿要担心我的意愿。我了我有我的执念。我从没想过让凶兽变成牛羊,不食肉改食草!凡间的凶兽愚钝,不懂轮回报应,只是遵从本性而为。他们自身所需不分善恶。但有些兽类攻击人类或他族不是为了温饱是因杀戮多了而滋生的恶念。我渡化的是兽类身上的恶念。今生为畜生道是前生的恶念判果;若今生还有恶念,来生只会更糟。我只至愿他们来生不会再沦为下三道。”藏缘的嘴角向上翘起,顿时让这个原本就俊美的人有了生气。
“我为何渡畜生道不渡人间道?”藏缘闭上眼睛,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弯,那日夜思念的人是桃花飞舞的仙子,此刻正坐在树梢上对自己笑招手微笑:“我在找,我的执念。”
一句执念让在座的所有人瞪大了眼珠,盲眼和尚毫不避嫌的将心中的痴念袒露出来,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再瞧他嘴边那一抹又痛又酸又喜又悲的微笑,又与佛堂上闭幕含笑的佛祖九分相像。那一分的区别为一个笑自己的执念,一个笑天下苍生!
盲眼和尚是人是菩萨?有菩萨的神力行菩萨的行为,心中却为了他自己的私念?这不是菩萨!是妖僧!
桑奎心中大喜,通过盲眼妖僧的回答他是明白了草原王族的一厢情愿!他压下眼中的得意看着一脸铁色的草原大汗到:“这执念和菩萨普渡苍生的执念可不同,看来无名法师要成真正的菩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藏缘的嘴角平复下来,黑色眸子“望”着桑奎等着桑奎的回答。
“兽的本质是捕猎杀生,畜生的本质是摇尾乞食。獒犬是我们雪域人民最忠实的伙伴,也是从獒兽演化而来。我们虎毒不食子,但是獒兽不同,她将产下的崽子放在一起不喂食,相互残杀后才得一只。那一只是黄眉黄腿全身漆黑,天生凶恶难以驯服。传是菩萨驯化了她,她才开始接近人类,化为獒犬。只是她的后代没有再出现黄眉样貌的。所以后世传遇到了黄眉獒必会遇见菩萨!”
桑葵的得意再也抑制不住,他向草原大汗示意,用手指向中间洛桑所在:“六世活佛神通!黄眉獒兽定是去佛祖身边将菩萨凡胎找到之事报于佛祖!我雪域城有六世活佛庇佑定是永世安康!”桑葵跪地行大礼,整个大殿内的黄帽也如海上浪花一样层层下跪,一时间场面宏大人声鼎沸。黄帽们无不激动万分的重复桑葵的话:“我雪域城有六世活佛庇佑定是永世安康!”
洛桑攒紧了拳头惊愕于桑葵字字拿捏顺势而为的手段,他简单几句话便扭转了局势让草原大汗灰头土脸,又巩固了自己在黄帽喇嘛心中的地位。这些权术,自己做不来,想不到,只感到彷徨无力。
前方的一片明黄压得洛桑想逃,他琥珀色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望向盲眼和尚,那人不言不语一身沉静,从一开始佛堂与他无关,禅会也与他无关。这一刻洛桑是羡慕盲眼和尚。随心所欲,寻找执念。
阿吉....痛苦随之沁染上琥珀眸子,月光、姑娘,相牵的手、相贴的唇,他不舍得忘。
今日禅会雪域的黄帽喇嘛占了上峰,之后的盛宴桑葵作为雪域之城的“第巴”穿梭于草原一族之间,相谈的言语间莫不是对洛桑这个六世活佛尊重推崇。而洛桑也将盛宴全权交给桑葵应付,桑葵也知道洛桑的疲惫并未强求他一时间可以学会应付政客适应周旋。
“这几日禅会算是顺利圆满,我乏了,要歇息,你们几个没事也退了罢!”洛桑对着侍奉自己宽衣的哑僧交代,然后懒洋洋的趴在软床上没了声响。
一刻钟后,禅房内传出洛桑均匀的鼾声,成日围绕他的喇嘛们才闭了房门退了出去。
又过一刻门外才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而洛桑也睁开了眼睛。
阿吉。等我。
洛桑缠绕最普通的绛红袍子,如同往日那样赤着脚溜出了禅房。也许是因为盛宴,一路上洛桑算是畅通无阻。他来到院子的另一角,这里是黄和二黑挖得另一处狗洞,一直用松土浅浅地覆盖着,若不细看根本不会瞧得出松土下面是层层枯叶。狡兔三窟,他们平日走的那处狗洞早被封上,可眼前这个黄曾带着他辨认过。想起黄的灵气,洛桑由衷的相信黄就是传中的獒兽。桑葵黄回归到佛祖身边,而自己更希望她能回归山林湖畔。
赤手扒开了狗洞,洛桑急切的钻了出去。这里是寺院的另一边,等洛桑赶到城下镇时天已一片昏暗。
穿过林间道,洛桑脚步加快,这次他没有局促不前而是冲出了暗巷向着西街奔跑。
阿吉!阿吉!我来了!他们已有十日未见。从月下相约到今日已经整整两个月!阿吉!对不起,是我失约....
