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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缘心中一惊,算了算时间,恐怕如今是必死无疑了。他趴在芬芳的泥土和花瓣上,闭眼嗅了嗅,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好似芙蓉花开一般。
他在等莲花生动手,他心中反复算着自己将莲花生拖了多久,黄岐一行人是走不了多远的,那分坛中,应当没有其他厉害角色了,只不知道地点是否隐蔽,秦远岫有没有找到。
莲花生趴在修缘的背上重重喘息,忽然间右手中食二指划过他的腰际,迅速封住了他的穴,修缘动不了,他安静地想,莲花生是要一招毙命,还是慢慢将他的血放干净,他其实是有点怕痛的。
这千万个念头,也不过就汇聚在一瞬间,他感觉莲花生的视线在他背上迅速扫过,正在此时,却有个声音,隔着林子清晰地传过来:
“教主!”
修缘一惊,这是黄岐,难道他去而复返了?
莲花生显然也始料未及,不过他还算镇定,与黄岐对话道:
“如何又回来了?”
“教主,事出突然,分坛传来消息,坛主被暗杀,凿齿忽然兽性大发,吃了十多个守卫,乱上加乱,聚贤庄的人攻上去了。”
莲花生道:
“正道那帮人呢?”
黄岐的声音中闪过一丝惊慌:
“信上没有说,不过属下觉得……可能已经被……”
莲花生一言不发,修缘感到一股寒意,只听他沉了声音道:
“废物!”
说罢,又掐了修缘的脖子,将他扯坐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是你通风报信的,你想让本座功亏一篑?”
他捏住修缘的下巴,出手很重,骨骼都发出脆响,修缘的嘴角渐渐溢出血来,莲花生将他推开,他内力深厚,这一推,修缘便被抛出很远,眼看将要撞在一棵参天古木上。
“莲花生教主,何必动怒?”有个人一袭红衣,脚点繁花,远远飞过来,速度极快,一把便接住修缘,带他稳稳落下,修缘此刻赤~身裸~体,那人便拾了地上的衣裳,仔细给他披上。
而黄岐等人,听到动静,已纷纷循着声音走过来。
“原来是望川宫的宋上者,你单枪匹马,是为何而来?”
宋颜道:
“为了故人。”
正说着这话,林子外头却浩浩荡荡来了一帮人,马蹄声踢踢踏踏,莲花生道:
“好一招声东击西!”
宋颜笑道:
“不敢。”
许久不曾开口的修缘忽然说话:
“宋公子,我与你不过见了一次面,萍水相逢,你不必帮我,方才他们说你是望川宫的人,那就更不必了。”
宋颜道:
“傻子,先活命再说。”
望川宫今日派来的几位,都是顶尖高手,丝毫不输给黄岐等人,只不过与莲花生过招,还欠些火候,可如今莲花生神功未成,身上的伤并未痊愈,这样一来,谁输谁赢还很难说。
两边不由分说,就动起手来。
修缘感觉身上很冷,瑟瑟发抖,他见地上有一把匕首,不知是不是莲花生的,或许是他打算动手用的,只是事出突然,计划被打断了。
修缘默默将匕首收起,不知道后背上的秘笈有没有消退,他知道,一日不退,他便要成为武林中你争我夺的对象,修缘觉得很累,如果能就此睡过去,长眠不醒,那该多好。
再一看胶着的双方,望川宫那头,连云踪阁阁主6一凡也来了,四五个顶尖高手,加上一众暗卫,胜负难分。
忽然,几个高手同时消失不见,黄岐等人抬头去看,却见距地面十几丈远,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四位高手各执了巨网的一角,立刻往下一扣,那速度极快,即使天一教众人往四面八方狂奔,也无济于事。几乎只在修缘一眨眼之间,莲花生及黄岐等便被结结实实困在网中。
宋颜走过去,笑道:
“莲花生教主,阶下囚的滋味怎么样?”
莲花生倒也还有风度,不卑不亢道:
“输赢尚未成定局,你现在问,为时过早。”
宋颜微笑回头,向修缘的方向看去。
不过奚落了莲花生一两句,短短时间内,修缘却不见了!
一路沿着花海行走,修缘脚上运功,他原本轻功就好,练了明澜经后,更是鲜少有人能追得上他,只是他今日心力交瘁,走不了太远。
修缘很累,他只要消失在众人眼中,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脚下生风,过了这片林子,又行了一盏茶的工夫,没想到眼前渐渐出现一道山涧,他在这头,距离对岸很远很远,单靠他自己,是绝不可能跳过去的。
修缘忽然觉得身上的重担都在顷刻间卸下了,低头去看山下风景,这断崖竟高千尺,云雾缭绕间,下面隐约是一方寒潭。
不知道什么时候,众人都出现在他身后,莲花生也挣脱了天罗地网,站在最前面,皱着眉头,似乎是个担忧的神情,修缘已经听不见他们说话了,只能看到他们嘴巴一张一合,你一言我一语,不知道在讨论甚么。
他执拗地拿出捡到的那把匕首,反反复复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什么稀奇的,便道:
“你们要么,要便给你们,不过我的皮是不能给的。佛家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从未见过爹娘,已是不孝,如今下去陪他们,又怎么能皮肉分离,一身残破?……我怕他们认不出我。”
众人都不说话,静静听着,修缘将匕首一扔,双手合十,掌心相贴,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嘴角眉眼都微微一弯,做出个淡淡一笑的模样,随即右脚向后迈了一小步。
他看到众人俱是惊愕表情,莲花生难以置信似的,想要抓住他,可哪里来得及,修缘跨了那一步,与他已是相隔阴阳两端了。
小和尚平静极了,没有一丝痛苦,他的衣袂随风而飘,速度太快,他如坠云端,片刻便再也看不见莲花生。
但莲花生永远记得,小和尚最后的神情,他的眼里有淡淡笑意,却没有他。
他应当是终于得到解脱了。
芙蓉林一役,天一教元气大伤,关押在方圆五十里之外分坛内的诸位武林高手,被聚贤庄解救出来,分坛教众死伤惨重,秦家在江湖上的地位更加稳固。
而望川宫,表面上看并未能分一杯羹,宋颜与6一凡等人没有活捉到莲花生,小和尚也葬身寒潭,他们无功而返。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凌九重看着暗探送进来的书信,难得笑了,又问:
“白昕呢?”
