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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告辞管宁后,一行人原打算马不停蹄地往雒阳赶,然后和孔明完成最后的交接。哪知道刚刚出城,就遇到大风从西北方向席地吹来,大雪鹅毛,白尘障路。随即天黑地暗,上下生银。才行到济南,官道上的大雪就已没过膝盖,众人只好披了大氅,牵着马在乡亭里等待。远远地,东边大雪之间,还可以看到泰山高耸云霄,济南城墙盖在雪雾之中了。
陈冲虽然看不见泰山,但他的心中也难免缅怀起来。泰山!年轻时东平的经历有多少是在这里啊!还记得玄德曾说过,功成后想在泰山封禅,可最后到底未能如愿,而自己虽然完成了一统大业,也无法替他实现这个愿望了。可惜,没有实现的又何止这个愿望?陈冲想起很多还没来得及完成的遗憾,顿感伤怀不已。
一直等到十月下旬,大雪暂停,一行人再次上路,发觉周遭已是一片晶莹!雪花和枯树粘连着,在枝杈结出如蝴蝶般翩跹绝美的冰淞,沿路的屋顶房檐,都盖上了一层悬着参差冰柱的冰层,大河也为之封冻!而狂风从中刮过,也不再有树木的簌簌声,好似一切都被冰封了。只有人们走在路上,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冰雪碎声,大家才有一种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他们沿着泰山的余脉一直往西,接连路过大峰山、平阴山、环顶山后,就来到了东平郡。此时的东平郡不再是陈冲认识的东平郡,但陈冲对这里还是有很深的情感。东平太守孙邕听闻丞相远来,盛情设宴款待,陈冲便细细询问东平的近况。孙邕回说,这些年民生还算安定,就是自灵帝以来,东平接连抽丁,导致青壮极少。虽然前些年淮北迁民,弥补了部分,但此前的鳏寡孤独还是太多,其中最难解决的是那些孤儿,他们难以自食其力,无法维持家门,而亭长游徼也难以帮扶,导致有不少孤儿或贫困至死,或者外逃为贼。陈冲听了很难过,他对孙邕许诺,可以先到河北各郡借粮,朝廷之后会调一批财赀来平账。
次日他离开东平,路过巨野泽,在这片大禹涉足的湖泊后,再过一百里,就是定陶城所在。此时的定陶城已经人烟繁盛,城东的集市到处充斥着充满活力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闹声,热闹不输长安、信都这样的大城。在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空前惨烈的围城战,这场围城战决定了整个大汉的命运,一度使得满城饿殍,伏尸百里。
陈冲对着赵丘陈秀描述这场会战的时候,这些后辈极为激动,他们已经无法想象当时的景象,就像无法想象自己也会衰老死亡一样,只会为那个烟雨中的奇迹胜利而激动。而在陈冲脑中挥之不去的,确实分别前臧洪那张缺少牙齿的黑魆魆的笑容。
久违地来到臧洪墓前时,陈冲在碑前放下一株梅花,而后轻声说:“子源,我来看你了。”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陈冲不知道。想起臧洪临死前的请求,陈冲只能感受到悲哀,臧洪让他迎娶万年,力保刘协,但自己似乎都辜负了。臧洪九泉之下得知,会怪自己吗?他又想起了臧洪对自己的预言:“你我本是同一种人,但你命太硬,若死得很晚,恐怕不是好事。”
这么想来,子源对自己的命运也有冥冥的预感吧。陈冲站在看不见的墓碑前,心绪翻腾良久,而后对着墓碑说道:“也没事,不用多久,我就要来陪你了。”
至此,陈冲再没有在路上停留,终于在十一月中旬返回了雒阳。此时的东都也是一片热闹光景,灭吴之后,远征各军都陆陆续续返回,眼看着以后再没有什么大战事,官民心头都踏实了很多。加上此时正值冬闲,众人怀有一种盛世将至的喜庆与期望,在积极筹备庆贺元旦所需,到处都燃放着爆竹和燃草的声音。
不过这一次的年关与往常有所不同,陈冲下车随陈秀一起漫步的时候,有很多百姓都认出他来,并对着他频频送礼,而此前陈冲主政雒阳多年,却也少有百姓认得他,这实在是让他奇怪。仔细打听之下才知道因果,也不知道是谁,私下里画了陈冲的画像贴在厅堂镇邪驱鬼,雒阳百姓们见了,也都跟风模仿。陈秀得知后,甚是不满,对打听的人发牢骚说:“大人是大汉的丞相,这些人怎么不懂得避讳!”打听的人却回复说:“丞相既然能守护大汉天下,又怎么能不守护大汉子民呢?”陈秀顿时悻悻然说不出话,而陈冲很高兴,同时也很惭愧地回答说:“若我真能如此,又岂敢推辞呢?就怕辜负大家的期待啊。”
众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缓缓牵了车马到府门口,结果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闷下来了,陈冲猜出缘由,立马伸出手说:“阿白,不要怪仲成他们几个,都是天意。”早就等在门前的董白快步过来,一把拉过他的手,一面仔细打量陈冲的双眼,口中则不依不饶地继续责难道:“你的意思是,天意要折磨我咯!”
