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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了——”
耳边有罡风肆虐,刮得生疼。满目云雾,放眼望去,一片惨白。
从北天门的高台跳下,离开了仙界冰冷光洁的土地,离了所有开始和结束的天河边。
出乎意料的,天蓬竟没有感觉到难过、疼痛、失望、伤心……所有他此时应该要有的情绪。自由落体的过程中,他按着左胸膛,那里明明有稳稳的心跳,可为什么会觉得空呢?
在之后长达二百八十五年的时光里,天蓬在凡间兜转游历,不笑不哭,不怨不憎,不与任何人交谈。
“哎,这些皮子咋卖?”
天蓬抬起两根手指,示意二两银子。
“啧,竟是个哑巴。”中年男子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两圈,趁周围没人注意,俯身卷起拿得了的所有皮子,拔腿就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快就没了身影。
天蓬愣愣地看着,没有别的反应。
“呵,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隔壁摊的小伙子嗤笑道。
从山林深处猎来的野兽皮子眨眼间就被抢光。这个小村落民风剽悍,见卖东西的竟是个傻子,便少不得要占些便宜。
一些人抢了皮子也不走,就留在一旁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走吧走吧,真是个傻的,连点乐子都没有。”久等不到傻大个惊慌失措的样子,一群人扫兴地散了。
天蓬收起垫在地上的蓝布,卷好系在身后的包袱上,起身就走。
他身上没钱,又饿得很,观察了很久,才想出去山里打猎卖钱的法子来养活自己。这处不好过生计,那就到别处去。带着这样的想法,天蓬离开了这个民风剽悍的村子。
虽说才入秋,可夜里也着实冷得很。天蓬解下白日里那块铺在地上垫皮子的蓝布,就地铺下,躺了上去。
杂乱的灌木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约莫是些趁夜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天蓬以天为盖,睡在带着沁骨湿气的地面上,入眼满是凌乱的枝桠,勾勾缠缠,连天也遮了大半边。
一颗颗星子缀满深蓝色的绒布,勾绘着不能被轻易认出的星图,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天河千万年不停歇的浪,声声催人眠。
半夜,天蓬突然醒来。
“他妈的小杂碎,真他妈的会跑,等老子捉到了,要他娘的狗命!”粗俗的男人不停歇地骂着,在树林里搜寻着什么。
天蓬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天快亮了,过一会儿该去再打些皮子,拿到前面的村子上去卖。
一翻身,就看见离他半丈不到的灌木丛正抖得厉害。也没做多想,天蓬起身就走了过去,扒开最上面的一层树枝,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人儿来。
见被他发现,小鬼头抖得更厉害,哆哆嗦嗦地抱着膝盖团成一团,仰着脸看向他,一张糊满了泥巴的脸上,那对眼睛极亮,全是水光。
天蓬看了他一眼,听着那边的骂声和脚步渐渐地近了,下意识地就把树枝又给他盖上了。
三拳两脚赶走了那满脸奸猾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的男人,天蓬回到简陋的“地铺”上,闭眼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睁开眼睛,树林上方那一小块的天空已经微微泛起了白。天蓬翻身而起,顿住了。
“早上好。”昨晚的泥巴小鬼坐在他的“床脚”,精神地跟他打着招呼。
天蓬慢吞吞地起了“床”,把垫在地上的蓝布收起来,从包袱里拿出一包馒头,眨眼就吃下了一个。
“咕——”
天蓬看向泥巴小鬼,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馒头,见他看过来,又慌忙转移了视线,老实得很。
天蓬收回目光,又吞下一个馒头。
“咕——”这回声音比刚才更大。泥巴小鬼慌张地站起来,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饿的——”
天蓬慢吞吞地又吃下一个馒头,果不其然,肚子的咕叫在静谧的树林里,格外响亮。
泥巴小鬼站在天蓬身边,离他不到三尺,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已经露出脚趾头的鞋尖。突然就被阴影笼罩了,刚要抬头,手里就多了个馒头。
天蓬转身把手里还剩的几个馒头收进包袱里,身后炸起“哇——”的一声。泥巴小鬼捧着馒头,哭得天崩地裂。
收拾好了包袱,天蓬直起身来,往山林深处走。刚走两步,衣摆就叫一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小手抓住了。天蓬一顿,不解地看过去。
泥巴小鬼脸上的泥干得像是一副壳子,又被眼泪冲得有些发软,看起来十分可笑。天蓬没有笑,只不解地看着他,等着看这个小鬼会不会解释。
