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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过午,日头逐渐高起来,天际仿佛被无形的彩笔涂抹过一般,远远望去,云蒸霞蔚,阳光将茂盛的山林晕染得绚烂多姿,仿佛丛丛剪影,明暗分明。
如此安谧的午后,总是令人昏昏欲睡,街道上原是鼎沸的人声也逐渐淡下来,只还剩街尾茶楼里说书人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的激昂声。
只听说书人醒目一拍,拍走满堂喧哗后拔高声音娓娓道:“永朝自建立以来,东荡西除,南征北讨,平定各方祸乱,才换来如今这太平盛世。
若是不以汗水论功劳,只以成败论英雄,这里面最少不了的便是镇国公楚雷霆的劳苦功高。
想当年,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雷霆将军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化身当今圣下手下最锋利最勇猛的一只利剑,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为圣上打下如今的林氏江山。
一封一封的捷报快马送长安,圣上龙颜大悦,挥手洒千金,赏功封爵,雷霆将军被封为镇国公,御笔赐宅镇国公府,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得抱美娇娘,一时羡煞旁人。
京城人人皆知,镇国公与夫人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两人婚后第二年,镇国公夫人生下一子,名楚辞,取自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之意,可见镇国公对世子寄予的厚望。
俗话说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名师总是出高徒,更何况强将手下怎会有弱兵?
世子自小就学会舞刀弄枪,在军营中摸爬滚打长大,热血也如潮涌,时时滚滚滔滔,鲜衣怒马少年时,就跟随镇国公参加过不少战役。
世子心高气傲,从不倚仗镇国公的势力,而是凭自己的能力夺取功名。
镇国公功名甚伟,就连儿子也如此优秀,镇国公府因此尤得圣上宠爱,不知惹得京城多少人眼红,只可惜….”
似是想到许多令人惋惜的事,说书人表情哀戚,话语也停顿下来。
在座不乏心知肚明的人,闻言摇摇头,只可惜这世事难料。
满堂寂静,说书人话语里难掩惋惜:“这世子从军多年来,最出名的战役当属两年前的潭州剿匪之战。对于百战百胜的镇国公来说这本只是小菜一碟,人人都以为镇国公会和以前一般凯旋而归。
可谁知,潭州山匪一事,其实是金元的一个圈套,那些山匪早已与金元勾结,目的就是为了折损我朝一元大将。
镇国公意识到是个陷阱时早已被重重包围,手下死的死,伤的伤,已折损不少士兵,眼看就要全军覆没,被金元得逞。”
在座听完这惊险的描述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说书人继续说道:“都说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在这危急关头,是在建宁巡查的世子带兵五千赶去救援,只是这准备不足,五千人马如何能敌得对方的上万人马?
然而等朝廷援军赶到时,却看到金元旗帜已被砍下,整座山头被血染红了颜色,遍地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骨。
五千多人啊,加上镇国公原先带的所有的人,全都命丧黄泉。就连镇国公也….”
说书人声音哽咽停顿,两年前的潭州之战整座山头只剩下世子一个活人,被人发现时正倒在血泊中抱着镇国公,腿上深深插着利箭,只凭最后一口气吊着。
没有人知道那天完整的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经历丧父之痛的世子是如何以少敌多击退金元,但尸骸蔽野、血流成河这几个字,就足以惊心动魄。
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说书人见台下的听众中有几人眼圈微红,满脸通红愤慨不满,更有甚者直接开始啜泣将要离席,注意到不停在使眼色的掌柜,说书人敛好情绪,醒目又是一拍。
“自潭州一战后,潭州恢复安宁,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渐渐发展成富庶之地,即使比不上京城繁华,但到过此地的人皆叹流连忘返。
而镇国公府世子虽断腿落下残疾不能再行军打仗,但皇上从未因他有疾而冷落,反而封他为建威大将军,时常将宫中滋补的圣物赏给镇国公府。
这建威大将军今年已二十又七,圣上见他自潭州一战后两年以来腿脚迟迟未有起色又尚未成家立业。
恐他生出心病,遂将安国公府的嫡大小姐许配与他,希望能通过这桩喜事驱除邪气,带来喜气,使建威大将军身体康健,再次扬我永朝国威!”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虽然这建威大将军属实让人心疼,但坊间经常传闻他有腿疾之后性格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时而暴虐时而阴郁。
还有人曾撞见镇国公府后门抬出过尸体,于是众人皆知楚辞闭门不出的这段日子常以虐杀下人为乐以此发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自潭州一战楚辞回京后,他便闭门不出已有两年未曾出现在世人面前。
所以就算他依然颇得圣宠,暴虐也只是传闻,但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女儿去赌,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孤僻且阴晴不定的人。
即使那个人曾是他们口中的英雄。
众人皆是起身拱手赞道“皇上圣明”“圣上体恤将军”之类的说辞,说书人见此转头看向掌柜,见掌柜的点了点头满脸满意之色这才松了口气。
大厅内一扫方才的哀伤之气,复又热闹起来,不知是高兴建威大将军的婚事终于有着落,还是高兴自家的女儿不用再着急嫁出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喜洋洋之色。
楼上包间里的柳向秋瞥了一眼大厅里热火朝天的讨论情形,看清一些人脸上的猥琐笑容时心里更是一阵恶寒,愤然起身关上门把那些词汇隔绝在外,转身看向当事人时呼吸凝了一瞬。
少女斜倚窗边,一头青丝堪堪披在肩上,盘起来的部分只简单插了淡粉簪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还透着淡淡的粉,晶亮有神的双瞳上眉如翠羽,顾盼间潋滟如流光。
柳向秋看得有些痴,久到苏之蔻察觉不对望过来才回神,定了定心绪。
走回到苏之蔻对面坐下,嘴上嗔道:“这些话我听了都闹心,你怎么没有什么反应?而且你明日就要成婚了,今日怎的还有闲心邀我来吃茶?”