“是上天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你啊!”这样说着,陈冲才哄住了妻子,让随从们赶紧散去。
听说丞相回来了,原本在丞相府任事的庞统几人也都过来述职,谈论最近雒阳的状况:此时诸葛亮已经率领剩下的军队返回京师,驻扎在新郑一带;献来的吴人俘虏,都已被他们发配到幽州去屯田;今岁的秋赋也都收齐了,但是账目大概还有几日才能理清楚……陈冲听他们谈了很久,就像往常一样不时给出一些意见,但等到这次的话题都说完后,陈冲突然对几人说道:“我打算辞去丞相之位,将其位转交孔明,你们怎么看?”
庞统几人听了一愣,都有些不知所措。魏讽反应得最快,立刻接话道:“丞相万万不可!丞相是国家柱石,两位先帝钦点的辅国之臣,如今突然卸任,必然会引起旁人无关猜忌,上不利于国家,不利于百姓,还望慎之!”而后桓阶才跟着说道:“丞相若要卸任,也应该归政给天子才是,如何能传于诸葛孔明?诸葛孔明荣华已极,资历却不深,丞相若是如此安排,恐怕是害了他。”而王象、庞统两人则默然不语,既不反对,也不赞成。气氛沉重至此,陈冲知道,这次谈话恐怕要无疾而终了。
等众人出门后,陈冲揣测这几人的心态。魏讽、桓阶是刘燮提拔的旧臣,和自己走得不算很近,只是当年得罪了老臣,所以才站在自己这边,眼下不支持孔明继任丞相,是理所当然的。但庞统、王象两人都是自己的学生,今天却沉默着不表态,这实在是个不好的征兆,他们心中大概也反对孔明,只是不好明面说出来罢了。可原因是为何呢?大概是嫉妒吧。尤其是庞统,在自己南巡之前,他和自己走得很近,这几个月又一直主持丞相府事务,最终却落在了孔明后面,他大概很不服气。
陈冲本来想着,只要庞统能够支持诸葛亮,就算有再多的人反对也不相干,可眼下这种情况,却不由得他不慎重。于是他当夜招来诸葛亮,打算询问他本人的意见。听闻府中详情后,诸葛亮面色不变,用极为低沉的话语回答说:“老师,他几人说得不无道理,学生这次虽然攻灭了孙氏,但恐怕朝中还有许多人不服,觉得理所应当,无足为功,不妨让学生再做几年事情,自可服众。”
陈冲听他不急不躁,心中很是欣慰,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必须早日把诸葛亮的名份定下来。于是摇头说:“还是太慢,若一年内定不下来,恐怕以后就不再有机会了。”
诸葛亮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沉吟后,他下定决心,对陈冲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若老师信任,请托我征讨辽贼之效,我必于半载内功成,再献诫于社稷!”
陈冲闻言,心中顿生踌躇,他摸索着扶起诸葛亮,对他笑道:“如果真能剿灭辽贼,清除边患,自然是上上之选,朝中其他人也再无道理阻拦。只是此去道途遥远,你真有信心成功?”
诸葛亮立刻答道:“曹丕小有文才,却无武略,只赖有曹真相辅,年年侵攻,才固守至今。可辽地民少而地寡,并不耐久战,我若正月出发,以水师作为后勤,四月抵达辽东,到时抢割他们的青麦,他短食少粮,便只能出城与我野战,我鹰扬将士,方灭江南,兵家精锐,又何惧一战?六月之前,必定获胜!老师等我捷报即可,明年十月前,我就能返回京畿!”言语之间,孔明似已稳操胜券。
陈冲也被说动了,他摸过光滑的桌案,好容易抓住孔明的手,而后对他叹息说:“我这一生能收你做我的弟子,是我陈冲的幸运,你放手去做!我明日就开始准备此事,但切记,你一定要快去快回!”
为什么这么急迫?陈冲不知道,他虽然双目失明,却饮食都还算健康,董白找医生来看过,说他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可陈冲还是忘不了那黄鹄坠水的悲哀景象,继而产生一种挥之不去预感:自己的终点很快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