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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烺发现,非但祭祖没她的份儿,吃祭肉也没她的份儿。
祭肉的事,是荣烺自己发现的。
小年这一天,郑皇后会在主持煮祭肉之事。荣烺对煮肉当然不好奇,她这两天都是跟在郑太后身边儿,装作帮忙的样儿,实则就是凑热闹。
上午陪着郑太后跟她父皇商议朝务,下午还会给祖母念奏章,正巧念到礼部递的折子,是关于祭祖后分赐祭肉的名单,荣烺这才知道原来分赐祭肉有这许多讲究。
朝中重臣,宗室贵亲,皆有所赏。
其中顺柔长公主驸马、嘉平大长公主长子,皆在名单之列。
荣烺说,“顺柔姑妈与驸马关系不好,为什么要赐驸马祭肉?”
“崔家亦是朝中重臣。”
“上头已经赐了崔国公,祖母,不用再赐崔驸马。身为驸马,不能与公主和睦,使公主展颜,这驸马当的就不够格。差使都当不好,还有脸吃祭肉?”
荣烺点评一句。
郑太后看她一眼,“也罢了。”
荣烺接着说,“姜家表叔头一遭在帝都过年,是该给他一份。只是,为何没有顺柔姑妈、嘉平姑祖母的赏赐?连在帝都的郡主、县主也都没有?”
荣烺歪着头看向祖母,“反是郡主的丈夫、县主的丈夫有?”
“礼制规定,祭肉分赐宗室、重臣。在民间,也是男人享用。”
荣烺瞪大眼睛,“照这么说,祖母跟我,都不配吃祭肉了?!”
郑太后道,“那祭肉有什么好吃的,我与你讲,为了保持祭祀时完整,猪牛肉都是整个儿放入大鼎之中,肉煮太过容易垮烂,故祭肉多是外熟里生。何况,祭肉煮食不能多放调料,最多放些姜蒜盐巴,味道可想而知。”
“你要想吃,我令膳房照着煮祭肉的法子煮头羊给你尝尝。”
荣烺说,“祭肉不是给祖宗吃的东西么,怎么啥调料都不放啊?”
“祭祀是为不忘祖宗当年厉兵秣马的不易,让后人珍惜现在的生活。莫说肉味道不好,便是祭祀用的酒,也多为薄酒,很寻常的。”
叫郑太后这样一解释,荣烺对祭肉祭酒的味道是半点不好奇了,她说,“我也不是想吃,就是不能吃这事儿叫人听着不舒服。”
她就跟郑太后偎在一处,荣烺翘着嘴巴问祖母,“祖母你不这么觉着么?”
郑太后说,“明年皇后亲蚕礼,届时朝中内外命妇、宗亲贵女,都可相随,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我是说这祭肉的事儿。”荣烺别看年纪小,颇不好糊弄。而且,孩子越小,越是较真儿。
郑太后道,“那我问你,为何亲蚕礼只能是女眷参加呢?”
“男人也可以参加啊。我觉着人人都能参加,不应该分出男女之别。”
郑太后道,“谁能参加不重要,谁不能参加也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荣烺好奇。
“礼制。礼制最重要。”
荣烺不明白了。郑太后道,“有礼制,这世间才有规矩。有了规矩,世间方能太平。规矩是什么,譬如这小炕桌的只个脚,规矩就是支撑这张桌子平平整整,安安稳稳的。”
荣烺想了想,“男人参加亲蚕礼,女子参加祭祀,世间就不太平了?这又不是打仗,我读史书,史书上不太平的时候,都是打仗的时候,这又不是打仗。”
“能说出这话,可见这半年书没白读。”郑太后端盏温水递给荣烺,荣烺念半日折子,正好口渴,就着祖母的手喝了半盏,就听祖母说,“这倒不至于打仗,但若要改此事,礼部、御史台就要先上本,他们还不得先吵吵个三年五载。何况,这世间啊,最难改的就是人们早已习惯的事。”
“男人习惯由他们来祭祖,由他们来分祭肉。乍然让他们改了,他们愿意么?”
荣烺说,“那有什么不愿意的,大冬天去祭祖宗,分个肉而已。”她觉着是小事。
“打个比方。颜相为内阁首辅,不让他干了,让旁人来干。你觉着颜相愿意么?没有比内阁首辅再大的官儿的。”
“这得有足够原由,不然不能随便处置大臣。”
“对。同样的道理,没缘由的,突然要变规矩,你想,习惯这些规矩的人,起码得问个为什么吧?”