“我能有什么反应,圣旨都下来了,明日可就是我的大喜之日,难道我还能抗旨逃婚不成?”苏之蔻忽略她最后的问题,对自己闺中好友的问题感到好笑,笑盈盈的答道。
柳向秋看清她有些没心没肺的笑,无奈道:“外面那些关于楚辞的传闻早已满天飞,你又不是不知道,若真的只是传闻,楚辞又怎会二十七还未有婚配?就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而且这可是你的终生大事,难道你就一点不怕?”
苏之蔻转头看向窗外,街铺外边的墙壁上有粗壮的青藤盘缠而上,一朵朵鲜艳夺目的野花点缀其间,色彩斑斓,淡淡花香弥漫在空中,令人目不暇接、心神俱醉。
想到人人口口相传关于楚辞的那些话,不以为意的摇摇头。
“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他还能真的吃了我,再说了,我不满意又能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呐,我嫁给建威大将军楚辞这可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啦!”
嘴上是这么说,柳向秋细瞧她好一会,却见她眉眼间都是清晰的笑意,还带着几分少女怀春的娇娇情态,对那位据说杀人不眨眼的将军怀春….
柳向秋打了个冷颤,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苏之蔻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谁吃亏她都不会吃亏,想来嫁过去也不会差到哪去。
苏之蔻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暗下来,刚回到院子就见水兰迎上来,神情严肃,低声道:“小姐,侯爷方才派人来寻你,眼下在书房等着你呢。”
苏之蔻脚步一顿,点点头往书房方向走。
穿过回廊,停在书房外,听到里面传来粗粗咳嗽声,抬手叩了叩房门,声音骤停,等到传来“进来”的雄厚声音,才缓缓推开门进去。
室内的光有些暗,苏之蔻刚适应这光线,就被扑面而来的浓厚药味刺激得轻轻蹙眉一瞬,而后面上却是不显,走到书桌前垂着头给后面的男人请安。
苏宗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儿,被他刻意忽略的那几年竟已出落得如此标致,十足像极了她的母亲白氏。
白氏当年也是出落得如此貌美,都说潭州有双姝,倾国倾城,花容月貌像是仙子下凡,而且白氏可是鼎鼎有名的洞庭商帮创始人白老爷子最宠爱的女儿。
虽不是当初自己如何入得了白家大小姐的眼,可他娶她时是身心有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只可惜造化弄人啊…
苏之蔻缓缓抬头,看清他眼底隐隐的缱绻之色,好似在透过她在怀念,眸光微闪,压下眼里的讽刺与厌恶,淡淡开口打断:“父亲这么晚叫女儿前来,请问是所为何事?”
苏宗飘散的思绪一下被聚拢,听懂她语气里的疏离哽了一下,也不再看她,而是肃容语气强硬的叮嘱:
“明日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你母亲走的早,有些事你还是得明白,你的一举一止代表的都是安国公府,嫁过去后切忌谨言慎行,不要让人瞧不起。”
“是,女儿记住了。”
苏宗看她在光下白玉般的面容,心里瞬间又软下来,指尖敲了敲案桌上的一个锦盒:
“你能记住便好,明天是你出嫁的日子,今夜便好生休息,为父记得你最喜欢的便是玫瑰簪花,这个盒子你拿去。”
苏之蔻轻轻抬眼,从容的上前拿起盒子就要退下,却撞进苏宗含着些许期待的目光,顿了一下,温声开口道:“最近的天气乍暖还寒,父亲多注意身体才是,勿要因为贪凉坏了身子。”
苏宗满意的点点头,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春夜,高傲而清冷地贴着悠远的蓝天,只有细丝般的浮云给它织出忧郁的皱纹,淡月笼纱,娉娉婷婷。
苏之蔻站在桥上,借着稀疏的月光打开锦盒,一只做工小巧精致的玫瑰簪子就映入眼帘,月光勾勒在玫瑰花瓣上,浮光耀金,炫彩夺目。
静静看了几眼,苏之蔻仔细想了一下,却真的发现自己连伸手去触碰的念头都没有。
十岁时喜欢却得不到的东西,她又怎么还会喜欢。
缓缓盖上盒子,把盒子往湖里随手一丢,一条完美的弧度带来清脆的落水声,水波层层散开,像在闪光的光圈。
看一眼都嫌多余,施施然转身离开。
苏之蔻悠哉游哉回到院里,就见水梅表情急匆匆走上来,脸上一片愤愤不平之色,见怪不怪的问道:“怎么啦?是谁又惹我们小水梅不高兴啦?”
