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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西苑,一灯如豆,纱窗上只留下一道清瘦的剪影,像是凝滞了时间、空间一般,谢谦之不知在灯前僵坐了多久,垂下的鬓发半掩着沉静的双眸。那双眼睛就像外面夜色下的一池湖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
匕首就放在案旁,血色已经沉黯,可谢谦之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靖安挥刀那一刻的利落决绝。时间终以不可阻挡的趋势,向他见证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在他面前彻底坍塌。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会那么在意,在意到一颗心都疼痛到麻木不能自抑。
前世今生,竟没有哪一刻会比此时更觉无力,仿佛是不会水的人一头扎进了冰窟窿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沉向更深的水底,慢慢死去,无能为力。
伤口上裹着的布条因主人无意识的挣扎,又渐渐浸染上新鲜的血液,谢谦之像是已经失去知觉一般,握拳的手青筋凸起,没有一点儿放松。太痛了,如果他不做点什么,恐怕就只能被那紧攥着心脏不放的疼痛给淹没了。
她说她永远不会向他求助了,那么依赖着他的靖安说,即便是死也不会向他求助了。
他不是应该高兴吗?没有人碍着他的路,他可以顺着自己的通天大道畅行无阻的走下去,为什么他心里却没有一丁点高兴的感觉。为什么不求他辅佐楚颜?为什么不求他帮忙除掉王婉?只要她开口……当心里突兀的涌现出这样的念头时,谢谦之才意识到,原来是他一直在等靖安开口,等她给自己一个低头的理由,来证明自己还是被需要着的。
呵呵,他抑制不住的冷笑出声,他谢谦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而更可笑的是,一日之内,便有无数的人,或嘲讽或告诫,明里暗里的告诉他,即便是这样的需要你也不配。
“扣扣。”书言轻手轻脚的带上门,将饭菜摆上桌。
“公子,你吃点东西吧。”小书童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那么讨厌靖安公主的公子,会突然放下了王姑娘,喜欢上公主。他只能把这个解释为公子一时的不清醒,毕竟连他都知道,靖安公主不是一般人能肖想的,何况三少爷也喜欢靖安公主啊。
谢谦之像是听了劝,动了两下筷子,书言刚放下心来,可下一刻却见谢谦之把筷子重重的搁在晚上,下一刻竟掀了所有的饭菜!
碎瓷溅了一地,书言目瞪口呆,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跟了公子这么多年,鲜少,不,几乎是没有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时候,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只愣愣的出声道:“公子!”
身体像是不由谢谦之控制了一样,身体里有一股不顾一切,想要毁灭一切的力量在横冲直撞!砚台,纸笔,书卷都被他狠狠扫了出去,墨迹溅上了他平日里珍藏的古卷,他却像是看不见一样,回过神的时候已是满地狼藉。
呵!轮椅上,谢谦之阖目笑得苍凉,他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一个残废的庶子也就只能躲在这偏僻的院子里发泄自己的不满,连破坏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呵,拔剑,他何曾不想向谢弘拔剑!在他一次一次说自己有多爱慕靖安的时候,就恨不得告诉他,靖安她是我的妻,是我谢谦之的妻!呵,拔剑,如若他不只是个残废的庶子,谢弘他敢当着父亲的面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如若,谢谦之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腿上,目光里的森冷寒意让人触目惊心。像是报复他上一世的隐瞒一样,这双腿一直不见起色,他等不起了,没有时间让他等下去了。
“书言,明日叫大夫过来一趟。”
“啊!知道了。”突兀的听到这样一句话,书言本能的抬头想劝,这本就是急不得的事情,前段时日公子整个人都被折腾的不成人样。可一听谢谦之那不容辩驳,威慑力十足的口气,不知不觉间就应下了。
“把东西收拾了,下去吧。”
入夜,安宁宫中更为寂静,软榻上朱皇后半支起身子,去了珠翠,卸了严妆,发的乌黑和寡白的脸色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了白日里一身华服的支撑,只着中衣的她显得分外孱弱,唯有一双如秋水般静谧的眸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越发的沉静而睿智。
“娘娘!”跪在她面前的宫女将手里的漆盘平举过头顶,未入口,氤氲的药气便将苦涩沁入肺腑,更漏声声似是催促,朱皇后望着那漆盘上的药碗,眉间满是倦意,声音清冷。
“拿下去吧,以后吩咐太医院也不必送了。”喝了这么多年的安神汤,她又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安枕无忧,一夜无梦到天明的?
