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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晴朗的时候,天空很高。塞勒涅曾经陪着父亲一同去打猎,在无人的旷野上勒住马缰,抬起手中的硬弓,朝着不可触及的天空射出一箭,看着箭羽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中,过一会儿也许能听见它扎在树干上或是落在雪地上的细微声响,也许就再也寻不到它了。
塞勒涅始终相信,在这片人类无法去探寻的天空之后,一定什么都没有。
没有神明,没有全知全能通晓人间一切的光明神。否则为什么她日日夜夜虔诚地祈祷,母亲、父亲、妹妹,所有的亲人都还是离她而去了。
她就和赫卡特一样孤独,就像在这旷野中,两匹同样失去了狼群的孤狼忽然相遇,于是结伴而行,去寻找一个能遮挡风雪的洞穴。
哪怕是一棵将要倒下的树,那不受风吹雨打的树洞也称得上是一个家了。
让塞勒涅感到欣慰的是,赫卡特似乎在一点点地接近于人类。她和侯赛因期望培养出的那个战争兵器不同,也和塞勒涅记忆中妹妹应有的性格不同,但她确实有了点正常人的样子,虽然身体还是像以前一样排斥神术,但这不影响她慢慢地融入到人类中。
如果不是有这场战争的话,塞勒涅不知道她能不能这么快遇见让她有这样本质性改变的契机,但在这个契机来临之后,战争成了赫卡特的绊脚石。
赫卡特渴望拥有人性,但战场往往是最泯灭人性的地方。
好在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意识到了,她也会带着她的新月刃和雪狼小银冲锋在前的——现在的赫卡特已经很像是一个诺德王国的王室成员了。‘
覆霜城倚靠着雪山而建,本来就难以攻下,驻守此地的又是诺德最为精锐的近卫军团,对他们的战斗力,塞勒涅是最有自信的。
但同时,塞勒涅也看得出来纳格兰帝国为这场战争做了很久的准备,魔法师没有了之前用人海战术来攻城的条件,但不依靠大量信仰之力和人数来战斗的魔法师很快就加入到了纳格兰的正规军当中。在几次接触之后,塞勒涅清楚他们肯定经受过专门的训练,不像在战场上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神官,这些魔法师大都能很好地应付近身作战。
这些魔法师军队顶多算是天平上又一枚让局势发生偏转的砝码,对于诺德王国来说,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威尔顿圣教国。
这个国家由光明教会的教皇来统治,教皇又自称是仁慈的光明神在下界的代言人,他当然不会傻到直接打着威尔顿的旗帜来派出援兵,但明眼人不用细看也明白,纳格兰怎么会有如此大批量的高级神官和圣骑士?
塞勒涅注意到,在威尔顿的援兵到来之后,侯赛因立刻停止了魔法师的使用,取而代之站在前线的又是大批的神官,看来他暂时还没有能力忤逆一直以来需要讨好的威尔顿和光明教会,他也知道过早地暴露,只会被扎根生长多年的光明教会扼杀在萌芽中。
纳格兰一时攻不下覆霜城,诺德也一时等不到翻盘的机会,而在这座坚固的堡垒之中,塞勒涅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在她提出问题之前,最有可能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已经主动找来了。
“陛下。”雷蒙德语气与其说是在发出疑问,还不如说是在确认事实,“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先王的那本手稿?”
“我还从来都不知道父亲和蓬莱人有往来。”
“诺德一直和蓬莱人有往来,而且关系密切。”雷蒙德在书房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在他们的概念里,天空不是倒扣着的盖子,更不是光明神设下的禁制,只要你足够强大,就可以触及天空,甚至站在天空之上,成为神明。”
蓬莱人的商船第一次停靠在辛德雷大陆海岸线上的时候,诺德王国正是托因比当政,这位好战的君王正忙着带领北地人开疆拓土,按理说是对这些黑眼睛黑头发的外来种族没有任何兴趣——况且他们的目的明确,就是来卖东西的。
第一天先是辛德雷大陆人从未见过的丝绸、瓷器还有茶叶,第二天就变成了夜里能发光的珠子、贴在额前能安眠的纸条,第三天蓬莱商船前就挤满了人,等着看他们还能拿出什么东西。
先是铃铛,小小的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可是轻轻一摇,任何野兽都会变得温驯起来,然后是一些类似的小玩意儿,都是看似寻常,其实暗藏玄机。
最后,领头的蓬莱人从船舱里拖着一个大盒子到岸上,从盒子里拿出一柄巨大的战斧,重重地往地上一敲,斧刃立刻就没入了地面,连带着那柄斧子,直直地立在地上。
“谁能把这斧子拔起来,斧子就卖给谁。”那蓬莱人笑眯眯地将双手拢在袖里,向围观的人群宣布。