“小姐!”水梅躲开苏之蔻要掐她脸的手嗔道,语气十分不满似乎气极,“那二小姐方才来了,硬要闯进院子里,怎么赶都赶不走,下人又不好多说,现正赖在你的院子里吃茶!”
说完又陆陆续续嘟囔两声,听得出是在咒骂。
苏之蔻表情瞬间淡下来,任由水梅扶着她往屋里走。
“姐姐回来了?妹妹早已等候多时。”屋里的苏之玉听到动静,见苏之蔻面无表情走进来连忙站起身笑道。
“别攀亲戚关系叫劳什子姐姐,我从来都只有之念一个妹妹,你不过是一个勾栏瓦舍里出来的下贱玩意儿生的下贱胚子,竟也敢来我院里与我称姐道妹。”
苏之蔻坐到自己常待的榻上,淡定给自己倒茶,漫不经心道。
苏之玉脸色一僵,从小到大哪里听过这样的话,被这直白的话激得眼圈微红,声音也带着细微的颤抖:
“姐姐真是说笑了,妹妹不过是知道姐姐明日出嫁,特意在姐姐临行前前来看望,姐姐大可不必口出此言羞辱于我。”
“我就是羞辱你又如何,区区一个妾室生出来的庶女,倒有那脸面来我面前摆小姐的谱?我看你真是蝙蝠身上插鸡毛,忘了自己是个什么鸟?”
苏之蔻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属实心烦,抬眼看着她那张与某人八分相像的脸。
一样的人畜无害,一样的楚楚可怜,一样的让她觉得面目可憎,于是顿时连装装样子的功夫都懒得做,嘴上也是十分不客气。
苏之玉从小到大都是钱姨娘按照京城大家闺秀的目标来培养的,学的最多的也是女德与女红。
从未被人用如此粗俗鄙陋的话指着鼻子骂,一瞬间就红了眼,颤着嘴唇说不出话。
苏之蔻又哪里像小姐,倒是和山野里出来的粗鄙农妇别无两样。
定了定心神,苏之玉掐着手心不停在心理暗示自己不可落她下乘,声音努力克制着颤抖:
“姐姐好大的本事,如今这府里还是父亲做主,就算我身份低微,可那又如何,父亲最疼我母亲,反倒是姐姐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令妹妹大吃一惊。
我母亲也是个可怜人,平日里还总心疼着姐姐年幼时变没了母亲,现在又嫁了个…这样的夫婿,倒也挺让人心疼。”
“哐当”一声,茶杯碎在脚边的声音打断苏之玉还要喋喋不休讲下去的话,苏之蔻眉眼完全冷下来,拿起手边的茶壶走到苏之玉旁边,扯过她走出屋子。
一直走到院子里的石墩旁,苏之蔻掐着还在一脸茫然的苏之玉扯着她站定。
而后站上旁边的石墩,拿着茶壶的手腕一转,壶嘴对准她的头顶,茶水瞬间淋头而下。
“啊——!”苏之玉连声惨叫起来,抱着头想躲开却被苏之蔻桎梏得动弹不行,就这么惨叫着等待着茶壶的水被倾到干净。
倒干净最后一滴茶水,苏之蔻对她的惨叫声充耳不闻,想到那支被她甩进水里的簪子。
难怪苏宗平白无故会送她簪子,原是盘算着抬小妾的念头来试探她,故作讨好。
苏之蔻冷笑一声,想到母亲再想到楚辞,用力将茶壶重重砸到苏之玉脚边。
跳下石墩,扯着她的手臂不放开,抬起手一个流畅的弧度,伴随着清脆的一巴掌。
她的手劲向来很大,再加上苏之玉满脸都是茶水,她的脸上瞬间添上一个红肿的印子,十分醒目,完全激起了苏之蔻骨子里的所有恶劣和嗜血因子。
苏之玉被那一巴掌打的双耳嗡嗡作响,脸颊也是火辣辣的疼,见她伸手去摸腰间,这个眼熟的动作瞬间勾起她关于苏之蔻的所有不好的记忆。
一双眼睛里是满满的惊惧和恐慌,红肿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整个人抖如筛糠。
苏之蔻却像得了极大的乐趣似的,低低轻笑出声。
想到待会苏之念要来,冷眼看向手脚发软摔倒在地苏之玉,只瞥了一瞬就嫌弃的移开眼,“滚吧,真是丢人现眼。”
说完转身就走,周围的下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忙碌着,偌大的院子一时只剩苏之玉瘫软在地发出的急促呼吸声。
【作者题外话】:感谢友友萌点开我的书!非常感谢非常感谢!河狸携男女主和一众配角以及路人甲乙丙丁给大家鞠躬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