西街的街角原本是最热闹的地方,每日黄昏到深夜,街角那里灯火通明。卓玛酒馆永远是镇食客呆的最长的地方。现在那里本是温暖光亮的一角没了灯没排队的人,没了卓玛大婶热情的声音,只有明晃晃的铁锁。
“阿....阿吉...?”洛桑猛然收了脚步,瞪大了琥珀眼珠不敢置信的瞧着禁闭的大门:“咣!咣!咣!....咣!咣!咣。”修长的手指我成拳头一下一下敲响落锁的门扉。
指甲陷入手心,拳头僵硬如石。回应洛桑的还是咣!咣!咣!
“阿...吉...”洛桑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慌。路上的街坊有的停下脚步注视着年轻和尚的背影。
“大师。你要买肉吃?是宁派的?”一位大婶好心询问。
洛桑将头颅抵在门上没有转身,他拼命压住颤抖的声音才将话得完全:“是啊,我从另一城市来,并不是寺庙的喇嘛,我是在家僧人,想买些肉食。我记得这里是牛肉馆,为何关门歇业了?”
“师傅,这卓玛也奇怪前些日子给她家女娃做媒,原本是不同意的,可半月前又突然同意了。这不举家搬到了别村。估计是对她那女婿满意的不得了!”
呼!呼!
洛桑的耳朵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做媒?搬家?一夜之间?
“施主,这是好事,能遇良婿实属不易。不知他们家哪个女儿如此好命。”洛桑瞪着眼盯着门缝,他多希望里面灯火阑珊,阿吉没有走远。佛祖,求你。那人,别是阿吉。
“阿吉!出落得真是水灵灵,最近不知多少人家来亲,真是便宜了那翁第镇的做皮毛生意的巴哈家!”
抵着门的头颅轰隆一声狠狠地砸在门缝上,吓得一旁的大婶一脸错愕:“师傅,你怎么了?”
“没有了....”
大婶摇摇头也是一片惋惜:“是啊,卓玛家的牛肉又香又嫩,想吃到!难咯!”大婶完对着年轻的喇嘛恭敬一屈身便离去。
没有了...阿吉带走了他的心。所以他呼入胸膛的空气只让自己窒息。
呼!呼!
没有心跳的声音。
桑葵....你从没给我留过余地,更不给我另一条路走。是你!你将他们逼走的!你将阿吉逼走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两全,他以为可以不负如来不负卿。是自己太傻气,太弱,太无能!
洛桑转过身子扶着冰冷的转墙向回走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走一步自己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再进入如同牢笼的布达宫而不是随着阿吉的方向而去。
翁第镇,巴哈家。她在那里。可现在自己不能去,以桑葵的手段自己再去只会给阿吉一家人带来灭之灾。桑葵过,他会清除掉所有阻碍他计划的绊脚石。
洛桑赤脚踏在上山的石阶上,第一次他才知道山上的白色宫殿与地上的人间城市相隔的如此长。琥珀色的眼睛望向昏红的月亮,月亮在天上摇摇晃晃。
不知走了多久,静谧的山林间传来“咚咚咚咚”敲击石阶的声响。
昏红的月亮前洛桑看到了消瘦的盲眼和尚,洛桑顿住脚步,看着盲眼和尚缓步下山,他像禅会时一样一身沉静,黑漆漆的眼睛里只有空。
“无名法师。”洛桑张开嘴角半天才喊出一声,咸咸的泪水滑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