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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经身陷必死之局,陈冲却渐露平静神色,他一面尽力安抚众人情绪,转头对董白说:“不必担心,这个世上还没有敢杀我陈庭坚的人。我先带人直接进宫!等见了天子和太后,都会没事的。”
董白此时已泪流满面,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抓紧了丈夫的手。陈冲顿时明白,妻子是在表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自己一人离去的。陈冲很是感动,他低声说:“你如果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而那些原本有些犹豫的侍卫,看见丞相夫妻单薄的身影,顿时也都生出惭愧之意:丞相一生为民,自己怎么能够只顾自己的安危呢!于是也纷纷请命说:“小人愿护丞相周全!”转眼之间,所有人都下定了决心,愿意与陈冲同生共死。
他们打开府门,要簇拥着陈冲坐上马车,但陈冲却否定了,他说:“好久没有这么多人陪我了,就让我们多走一会儿。”于是众人就打起火把,小心搀扶着陈冲走出去。
此时街上极为安静,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这让陈秀等人都涌起一线希望:或许这一行会顺利进行也说不定。但紧接着,阴影处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埋伏在丞相府两侧的数百名甲士一拥而前,铁甲兵器撞击之声响成一团,如洪水漫堤一般,数百人涌上,霎时就把陈冲等人围在街头。
领导这些甲士的乃是羽林郎桓范,他用复杂的眼光看向人群中的陈冲,而后当众打开诏令,宣读道:“奉天子诏令,丞相陈冲与长史庞统上下勾结,密谋谋反,罪无可赦,其罪当诛!”而后又拔刀指着众人说:“其余无关人等速速退开,此行我只拿丞相一家,若还跟随丞相,我就要按同罪论处!”
话音落下后,众人微微骚动,但很快就停息下来了。有人向桓范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丞相都已经瞎了,还能怎么篡权?桓元则,你可是丞相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有没有造反,你心里不清楚吗?不当君子就罢了,还学着魏讽他们当小人吗?”
然而陈冲很快摆手制止了骂声,他缓缓借着董白的扶持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时反而轮到甲士们发出骚动了,他们都认识这名大汉丞相,也都知道他此时衰老无力,可即使如此,甲士们却感到一股由衷的惶恐,他们转而向桓范求助,却发现首领却是同样的脸色。这时陈冲用无神的目光看着这群甲士,淡然道:“如果你们认为我有罪,那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如果你们不这么想,请你们把路让开。”
说罢,陈冲继续往前走,他感觉自己闯入了一道冰冷的铁墙,也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身旁士卒口鼻间的气息是温暖的,可手中妻子的柔荑在不断颤抖,这使得陈冲加倍握紧了妻子,而后成功从甲士中穿了过来。紧接着,陈秀与侍卫们也都穿了过来。这些受命来抓捕他的甲士们,到底没有真正阻拦他,而是停留在了原地,默默地注视着陈冲的背影,他们终究是选择了放弃自己的职责。
但这并不代表着结束,陈冲知道,路上还会有人拦着自己,会是谁呢?是魏讽?是赵丘?还是他?这个答案很快得到了解释,当众人的脚步迈入太常街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们看见数千名甲士聚集在街上,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正与他们迎面撞来,而为首的正是赵丘与车骑将军张飞。
张飞看到陈冲的面容,先是一愣,随即做大怒状,对着陈冲大喊道:“国贼,你还敢出来领死!”说罢就拿了大刀上前,作势要挥刀砍死陈冲。他虽年过六十,但仍然孔武有力,哪怕有侍卫试图阻拦于他,但仍被他两下三下剁成几块,直接杀到陈冲面前,董白试图挡在张飞的刀前,却被陈冲反手推开了,而后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这样濒临生死的瞬间,陈冲经历过太多次,可这次却完全不一样,因为这是自己手足兄弟的刀锋。陈冲一瞬间想过很多个念头,正如此前那些生死瞬间一样,但他仍然没有躲开的尝试,反而最后想到: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的方法。
可这一刀迟迟没有挥下来,陈冲甚至已能嗅到刀锋上的血腥味,可到底没能挥下来。陈冲感受着翼德的凝视,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自己已经三年没见过翼德的样子了,他现在还是那么粗犷吗?还是因为那件事后消瘦了?他下意识伸出手,试图摸索着翼德的面孔,但入手时却一把就摸到了骨头。于是他说:“是翼德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句话说罢,陈冲只能听到“砰”的一声,似乎是斫刀跌落在地的声音,但场面上却无人作声,而是一片寂静。张飞甩开陈冲的手,想捡起自己的斫刀,却怎么也弯不下腰,他心乱如麻,而一旁的赵丘赶忙上来说道:“车骑,太后有令,说是当场诛贼,千万不能心软啊!今日若不能除去国贼,国家将永无宁日!”