“我,我跟着你。”泥巴小鬼有些怕这个好心的大个子生气,语气里带着怕被拒绝的怯意,手却将他的衣摆抓得变了形,大有就算他不答应,也会死皮赖脸跟着的嫌疑。
天蓬呆了一呆,慢慢地收回视线,又往前走。
泥巴小鬼松开刚刚情急之下抓住的一小块衣摆,往上挪了挪,抓住了更大一片,见他并没有反对,便一手抓着他的衣摆,一手拿着馒头,慢吞吞地吃起来。
等到了树林深处,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山间路不好走,起先天蓬走得健步如飞,泥巴小鬼拽着他的衣摆吃力地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到了林子里面,已经没了路,泥巴小鬼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跟不上,天蓬走了一阵,才发现衣摆上拖着他的小小的力度没了,停下来回头一看,才发现泥巴小鬼不知道被落在了哪个地方。
天蓬停在原地想了想,走了回头路。
找到泥巴小鬼时,他正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一起。天蓬在他面前站定,等着他站起来一起走。
泥巴小鬼抬起头一看,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孩子清亮的嗓子嚎啕地哭着,在幽静的树林里简直振聋发聩。天蓬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迟疑地在他头上拍了拍,哭声更大了。
天蓬放慢了步子,尽量配合泥巴小鬼的速度。即使有时候他走着走着忘了身边还跟着个人,也会很快停下来,原地等着或者回去找他。
泥巴小鬼心满意足地拽着天蓬蓝葛短打的下摆,就算偶尔被拖着在地上摔个狗吃屎,也没有再哭鼻子。
已经快到晌午,大型动物们都潜伏在深林里打着瞌睡。天蓬带着泥巴小鬼转了两圈,没有找到猎物,准备回去。
“嗷————”不远的地方传来动物狂躁的嚎叫。
天蓬往前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低头看着腿边刚刚够他膝盖高的泥巴小鬼,往四周打量了一下,提起泥巴小鬼就把他放在了一颗树横出来的粗壮枝干上,收回手时,又迟疑地拍了拍他的头。
安置了泥巴小鬼,天蓬健步如飞地往嚎叫声传来的地方去。泥巴小鬼死死地抱着树枝,浑身僵硬,所有感知都集中在耳朵上,拼命去听那边传来的动静。可惜,只能听见动物更加凶狠狂躁的叫声。
陡然,林子里叫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消失了。深沉的丛林恢复了让人胆寒的寂静。
泥巴小鬼打了个颤,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发直地望着天蓬消失的方向,像是要将那层层的树杈烧出个洞来,直到那里出现了一个高大宽厚的身影。
天蓬拖着打死的熊瞎子,回来了。
泥巴小鬼手上一脱力,就从树干上掉了下来。还好树林里的土地并不坚硬,只让他擦破了点皮,并没有伤筋动骨。
天蓬把已经断气的熊瞎子往地上一放,还没等他走过去,就被泥巴小鬼狂奔过来把自己的腿给抱住了。
“哇——我以为——我以为——”
天蓬看了看自己满是血污的手,没有拍他的头。
集市。
“新鲜的熊皮子!快来买啊!”
小孩子清亮的嗓子在喧嚷的集市里格外引人注意,没多大会儿,天蓬的摊子就围满了人。
衣着褴褛却分外机灵可爱的小孩和沉默憨厚的男子,赚足了不少同情。还没等到散市,就卖掉了所有皮子。
天蓬早早地收了蓝布,带着洗干净了脸、长得十分可爱的小鬼去了一家面摊,两人端着热乎乎的面碗,西里呼噜地吃了个饱。
吃过了饭,小鬼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弹。天蓬也不急着走,沉默地坐着等他。
就这么静了会儿,小鬼突然侧过脸,年幼的小脸上还带着被桌子咯着的红痕,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家了。”
天蓬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愧疚,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家伙。
终于鼓起勇气说起了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的事情,小鬼打开话匣子:“我家住的村子叫高老庄,你,你能不能送我回去?我想我爹,想我娘了,还想我姐姐们……”
天蓬认真地听着,最后点了点头,起身带他离开了面摊。
花厅里,天蓬独自坐着。小鬼一到家就被一大群女眷哭哭啼啼地接去了后院,男主人千恩万谢之后也急急忙忙地跟着去了。他想着,反正已经送了小鬼回家,他也该走了。可不知怎么的,仍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人出来了。可模样却有些不对。
天蓬凭着他那稀薄的人间常识也能看出来,原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鬼竟穿着一身女装,原来,泥巴小鬼竟是个小丫头!