“可是,这明明是有道理的事。”
“只是你觉着有道理。”
“祖母你不也觉着有道理么?”
“只咱俩觉着有道理,这是不行的。”郑太后道,“大冬天去给祖宗磕头,分一分祭肉而已,瞧着都是小事,可这又是大事。你觉着,后宫不得干政,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错的。祖母您经常处理政务,我也经常帮您念奏章啊。”
“但这是太.祖皇帝明令禁止的。”
“那是太.祖皇帝的不对。”
“对与不对没这样简单。在我掌朝政前,这条政令已经施行了几十年。你心里偏向我,生来就见我处理政务,故而不假思索便觉着对。你要往深想,当初太.祖皇帝为什么要定这条规矩?”
“为啥?”荣烺扑闪下大眼睛,“人老糊涂了呗。我看史书记载,太.祖皇帝登基时就快五十岁,很大年纪了。”
“可能他老人家不大聪明。”
郑太后被逗笑,戳荣烺眉心一记,“好个狂人,太.祖皇帝乃开国之人,都不聪明。那谁聪明?就你聪明。”
荣烺也笑了,“反正这条规矩不对。□□皇帝在位时,后宫能不能干政倒是关系不大。世祖皇帝登基时,也在壮年,关系亦不大。可我父皇登基时,就是我这个年纪。刚刚上学,肯定还不大懂政务,辅政大臣又不忠心,要是没有可靠的人帮忙,这怎么成呢?”
“祖母您是父皇的母亲,肯定比辅政大臣可靠一百倍不止。”
“所以我才说这规矩不对,我可不是白说的。”意思,她是有证据支持的。
“这个道理如今来看,人人明白。可在当年,颇费周折。林靖臣死后,还有三位世祖指定的辅政大臣。还有上书弹劾林靖臣的官员,还有奔向帝都来了就不肯走,很想指点朝政的宗室。你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吗?”
“想做大官吧。”荣烺说。
“官员,想成为第二个林靖臣。宗室,想取我们而代之。”
荣烺瞪大眼睛,“颜相、齐师傅也是这样?”颜相是阿颜的父亲,齐师傅是教她史书的师傅,她觉着都是好人。
郑太后浅笑,“他们那会儿啊,还没做官哪。”
荣烺这才放心的拍拍胸口,急忙问,“那后来怎么样了?把坏人都处置了吗?”
“自没叫他们得逞。可在朝为官,谁没点野心呢。只要有机会,无数人都会想成为林靖臣。真正忠心克制的,则是凤毛麟角。若机缘再大些,莫说林靖臣的位子,皇帝的位子,也不是没人肖想。”
郑太后轻描淡写,荣烺惊心动魄,可她转念一想,她的祖宗太.祖皇帝就是抢了前朝皇帝的位子,才坐了皇帝的。
帝位都如此,何况相位!
荣烺一点头,“是这个理。”
这回轮到郑太后吃惊,“还真听懂了。”
“这有什么不懂的。史书上改朝换代,开国皇帝哪个是天生的皇帝,都是顺应天命才当上的皇帝。”荣烺说,“齐师傅给我们讲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做一顺臣,难道就不能匡扶社稷了么?太.祖当年为何没有为前朝顺臣?”
“没办法。那时世道很乱,做不了顺臣。而且,太.祖也是为了救苍生于水火。”荣烺天真的说。
郑太后说,“当年十二路反王,都说是为了救苍生于水火。”
“他们那是假的,只有太.祖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这么写的。而且,如果他们是真的,那怎么做皇帝的不是他们?”荣烺振振有辞。
“那我再问你,书是怎么来的?”
“史书是由史官写的。”
“不。你现在读的史书,是由本朝史官写的。”
“这不一样么?”
“你知道太.祖皇帝登基后对史官的命令是什么吗?”这事荣烺自不可能知晓,郑太后道,“一是令史官修开国史,二是令史官修前朝史。”
灵透之人一眼就抓住其中要害,荣烺说,“前朝没史官么?是不是前朝末帝的历史啊,他死的仓促,身后无人修史记录,太.祖皇帝让我朝史官帮他记录一下。”
“不,是整个前朝史的修定。”
“前朝还真没史官啊。”
“前朝当然是有史官的。但我朝依旧要重修前朝史,你想想,这是什么缘故?”
荣烺这就想不明白了。郑太后并不告诉她答案,“这个问题不要问旁人,你要自己想,等你想明白了,会有大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