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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亮的格外迟,七点的时候仍然是漆黑一片,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抖落一地的零碎光芒,没过多久,天际隐约亮起一道浅白的痕迹,越来越宽广。
黑暗和光明总在一瞬之间。
就像那些求而不得,那些明明知道所剩无几的希望和超脱,无论谁的身上背负什么,谁将来注定要面对什么,至少昼夜交替从不更改,太阳从来照常升起,生灵的一切轨迹,就还是需要继续。
人总会找到自己最后的出路,哪怕现在眼前是一片迷雾,前尘往生纠缠在一起,错综复杂,又不能快刀斩落一了百了。
慕颜夕喜欢晨起就去峨眉金顶等着日出,大概是因着心里亲近依赖人在,她觉得峨眉的日出是其他地方比不上的好,安宁的,平和的,广漠又慈悲。原本她是要和萧墨染一起来,可她日日都有早课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就只她一个人过去。
雪化了成水,更深露重,白日里融化的水又在夜里结成冰,铺在山道石阶上亮晶晶一层,非常光滑,
黎明之后,日出之时,太阳缓缓升起,昏沉的天色就渐渐明朗,万丈霞光耀眼夺目,峨眉山上座座寺庙道观都像是镀上一层佛光,超脱于世,群山之间云雾还有些稀薄,远方千山万岭,两江之水奔腾翻涌,汇聚道一处,隐约还能看见乐山城。
世上没什么非黑即白的干脆。
若非他们总自诩正道,动不动就要正本清源,匡扶世间正义,与妖族世代敌对,杀生无数,慕颜夕其实不是很讨厌佛教道门里的人。人杀妖,妖反过来也杀人,谁都不会比谁无辜,就更不能说谁比较正义和善良,这些都无可厚非。
妖族喜怒随心,生性坦率,倒也有些的确是残忍好杀,可人族里,连年征战杀伐,死在同族手上的人没有少了几分,古代帝王之间父子叔侄,手足兄弟都能自相残杀,谁又能理直气壮去指责谁的对错。
慕颜夕越是在尘世间厮混,就越是觉得人心难测,复杂到让九尾天狐这般玲珑心思的人都不能揣摩完全。
上午七点半。
从峨眉金顶回来的慕颜夕手里晃晃悠悠捏着一只黑色对讲机,“呼叫降头师,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没人说话。
慕颜夕眯着眼,指尖狠狠压一下,凑近对讲机,“降头师!没死就出来!”
“喊什么喊?再喊姑奶奶我就把你个老狐狸丢在那犄角旮旯里,等着长毛吧,不对,你本来就有毛。”对讲机那头嬉笑道。“生气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老狐狸原型硕大心眼小的像针尖,三辆大巴都已经到了山下,你快快去把你亲爱的岳母大人兼无尘道长接下来,还有那些个大光头小光头老道士,让他们动作快点,我这几天总有生意来,忙着呢。”
“沈凝在朱翊身边,你的伎俩大概早给她破干净了,成都的富豪就那么多,他们谁有事都会第一时间来找我,不过我最近并没有接到几个这方面的电话,降头师,你是忙着撒谎罢?”
那边酸溜溜的一阵哼声,好似非常不以为然,“得了得了老妖精,我说不过你,你那心跟比干一样,一天多长一个窍,我这么品性良善单纯的人是不适合跟你在一起的,你会带坏我,快去吧,趁着时间还有点赶紧着集合人下山,早上车早走,不然到成都一堵车,那些老和尚老尼姑身体不好再饿晕几个算谁的?我先说明,我可不负责,别叫我赔钱,我是贫民。”
慕颜夕翻个白眼,简直懒得搭理她,捏着对讲机联系萧墨染,“墨染,我在山门,三辆大巴已经开到山下指定位置,你可以引着那些大师下来。”
对讲机里响几下轻微的电流杂音,“好。”
没多久,几个穿着青衣道袍的道士急匆匆跑来,见到慕颜夕恭敬施礼,转过身便去将半掩着的山门打开,过去十分钟,远处自外客进香的大殿一侧缓步走来一群人,清心阁三位道长越众在前,别间寺庙道观的出家人跟在三位道长后面,须眉洁白,头顶九个戒疤,或是一身袈裟,或是素净佛衣,萧墨染在旁边引领,其后则是诸位得道高僧带来的弟子,每人手上多少拿着一个小包。
慕颜夕趁着别人不注意,望着萧墨染眨眨眼,清亮的眼睛柔软澄澈,一贯的轻浮肆意。