天蓬稍微有些呆怔。
年幼的高翠兰有些害羞地拉扯着自己的袖子,碎步地走到天蓬面前,小声道:“谢谢你。”
天蓬摇摇头,站起身来。他很高,坐着的时候翠兰才能不费力地抬头看他,可一站起来,对她来说就像是巨人一样,必须用力地仰着头,才能将他的脸瞧清楚。
“你要走了么?”翠兰有些踯躅。
天蓬点头。他送她回来的这一路,钱财花得差不多了,得找个林子打猎才行。
翠兰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不舍得的眼泪,求助地看向一旁没吭声的爹娘。
高庄主在后院已经听幺女讲了这段日子的经历,虽对那拐小孩的人贩子恨得咬牙,可更是对胸怀大义的天蓬感激不已。更何况听说了天蓬徒手猎熊的本事,更是属意得不行,当下就上前道:“壮士莫急着走,莫急着走!不知壮士高姓大名?家住何处?”
天蓬想了想,指了指天,意思是他家住天庭,又名天蓬。
高庄主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朱红的梁木,会意道:“原来是朱大侠!虽说有些冒昧,但能否请朱大侠留下来?”
天蓬一愣,随即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万万不做这吃白饭的事。
高庄主料到他会拒绝,更是觉得满意,又道:“并不为其他,只是我这小女甚是顽劣,家丁、护卫都看不住她。朱大侠可愿留下来,任护卫头领一职,平日里指点指点家丁护卫的身手?”
天蓬听了这话,略思索了一阵,低头看向紧挨在他腿边,拽着他衣摆的翠兰,迟疑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天蓬在高老庄的高家,住了下来。
日子一晃,就是十多年。
高翠兰一直有一门心事,为了这件心事,她从孤军奋战到全家协作,一直坚持了四年。
及笄那天。
“喂,你要不要娶我?”
十五岁的少女像极了一枚刚熟的桃子,粉嫩多汁,又青涩鲜活。
天蓬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
“哼!不娶就不娶,本小姐还不稀罕你这傻大个呢!”
恼羞成怒的少女重重地踩了他一脚,含泪跑了。
十六岁的那年。
“傻大个,你要不要娶我?”
少女略略长开的眉眼有着让人舒心的好看,她坐在阳光下看他练武,焦灼的夏日,她晶亮的眸子仿佛比太阳更让人不敢直视。
天蓬挥着刀的手一顿,紧了紧拳头,迟疑地摇了摇头。
十八岁的那年。
“东街王秀才他们家又来提亲了,可真烦人。”她抱着膝盖坐在他的屋门口,声音闷闷地传来。
天蓬陪在她身边,听到这话,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
翠兰一把将他的大手拉住,有些耍赖地道:“你还是不肯娶我么?”
天蓬僵直着手,不敢看她如花朵般的脸,很久,才艰难地抽回手,回屋关上了门。
十九岁的那年。
“小朱啊,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我们家翠兰可是十里八村都出挑的姑娘啊,你还有啥不满意的?”高太公为了自家幺女的婚事,头发都愁白了不少,儿女都是前世债啊!
“对啊,小朱啊。你再考虑考虑吧。虽说之前我跟孩子她爹是不认同你们俩,不想让翠兰嫁了你,可这些年我们也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想嫁给别人,我也舍不得逼她。”高老夫人眼里含着泪,语重心长道:“虽说你是年纪大了点,也没有家产,可这些都不算事儿,你可以入赘啊!”
……
翠兰猛地推开门,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看到天蓬独自坐在桌旁,稍微安心了一点。
“爹娘都是关心则乱,入赘什么都是胡说的,你别生气。”
天蓬看着她,良久,就在她快要不安地哭出来时,竟笑了。
“我答应了。”
太长的年月里没有说话,尽管私底下练习了一段时间,可嗓子仍是涩然。
“什么?”
翠兰只觉得身子发虚,飘飘然得就像是做梦一样。
“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