闻言,那跪着的宫女手不禁抖了抖,又劝道:“娘娘,陛下知道您夜里睡不安稳,这是陛下特地吩咐人预备的,您可不要辜负陛下一片苦心啊。”
特地吩咐的吗,那他总该知晓自己日日难眠的缘由是什么。朱皇后皱起眉头,已有些不耐,平姑姑见了,忙对那宫女道:“让你下去便下去,怎么这么多话。”
那宫女只得起身,诺诺的退了出去。
“娘娘,良药苦口,您这夜夜都睡不安稳的,白日里还怎么主事呢?到底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娘娘应当体谅才是。娘娘若是心里闷,老奴去唤公主殿下过来可好。”
“阿羲才好些,你去招她做甚!”朱皇后口气倒是缓和了许多,却又翻起案头的各家公子的资料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娘娘今日又没用药吗?”执灯的宫女见人端了药出来,不禁问道。
端着药的宫女望着手里的药长叹一口气,眼睛眉毛都皱到了一起:“可不是,也不知娘娘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以前月姑姑在的时候还能劝着些,打月姑姑风寒去了之后,旁人是越发的劝不动娘娘了。唉……我这回去了又不知怎么交差了。”
那执灯的宫女听了,也是附和着叹息。灯火照亮了地上的黑影,她漫不经心的抬头,瞬间连提灯的手都变得僵硬。
“怎么了?”她身后低头走路的女子疑惑问道,一抬眼急忙扯着那不懂事的小宫女跪了下去。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夜色里,帝王的脸色晦暗不明,半眯着眼睛看着漆盘上的那碗药,在他的目光下,端着漆盘的宫女手臂止不住的颤抖。
“吱呀”宫门开启时朱皇后并未在意,仍凝神翻阅着手里的东西。她身侧的平姑姑正要提醒,帝王挥挥手也只能低头恭敬退下,未发出一点声音。待药味渐渐浸染上身侧的气息,她才终于回过头来:“我不是说了拿下去吗……”
话在目光触及帝王冷硬的眉眼时戛然而止,耳边似能听到灯花爆开的声音,朱皇后回过神来,起身便要行礼,眉眼恭顺,却也只是恭顺。
帝王不曾拦着,只将手里的药碗搁在了案上,坐在了她刚才坐的地方,触手依稀有余温。
“起来吧!”帝王望着灯光下的那张素颜,她已不年轻了,眉眼间全是倦意。也是,他们的女儿都到了要出嫁的年纪,能这么一起老去也不是多么让人恐惧的一件事情。他并不常来,有时是不敢常来,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怨恨,不过即便是怨恨,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立她为后。
帝王笑了笑,在她面前摊开手心,缓和了神情:“怎么,非要我来,你才肯好好喝药不成?”
朱皇后望着他手里的蜜饯,一时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强自镇定的去取他手心的蜜饯,入口竟不知是涩、是酸还是甜。
“陛下,以后就不必再送了,妾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无用的。”她一如既往,温和而笑,可话里的疏离却半分都不曾少。
帝王的手空落落的抬着,加重了口气:“皇后!”
“陛下,是药三分毒,药能救人,也能害人,你说是也不是。”
直视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果决,他怎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帝王收回了手,似是自嘲般:“太医院的药自是救人的,可寡人只恐,皇后得的是心病,那便是旁人怎么也治不了的。”
“妾固是心病,也有自知之明,可陛下的心病,却是避疾不医吧。”朱皇后毫无畏惧的望向他,他们要这么互相折磨到什么时候,她已经那么累了,累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皇后……”帝王的眉眼沉黯下去,却终是强忍着不曾动怒。
“陛下,夜深了,妾就不远送了。”
他起身,感觉榻还不曾坐热,轻声道:“你早些睡吧,药,若真嫌苦就不吃了吧,我再叫太医院另改药方。”
朱皇后只是躬身谢恩,头都不曾抬一下,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听到宫门关上后,才抬起头久久的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
宫门外,灯火都熄,月色清冷如许。帝王脸上是常年不散的威严,他漠然吞咽着剩下的蜜饯,只觉得御膳房的手艺是越发的差了,这样的酸涩难当。
寝殿里一片黑暗。
朱皇后侧卧在榻上,眼泪却不知不觉的往下掉,她只是不出声,眼泪掉的再凶狠也还是咬紧了牙一声不出。
忽然间,她熟悉的那双手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怕了拍她的后背。
帝王身上似乎还带着在外久立的寒意,声音却温和至极:“睡吧,一切有我。”
不管是心病还是报应都只管冲着我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