萧墨染神色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在走过慕颜夕身边时候才抬眸悠然瞧了瞧她。
无尘道长停下,拂尘轻轻挥了三下,搭在臂弯,朝她微微躬身,“慕施主为诸位道友妥善安排,尽心费力,贫道多谢。”
慕颜夕侧身让过,不受她的礼,“无尘道长客气,清心阁慈悲为怀,受人敬重,这些只是小事,道长请。”
清心阁是东道主都有此做派,其余那些高僧师太也不得不有所表示,经过山门时候也纷纷向慕颜夕道谢,虽然心里很不舒服,可脸面还是要顾忌,就为区区小事伤了正道各派之间的和气那才不好。
慕颜夕现在不管倾色瑶池,但职业习惯还在,应付完老和尚老尼姑,瞥见姿色不错的小师太就盯着人家猛瞧,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蹙眉凝神,深觉得如此妙人居然出家可谓暴殄天物。
大概小师太年龄也是很小,脸皮薄,给她没看多久便脸红了,紧紧抱着提包往旁边躲,她往日里时常会听到妖物如何如何凶狠残忍的手段,师父说,这人可是了不得的妖孽,自己修行不深,万万不要去靠近她,可是……可是妖孽自己贴过来,这怎生是好,虽说这妖孽长相是万中无一的美貌,只不过看在小师太眼里,就是一只长着血盆大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狂性大发的狐妖,又感觉到这妖孽盯着自己不放,简直吓的腿都软了,藏在人群里不停的哆嗦。
慕颜夕瞧着小师太一个劲打颤,走路都歪歪扭扭,难道是天生患疾?现在有些人冷血薄情,有先天疾病的孩子就会弃之不顾,可能小师太也是这样的病症,原来如此才出家,真是,怪可惜的。
她没在注意各个门派的弟子,紧着赶到萧墨染身边去,可在这些正道面前又不好表现的很亲近,她低头想了想,折往无尘道长身边,一边客气的提行礼一边小心扶着老道长下山,嘘寒问暖,时不时讲些趣事解乏,无尘道长往常多是慈和肃敛的样子,现在也多笑了几回。
随行的清竹还好,年岁大一些,为人严肃稳重,静默的跟在师父后头慢慢走,此次较幼的师妹清芙便受不了,捂着嘴偷笑,蹭到萧墨染身边小声言语:“大师姐,你瞧瞧慕施主这样儿,恨不能昭告天下跟咱们清心阁投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大师姐你说说,慕施主图什么呢?”
萧墨染轻飘的朝慕颜夕看过去,语气愈发清淡,“狐妖多智,她如何想法,我猜不着。”
清芙乌黑眼珠转了转,“大师姐,我倒是能猜着几分。”
萧墨染垂眸,觑着她,“甚么?”
清芙摇头晃脑道:“很简单啊,慕施主是阴险狡诈的狐妖,她常常围着大师姐转,现在又费心讨好师父,那不就是对你图谋不轨嘛,虽然师妹我现下是没看出来慕施主有甚恶意,可总觉慕施主聪明的紧,断断不会浪费功夫白吃亏,大师姐你可得小心些。”
萧墨染浅然笑了笑,“你怕她把我杀了?”
“那倒不会。”清芙皱眉道:“不过我怕慕施主是要你放松警惕,然后把你给吃了。”
萧墨染脚步一顿,眸色黝黑深邃,目光定定的落在清芙身上。
清芙奇道:“大师姐你怎么不走?”她几步过来挽着萧墨染,“你瞧啊大师姐,妖物修炼不是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妖法,慕施主不找别人示好偏偏找你,万一是看上你精深的修为,想要把你吃了增加她的功力呢。”
萧墨染沉默片刻,视线移到别处,过了阵才移回来,“莫要乱说。”
突然她感到强烈的怨念,却见着慕颜夕离着她不远,正面色不善的盯着清芙,眼底狂风暴雨,怒的跟暗羽流光似的。
慕颜夕心里恨的牙痒痒,好她个小道姑,自己善心大发,反倒被人怀疑居心叵测还背后告状说自己坏话,现在是不合适,狐狸报仇十年不晚,看以后怎么收拾她。
萧墨染唇边轻微勾了下,面上云淡风轻,没什么表情。
清芙话虽不好听,可说的又不错,起码有几句是真猜准了慕颜夕想什么,但是狐妖本就心眼小,这么一针见血的戳穿她哪里还会不恼羞成怒。
清芙没有坏心,那些话是随便说说,她哪知道这就惹恼了慕颜夕,见她等着还热情的朝她挥挥手,却是慕颜夕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目光锋利森冷,刮的清芙打了个哆嗦,愕然的看着她走远,低声问:“大师姐,我讲错什么了?”