整整半个月过去,仍旧没有人成功,托因比这才有了兴趣,前往了海边,当着所有蓬莱人的面,拔起了那柄战斧。托因比不仅买下了战斧,还请了那几位蓬莱人到诺德王国去,盛情款待,和他们成了私交甚密的好友。
于是蓬莱人就告诉了托因比一个辛德雷大陆上无人知晓的秘密。
只要你足够强大,凡人也能变成神明。
托因比是个远见的帝王,他问蓬莱人,要有多强大才能变成神明。
蓬莱人笑着摇摇头,告诉他就算在蓬莱,真能羽化登仙的也用两只手数得过来,托因比虽然是辛德雷的佼佼者,但离神的境界还差得远些。
听到这样的回答,托因比并没有生气。他很平静地询问蓬莱人:“如果是很多个我呢?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
蓬莱人一边享用北地的蜂蜜酒,一边朝他束起四根手指:“依我看呐,要四十个。”
从托因比起,诺德有了一代代在最辉煌的时候早逝的君王。他们的灵魂被聚集起来,等待着一个容器,这个容器在接受了这些灵魂——接受了四十个“托因比”之后,将会升格为神明。
而赫卡特,就是他们等待着的容器。
“可是,侯赛因的实验打乱了整个计划。小时候的赫卡特无法承受太多的灵魂一下涌入身体,我们给她放入的第一片灵魂是不完整的,但这片碎片十分重要,那上面留下了蓬莱人教给我们的,控制一个神明的符咒。”雷蒙德小心地瞥了一眼塞勒涅的神情,“这片灵魂来自赫卡特殿下的母亲……”
“也就是我的母亲。”塞勒涅的声音反而没有了感情的起伏,“你现在是准备告诉我,诺德王国已经具备了一切创造神明的条件?”
“是的。”雷蒙德继续说道,“侯赛因让她变得不受我们控制,但也让她的身体完善到了足以承受所有灵魂的进入,赫卡特殿下距离神明,仅有一步之遥了。”
言下之意两人都是清楚的,如果一个国家忽然拥有了一个尽心尽力的神明,哪怕它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也能在绝境中求生。
“她现在变得不受控制了,但要在事成之后消灭掉一个无人信仰的微弱神,是很容易的,只需要陛下您的一道法令,让民众的力量来完成抹杀她的过程。”
“我可以保证她是忠于诺德王国的。”
“恕我无礼,陛下,您再怎么聪明,也无法确认一个怪物的内心所想。你也说过不能以人类的标准去揣测她。”
“雷蒙德!”塞勒涅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敬爱的老师,“她是我的继承人!你所效忠的王室!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所效忠的是您,女王陛下。诺德的王室现在仅剩下您一个人了。”
塞勒涅清楚雷蒙德所要表达的意思,唯独这一点,她是自己向雷蒙德和盘托出,也无法为现在的赫卡特辩护的。
“我记得神明是没有能力干涉人类的,尤其是涉及政权的问题。”
“那是大陆主神才会受到的限制,而赫卡特殿下是北地的守护神。她的职责之一,就是守护这片土地,守护北地人的诺德王国。”
“……这个计划既然是从托因比开始,在诺德王室中一代代传下来的,那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父亲去世之后,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塞勒涅嘶吼着质问雷蒙德,“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全都是这个计划的牺牲品,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赫卡特殿下不是牺牲品。”雷蒙德低下头,不敢面对塞勒涅的目光,“她会成为神明……”
“而她却只想当个普通人而已。”塞勒涅心里涌起一阵苦涩,“我一道法令、几句污蔑就能轻易抹杀的神……这和战争过后就被封存的兵器有什么区别?”
“陛下,她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要走上这条路,现在她也是我们能获得胜利唯一的方法——”
“老师,你在逼我。”塞勒涅将颤抖的手用力按在了胸前,像是这样就能掐紧马上就要涌出喉咙的恶毒咒诅,“逼我在赫卡特和诺德王国之间做出选择,而我……而我是诺德的女王。”
罗伊当年被迫做出选择的时候,是否也像她这样痛苦?
如果用理智来思考,罗伊所面临的两个选项是在他心中地位同样重要的两个女儿,而塞勒涅此刻要在一个人和一个国家之间做选择,前者是其实与她毫无关系的继承人,后者是她的祖国,她即位的那天就宣誓要用生命来守护的地方。
她只能选择诺德王国。
“诺德的子民会记住您的英明抉择的,陛下。”
雷蒙德这么说的时候,塞勒涅脑子里其实只想了一件事。如果这场战争胜利之后,雷蒙德仍旧不肯相信赫卡特的忠诚,她也不会去签那道能抹杀掉赫卡特的法令。
塞勒涅决心一会儿见到赫卡特的时候要告诉她:“我会随时动用我身为□□者的权力来保护你。”
她肯定听不明白,肯定只会眨着那双蓝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塞勒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