张飞不耐烦地推开他,终于捡起了地上的斫刀,可再望着陈冲,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愣愣发呆,无法下手。赵丘看出有几分不对,知道车骑将军还是顾念兄弟之情,于是干脆狠下心来,对着身后的甲士说道:“国家养士,正为今日!诸位要报效皇恩,还有更好的时候吗?太后有令,杀陈冲者,赏绢万匹,封万户!”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那些甲士虽然杀了庞统等人,但在陈冲面前,却连刀也不敢拔,刚做了个拉弓上箭的架势,也都很快松懈下来了。又有人对赵丘说:“丞相怎么会造反呢?大概还是冤案吧,丞相又没有带刀兵,让他去天子面前自证清白,解除误会,不也很好吗?”
赵丘却听急了,他私下里检举陈冲造反,就是要以此一步登天,怎容他人否定?如果太后顶不住压力屈服,自己可就十死无生了!可放眼过去,数千人没有一人敢对陈冲下手,气得他赶紧夺过一人的弓箭,对着众人骂道:“朝中禁卫如云,可竟没有一个忠臣!”继而挥手拉弓,就对陈冲射去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陈冲小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没有人预料到真有人敢对陈冲动手,时间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从腹部席卷陈冲全身,让他全然无法站立,接着双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原本为黑暗笼罩的双目,此时似乎又看到了光明,却不是人世间的光明,而像是一片五彩斑斓的水面,正从天而降,一把将他拥入怀中。陈冲对这种幻觉很熟悉,那是在长安城下时,他目睹满门为吕布所杀,也是看到过这样的幻象。生平的一桩桩事迹,遇到的一个个人物,此时都如同白驹过隙一般掠过眼前,而他就好像在其中浮游着,不知所来,不知所往,耳边好像听到了很远处的惨叫声与厮杀声,但仔细去听,又仿佛变成了孩童的啼哭声和母亲的歌谣。
在这种安慰的色彩与声音中,陈冲已经感受不到任何自己的存在,四周的光彩正在逐渐消散,而他自己也似乎也将变成空。但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在耳边焦急呼唤他:“庭坚!庭坚!”
是董白的声音,他用力张开嘴,却微微地喊了一声:“翼德在吗?翼德!”可是,他想,翼德恐怕还在生自己的气吧!他是不是已经抛弃我了?
而翼德的声音却出现了,他回应说:“兄长,我在!”
这时,陈冲才从浑浑噩噩中苏醒过来,尽管看不见任何东西,也能感受到腹部的剧痛,但他却更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只手握着妻子,一只手握着兄弟。
他本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向之倾述,停了许久,只说了一句:“我要死了!”
张飞此时强忍住痛哭的冲动,颤抖地回报说:“兄长,没事,赵丘那个小人已经被我杀了,魏讽那些小人,我也一个都不放过!”
然而陈冲却微微摇头,对着张飞说道:“翼德,请你带我去宫中,临死前,我有一些话要说给太后。”
话毕,喘气不止,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躯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起,紧接着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温暖稀释了他的痛苦,甚至让他的听觉短暂的恢复了敏锐。他听见翼德低声说了一个“好”字,也听到董白和陈秀在一旁的抽泣声,还有很多很多人注视着自己,他们低声讨论着,但最后也化作了悲鸣。
一行人重新走了起来,在张飞的怀抱里,陈冲感觉自己仿佛在摇篮之中,似乎随时都会睡去,但他仍然克服着这股睡意,聆听着世界对他最后的回声。不知道走到何处时,他听到了一群稚嫩的声音,对着他喊“老师”,就像黄雀一样包围着他;又不知道走到何处时,他听到一阵铁雨似的声响,对着他说“龙首”,就像松涛一般抚摸着他;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掺杂进来,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对着他高呼“丞相”,就像海洋一样此起彼伏,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晴朗的夜晚,在听闻到城中政变的惨讯后,整个雒阳城的百姓都自发聚集起来,跟随在陈冲身后,熙熙攘攘,站满了十里太常街。他们都知道,自己即将见证什么。
这时张飞终于停了下来,陈冲不知是何处,只能微弱地问道:“到宫中了吗?”
张飞没有说话,但他听到了刘笳的声音,她用冰冷得令自己发抖的语气回道:“我和陛下都在,丞相有什么吩咐,但说便是。”
陈冲不在乎其中的怨气,他只是费劲力气,一举手,往前一抓,居然抓住了太后刘笳的手,而后缓缓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没了父亲,没了丈夫,没了兄弟,没了孩子,但礼容,我马上要死了。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毫不介怀。但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对余下的人生,你要好好过!”
他看不见刘笳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听讲去,但他残缺的手掌总感受到了义妹的颤抖与动摇,这就足够了。
说罢,他又转首迷茫地去寻找天子刘易,用最后的力气说道:“孔明是国家奇才,望陛下以生死相依,我死以后,请让他继任丞相。不出十年,大汉必定人丁兴旺啊!到那时,先帝,烈祖,还有大汉的所有先烈们……”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气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用尽了,仿佛有一根弦绷直,然后断了。陈冲感觉到自己脱离了所有的痛苦和烦恼,他的魂魄彻底脱离了躯壳,飞入到那片一直笼罩在头顶的斑斓海洋里,而后往上升,继续往上升,直到终于触及了一朵云彩。而在他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听到了杳杳中一声黄鹄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