萧墨染瞧她,眼眸乌黑澄澈,声音温和的像是潺潺流水,“没什么,只不过,背后论人是非,你还是少说为好。”
清芙很聪明,一点就透,听着萧墨染的话一下子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撇撇嘴跟在萧墨染身边。
讨厌的小心眼狐狸。
清心阁不是建在峨眉山较高的山峰,是以下山的山道并不是很长,大概两个小时就能走到山脚,只不过连日来的风雪肆拂,山道台阶都冻了一层厚厚的冰,现下时间还早,日光不强,冰层化不了,人走上去格外危险,便是青年弟子都很难站稳,更不用说那些已经是七八十岁高龄的和尚尼姑,一个个颤颤巍巍走下去,身边还得两个人扶着,如此,两个小时的路程就耽搁成三个小时,等到她们一大群人终于到达山下,却是累的不行。
露天停车场里并排停着三辆旅游大巴,高昭然和几个穿着正装的工作人员聊的正开心,一眼瞥见萧墨染和慕颜夕,挥手招呼:“道长!慕老板!这里这里!”
她只是闲极才跟来,结果跟过来以后才发现这趟走的更无聊,也是要接的人还没到,她性子热情开朗,跟着工作人员聊几句,她幼年去学习降头术,只身在外,游荡了许多国家,新奇的事物见过不少,越聊越热闹。
那几个人不敢怠慢,迎着慕颜夕跑过去,“慕老板您好,我们是成都青羊区文化广电旅游局的工作人员,郑局长特意指派我们几个过来协助慕老板的工作,郑局长说佛道交流大会是成都的一大盛事,慕老板有什么相关需要,都可以跟郑局长提。”
慕颜夕眼尾悄然扬一下,“郑局长的意思我明白,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感谢郑局长的大力支持。你们也辛苦了,不知道怎么称呼?”
那人说:“我姓吴。”他简单回答一句,开始招呼带来的人引领众位高僧上车,分发瓶装水等相关事宜,“小张,你们去一号车,先将诸位大师领上车落座,再带着小师傅将行礼放好;小刘你去二号车,小赵你去三号车,现在是十点半,半小时以后发车。”
吴先生转过头看着慕颜夕继续道:“我们十一点发车,如果中午不休息,需要三个小时左右能到达青玄观,只是今天不是周末,市区里私家车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会很多,不如中午在服务区休息一下,也好让诸位大师在服务区里用餐,错过车流高峰,您觉得怎么样?”
慕颜夕其实全然没有听进去,“吴先生处理事情很有经验,交给你调度我放心。”
吴先生见她不愿多说,有眼色的客气几句便去忙自己该做的事情。
她下意识的寻找萧墨染,很多回,只要萧墨染离的她远一点,她就会想要寻找那人的身影,人再多再乱都好,慕颜夕都可以很快的看到在人群中间忙碌的萧墨染。
这似乎是一种习惯,习惯时间长了,慢慢变成本能。
萧墨染在三辆车之间奔走来去,处事妥帖又周到,青衣道袍肃敛干净,发髻束的一丝不苟,浅白的日光温暖和煦,映着她茭白细腻的肌肤。她身形消瘦不少,却坚忍不拔,宛然大雨倾覆中挺立的青竹,遗世独立,清渺沉稳。
待所有人都上车,大巴外头便只剩下才忙歇了的萧墨染,慕颜夕过去,探手在她手腕上捏一下,“墨染。”
萧墨染回身,“你怎不上去。”
“我在等你。”慕颜夕抽出湿巾清柔的在她脸上擦拭,临近正午,下山以后温度越来越热,饶是萧墨染身体温凉,长时间的忙碌之后,额间也沁了一层薄汗。
萧墨染不适应众目睽睽之下的亲近,握着她的手放下来,捏在掌心。
慕颜夕比萧墨染高不少,此刻就像一只脾气柔和来讨赏的小狐狸,却不怀好意说:“让你听那谁说我坏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萧墨染凉凉的觑着她,“道士报仇,十年不晚。”
慕颜夕笑容一僵,眼神瑟缩的躲了躲,真是流氓有文化,谁来都不怕,和道长交锋输多胜少,败的好惨。
萧墨染忽然反常的没有放过偃旗息鼓的她,伸过手,轻巧的在她脸侧揉了下,“走罢。”
于是,慕颜夕深深的感觉自己不是活了几百年的狐妖,而是一个才长成的小姑娘,心如雷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