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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按以往,夏春朝接到此人帖子,必定不予理会,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干货行遭逢退货,一口气连丢了三家主顾,留香阁掌柜虽有些摇摆,究竟不知其作何打算。傅月明虽好意,前景如何,也实在难料。何况,商家不与买卖为仇,这送上门来的生意,又为何定然推出去?
当下,主意已定,她将帖子交宝儿往书奁里收了,又吩咐道:“到门上寻个小厮,往和祥庄传一句话,只说我应下了。”宝儿便问道:“不必回帖么?”夏春朝略一踟蹰,就道:“不必了,话传到也是一般。”
宝儿听说,应命而去,少顷回来,说道:“已打发长顺儿去说了。”说着,就罢了。
晚间,夏春朝吃过晚饭,已至掌灯时分。天色昏暗,两个丫头点起灯烛。夏春朝见丈夫尚未归来,寻了些针线来做,因想他必是吃了酒回来的,便问道:“醒酒茶炖下了不曾?”珠儿上来掌灯,笑嘻嘻回道:“都备下了,知道奶奶心疼少爷,这都是少爷去西北前的老例了,还劳奶奶说么?”夏春朝听闻,笑了笑,没有言语,低头又缝了两针,忽然就听门上一阵吵嚷,知晓是陆诚勇回来了,连忙丢下针线起身。
恰当此时,陆诚勇已踉踉跄跄走进门来,一把搂住夏春朝,嬉皮笑脸的就要亲嘴。夏春朝见他两颊通红,一身酒气,就知是吃醉了,扭过头去,将他一把推开。陆诚勇本已醉了,足下不稳,吃这一推,登时跌了个四仰八叉,嘴里嘟囔道:“吃了几杯酒,就被你这等嫌弃。早知如此,我也不出去吃酒了。”
夏春朝见他这狼狈模样,又是气又是笑,嗔道:“谁人像你一样,外头吃的醉兮兮的,回来也不漱口,就要戏弄娘子,好干净!”说着,一面叫珠儿搀他起来,一面叫宝儿端了醒酒茶过来。
陆诚勇酽酽的吃了盏茶,略醒过来些,夏春朝递了手巾与他擦了把脸。收拾已毕,陆诚勇酒意上涌,上下眼皮粘连在一处,困倦的要不得。夏春朝本要将那事告与他知晓,眼见他如此,料知不能说了,只好把他搀扶上床,替他解了衣裳,打发了丫头出门,一道睡下不提。
翌日醒来,因夜间陆诚勇闹酒,夏春朝夜起了两次,不曾睡好,早上便晚起了一刻。睁眼时,却见身畔已空,招来丫头相问,方知陆诚勇天色微亮时,已动身往衙门里去了。
夏春朝闻言,也没别话,径自起身梳洗。
须臾,宝儿拿了早饭过来,夏春朝盘膝坐在炕上吃饭,忽听窗外墙下一人说话,听音儿却是宝莲,便扬声道:“宝莲且进来说话。”
宝莲轻步走进内室,屈身道福,含笑道:“老太太打发我来传话,过来才知奶奶正在吃饭,不敢进来搅扰,谁知还是打搅了。”夏春朝便笑道:“今儿原是我起晚了,倒不妨碍。”因问道:“老太太打发你过来有什么话说?”宝莲道:“老太太说,若是奶奶不忙,待会儿往后院去一遭。今儿有人来相看姑娘,老太太想同奶奶商议商议。”夏春朝乍闻此讯,连忙笑道:“竟有此事,我连日不在家中,一丝儿也不知道呢。既然如此,我待会儿便过去。”宝莲见她应下,福了福身子,便去了。
送了宝莲,宝儿掀帘子进来,在一边站了,又问道:“奶奶,这有媒人相看姑娘,老太太怎么不叫太太,反而过来喊奶奶?太太才是姑娘亲生的娘,奶奶只是嫂子罢了。虽说长嫂如母,可如今太太见在,叫奶奶过去商议,委实是奇怪。”珠儿在旁嘴快道:“你晓得什么,咱们家素来是奶奶掌家,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太太自然要同奶奶商议了。”宝儿又问道:“话虽如此,可姑娘的亲事,本该老爷太太出面,怎么是老太太张罗?”夏春朝接口道:“想必是老太太是长辈,姑娘又素来跟着老太太。何况,太太那道三不着两的脾气,谁人不知,老太太也不放心罢。”两个丫头听了,更不多言。
这夏春朝心内忖道:前回看那丫头对沈长予颇为留情,不知如今怎样了。眼看就有人来相看,她忘了也罢了。若还搁在心上,别闹出事来才好。这般想了一回,因心里有事,便没了胃口,只吃了小半碗稀饭就推了。起来梳妆打扮了,带了珠儿往后院去。
走到后院,就见小丫头杏儿立在海棠树底下掐花。一见她来,杏儿忙迎上来,笑嘻嘻道:“奶奶来了。”夏春朝看她手里一捧鲜嫩的海棠花,就笑道:“你又淘气了,掐这些花儿做什么?难道家里还短了你的花儿戴?”杏儿噘嘴道:“不是我要掐,是姑娘吩咐的。”夏春朝点了点头,也没放在心上,就往正房里去。