“禀尊上,白堂主尚未回宫。”暗探将白昕传回来的字条递给凌九重看,上头只说,她为了找一味草药,需要耽误些工夫,另外,宫中人多眼杂,她要带十三去星湖岛。
凌九重默许了,他在想,万一成功,他要给十三编造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服了忘忧蛊后,他便甚么都不记得了,又要如何解释他残破不全的身体。
不过很快,凌九重又在心底将这些想法一一否决了,他自嘲般笑了,觉得为时过早,他并不认为,白昕这一次能带回来一个十足的白望川,十多年过去了,那么多药人,一开始,他对每一个都满怀希望,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知道,他们都不是白望川。
最近望川宫山下还发生了一件怪事,不少教众因误至赤水附近,死于非命。
众人议论纷纷,6一凡带人去看了,也不敢靠近,只匆匆搜了些线索,便走了。
他回来告知凌九重,觉得并不是人为,倒像是十多年前,水麒麟作乱。
一时间人心惶惶,凌九重定了日子,要去安抚神兽,众人才松一口气。
然而黎素却暗地里捏了一把汗。他随众人去了赤水边,看到当日他往峰顶解救阿东时,那两个用言语侮辱他的人,他们死相最可怖,面部残缺,死无全尸,黎素当场便几欲作呕。
他回来胆战心惊了许久,不知阿东如今怎样了。
正在这时,凌九重却召他入殿。
黎素不知所措,他怕阿东有闪失,更怕凌九重要追查。
进了大殿,凌九重却并未提这件事,只问他:
“本宫近来让你办了三件事,你可都完成了?”
黎素立刻跪下,道:
“没有。”
凌九重沉声道:
“你倒老实,那便说说,是哪三件?”
“第一,代表望川宫参加武林大会;第二,拿回白公子的骨灰;第三,刺杀小和尚。”
凌九重又问:
“这三件事,你办得如何?”
黎素低头道:
“属下无能,只办成了一件。”
凌九重冷笑道:
“一件?”
黎素心中一惊,以为他那唯一成功,可以将功赎罪的案子出了甚么差池,然而凌九重并未继续说下去,只道:
“你接二连三失手,这回宋颜出手,那和尚便立刻魂飞魄丧。你也该对望川宫有个交代,否则以后还有谁敢服你?”
黎素知道凌九重这番话说的不错,上位者应当赏罚分明,他是个男人,早就该担起责任,免得阿北他们跟着遭殃。
“黎素任凭宫主责罚。”
凌九重“嗯”了一声,淡淡道:
“你暂时降去左使职位,改为左副使,宋颜立了大功,由上者升为右使。另外,你去地牢领五十鞭,思过崖思过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黎素深知这处罚并不算重,看来凌九重这几日心情不错,更庆幸他没有问起阿东的去向,也没有提到赤水神兽的事。他深深松一口气,领了罚,叩头退下了。
秋意浓,寒蝉凄切,有人独自坐在崖边,小酌一杯,日头如今越来越短,阳光只在那一两个时辰里最热烈,让人感觉还有一点活着的意思。
太阳正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鞋,几乎不染尘埃,莲花生抬头,面无表情道: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莲花生忍不住大笑,躺下来,远远地倒酒,水连成一道线,全灌进口中,呛了好几声,才道:
“你的功夫不错。”
那人认真道:
“我没有功夫。”
莲花生了然道:
“难怪,你一路走来,本座却没有发觉。我刚才想,你一定是个顶尖高手,十招以内能取人首级的高手。”
那人笑道:
“我从不取别人的首级。”
风簌簌地刮着,两个人的话随着风飘出很远,莲花生将目光落到眼前这人的身上,他是个普通至极的男人,不过身体颀长,长相却非常一般,眼睛小,鼻梁塌,皮肤黝黑,穿了一件粗布衣裳,袖口处还打了个补丁,不过十分干净整洁。
莲花生道:
“你既没有功夫,那便是来送死的?”
那人却摇头:
“我还不想死。”
莲花生转过脸去看了他半晌,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
“第七天,你应该在。”
远处的芙蓉林中,木芙蓉迎风怒放,摇曳生姿,清淡的花香也一路飘过来,那人捡了地上的一片花瓣道:
“我只想跟莲花生教主做个交易。”
莲花生好笑道:
“虎落平阳,如今甚么人都要找本座交易了么?”
“教主放心,这件事,你一定乐见其成。”
莲花生半信半疑:
“说说看。”
那人淡淡一笑,道:
“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为你铲除望川宫。”
莲花生听了半晌,觉得意兴阑珊,不过最终他还是答应下来。
“已经鲜少有人对本座说过这等豪言壮语,尤其是一个手无寸铁武功全无之人。雄心壮志,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莲花生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那人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秋风无情,卷起一片片枯黄落叶,也将莲花生的满头银丝卷起,它们飘飘荡荡,打着旋儿飞舞,最后垂落腰际,如天寒地冻时飘洒万里的雪那般,白的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