宝荷守着门,见她到来,往里通报了一声,便打起帘子。
夏春朝走到堂中,见堂上无人,转去了间壁,果然见陆贾氏穿着家常对襟夹衣,绿潞绸镶边裤子盘膝坐在炕上,一旁地下宝莲捧茶而立。
夏春朝走上前去,道了个万福,口里说道:“听闻祖母召唤,不知所为何事?”陆贾氏微微颔首,向旁努了个嘴,道:“坐。”
夏春朝便依言在一旁一方凳上浅浅坐了,只听陆贾氏道:“今儿喊你过来,也不为别的,有户人家使了媒人与红姐儿说亲,我便同你商议商议。”夏春朝笑道:“孙媳适才听宝莲提了,就是不知是什么人家来提亲?”陆贾氏笑道:“是东四街细柳子胡同的仇仲恺仇都尉家,与他家二小子来说媒。”夏春朝细想了一回,倒不识得此人。却听陆贾氏又道:“论起来,这都尉的官职,是比咱们勇哥次一等。但好在他们是祖辈为宦,家里料来不差。他家大小子前年自马上跌下,伤痛难治,竟而死了。这下头就还有个二小子,此外更无一人。听闻仇都尉夫妇将这孩子爱如珍宝,必定也能善待红姐儿,我故此高看他们一眼。”
夏春朝听了这话,倒也无理可挑,便说道:“老太太说的是,只是还得寻个得力妥帖的人去打探打探这家内里的情形。不然外头看着光鲜,里头却有些不能为人道的毛病,可就把咱们姑娘坑了。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男儿入错了行当,还可改的。女儿嫁错了人家,那才是一辈子的事儿呢。”陆贾氏颔首道:“这理儿我自然懂,你便寻人打听去罢。我传你来,倒还有一件事。”言至此处,却又不说,只想宝莲道:“你们奶奶的茶凉了,怎么还不去炖新的来?”
夏春朝手里这碗茶,是来时宝莲才炖下的,哪里会冷?她如此说,便是为支宝莲出去。宝莲会意,当即点头,抬步去了。夏春朝便也对珠儿道:“你到间壁去找春桃,问问我前回叫她打的络子,可打完了不曾。”珠儿也应声而去。
待屋中只剩下这祖孙二人,陆贾氏方才问道:“眼瞅着就有人来相看了,红姐儿出阁也就是这一年的事。她嫁妆半半拉拉的,倒要着紧办出来才是。前儿我打发人寻了木匠来家问了问,一张南京拔步床,选酸枝木的,差不离要二百两银子。红木箱子,又要五十两银子。梳妆台差些,就选黄杨木的,也要七八十两银子。旁的我一总包下了,不用公中的钱。你且看看,如今家里可能拿出这些银子。”说着,两只黄澄澄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夏春朝。
夏春朝听了这话,心里粗略算了一回,面上便笑道:“老太太这话倒也好笑,什么公中不公中的,还不是从我这儿走?家里的钱,哪一文不是我赚的?这三百多两银子,也不算什么,就是顷刻间我也能拿出来。只是这理上却说不通,红姐儿现下又不失怙的孩儿,上头自有老爷太太照看,再往上还有老太太。这世上岂有嫂子与小姑子办嫁妆的道理?老太太素来最爱说规矩,咱们这样的人家出了这等事情,传扬出去,岂不令人耻笑?”
陆贾氏见她拿了往昔自己的话来将自己,不由面色一凝,旋即笑道:“咱们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呢?你且放心,断不会有那些闲言碎语出来。”夏春朝笑意渐深,说道:“老太太这话倒是轻巧,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我同红姐儿办嫁妆,这该怎么算呢?”
陆贾氏浅笑问道:“便当我舍了老脸,求你一回,如何?你们太太向来手素,那是一文钱也拿不出来的主儿。若不然,我也不同你说这些了。你和红姐儿向来交好,难道她的大事儿,你竟不帮帮她?”夏春朝笑着不肯答话,只低头吃茶。
陆贾氏等了半日,见她只是不语,只好咬牙道:“若依你,要怎样?”夏春朝笑容舒展,说道:“孙媳也想不出来什么好法子,只是这事儿却断乎行不得。”陆贾氏无可奈何,只好道:“这般,我倒有个主意。我与你打个借据,只当这银子是借的。落后我拿体己还你,如何?”夏春朝假意惊呼道:“这怎生使得?”陆贾氏连声道:“使得使得,我说使得便使得。”言罢,唯恐她反悔不依,连忙扬声喊宝莲进来取纸笔研磨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