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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江城转身挽过范瑶,问起她在郗家好玩有趣的事。范瑶得意的一一讲了,“樗蒲过后舅父和姑父问难,辞辩纵横,对答如流,很精彩的,我和十一阿姐、十三阿姐听的津津有味。”
问难也就是这个时代的辩论了,诘问辩驳,反复辩难,是文人雅士之间经常进行的活动。最流行的是玄学,但是除玄学之外,儒、佛、道也经常互争高低,各不相让,像范、郗这样有文化素养的人家,亲友间聚会有问难,而且问难很精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任江城听了,也不以为异,笑道:“可惜我没有听到啊。”
任平生语气自负,“阿父都记得,回去讲给你听。”
“都记得么?”任江城和范瑶很是吃惊。
不光她俩,范十一娘和十三娘,以及郗氏都是有些不敢相信的,“反复问难,有半个时辰之久,竟能全部记得?”都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唯有范瑗嫣然一笑,“他的记性还过得去,今天的问难,确实会记得的。”
“到了明天,便不一定了。”任平生谦虚。
范瑶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任启虽然听不大懂大家在说什么,也知道是夸奖他阿父厉害,兴滴滴搂着任平生的脖子亲了亲。任江城作出幅深沉模样,“阿父,您这么出色,做为您的女儿,我似乎也不好意思太笨了啊,以后得聪明点。”郗氏先笑了,“阿令,你若再聪明,舅母便不愿意了,知道么?你和你表姐差不多大,再聪明些,会把你表姐衬成傻子的。”范瑶和范十一娘、十三娘都凑热闹,“就是,你再聪明些,我们这做表姐的得被你衬托成什么样子啊,简直不敢想。”任江城忙拉过范瑗,顺势靠在她肩上,撒娇的说道:“阿母,您在娘家一定是人缘太好太受器重了对不对,所以连我也跟着沾光,舅母和表姐们对我这么好,这么给颜面。我被夸得飘飘然快要飞起来了呢,您快让我靠靠,要不然我就随着风飘走了。”范瑗忙伸手拉她,“阿令,心肝宝贝,你可不能随风飘走了啊。”郗氏和范瑶等人也来拉她,大家一起笑软了。
任启见状,高兴的咯咯直笑。
任平生也露出浅淡而喜悦的笑意。
一行人开开心心的回去之后,任平生果然要了纸笔,一边说,一边写,把他和范瑶舅父的问难悉数写了下来,递给任江城,“虽不敢说一字不错吧,该记的全部记下了。”任江城接过来看了,不禁心旌神摇,“机警犀利,迅捷敏锐,应对如流,无有疑滞,着实令人向往。”范瑶拉拉她,“下回我再去舅父家,你也跟着去吧。”任江城痛快的点头,“那是自然,一定要叨扰的。”
范瑶和十一娘等人又问起任江城在家里做了些什么,任江城把今天的事约略讲了讲,“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造访桃园,阿璃和阿敏午食之后便回去陪伴客人了;北魏三皇子曾经路过,十几匹快马,速度很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我四阿姐乘车至郊外游玩,偶然间路过这里,小坐了片刻,现在已回城去了。北魏三皇子过去之后,鸿胪寺、客曹尚书、虎贲中郎将都曾到山庄问过他的行踪。”略过了她箭射元绎的事不提,省得范瑗、郗氏担心,也省得吓坏范瑶等人。
这些事情当中最让她觉得发窘的是任淑英冒昧到访,所以她有意夹在中间简明扼要的讲了那么一句,很快便绕开了。
范瑶不由的呆了呆,“北魏三皇子是来和谈的吧,都没有听说他到京城的消息,怎地忽然便到了栖霞山啊。”范十一娘和十三娘也纳闷,“是啊,之前都没有听说过。”任江城听她们三人很有兴趣的谈起这位北魏三皇子,不由的心中一乐,“果然异性相吸,女郎们感兴趣的还是元绎啊。”
风气开放,未婚少女谈论男子并非什么骇人听闻之事,任江城便安静旁听。
“阿令,这位北魏的三皇子相貌如何?”范十一娘忽然转向任江城,认真问了这个问题。
“呃,能红知道他是北魏三皇子之后说了一句话……”任江城笑道。
“什么话?”不光范十一娘,连范瑶和十三娘也饶有兴趣的一起发问。
任江城摸摸鼻子,“能红说,‘一国皇子,长成这样’。”
“如此。”范十一娘和范瑶、十三娘一起泄了气。
她们很快谈论起今夏建康城中的新首饰样子,那位北魏三皇子早被抛在脑后了。
任江城不禁又是心中暗乐,“一国皇子又怎样了,生的不美,女郎们也是不屑一顾啊。”
没办法,这是个注重门第也注重风度举止和容貌的年代,生的好或不好,得到的待遇便天差地远。
这天晚上,任平生命人把仇大娘叫了来,“今后你跟在八娘子身边,便是她在家中,也勿轻易离开。”仇大娘自然满口答应,任江城却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简射元绎的事而担心了,忙陪笑脸,“阿父放心,我这个人很小心谨慎,一向是谋定而后动的,真的。”任平生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阿父知道你不会轻举妄动,不过仇大娘向来好动,若是闲着她便不舒服了,故此才命她跟着你的。”任江城听他话说的如此委婉、含蓄,不由的嘻嘻一笑。
有这样的父亲真好,他不会因为你做了一件他认为不够谨慎的事、不对的事,便疾言厉色的训斥责备,而是默默想好对策来尽力保护你,还会把话说的很婉转,丝毫不会令人难堪。
“阿父,您真好。”任江城甜甜道谢。
任平生脸上露出欣慰又满意的笑容。
多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啊。
范瑗牵着任启的小手过来,闲闲问起任淑英的事,“阿令,方才你舅母和表姐都在,我也没好细问,你四阿姐是怎么回事?”任江城便有些气鼓鼓的,“唉,别提了,阿母,事情是这样的……”把自己从任淑英那里套来的话讲了讲,“……二伯父在衙署不回家,二伯母卧病在床,孙氏管家,四阿姐便乘牛车逛街市去了,恰巧遇到瘐清那一拨人,将明镜山庄的地址告诉了她,她才会找到这里的。”
范瑗连声冷笑,“都被送回城里要让钟大家管教她们了,还不思悔改,还要生事。哼,这件事我记住了,定有回报!”
任江城见她目光不善,桃腮含怒,心里为瘐清、瘐十五娘等人默哀数秒。
瘐家的诸位女郎,你们就等着倒霉吧。
范瑗次日和郗氏见面后摒退侍婢,密密商议了许久,范瑗小声说着些什么,郗氏凝神想了想,点了头,“小姑,看不起你便是看不起范家,这事我竟不和你阿兄商议了,便做主了吧。”亲笔写下一封信,命人送给了瘐侍中的夫人刘氏。刘氏看过信函之后,羞恼欲死,咬牙道:“瘐家的人都被四娘、六娘和小十五她们几个给丢光了!我便是不明白,瘐家和范家虽无深交,却也从无嫌隙,这几个丫头不分青红皂白硬生生要和范家结怨,为的究竟是什么?”把信函又仔细看过,越发气的狠了,“为了这几个不争气的,我和郎君少不得又要厚着脸皮到范家赔礼道歉。唉,老了老了,为了几个丫头一再跟人低头,我怎会如此命苦?”
瘐清等人在桃园做的事说起来很不体面,桓大将军虽连夜送她们回去了,可是看在和瘐家的姻亲关系上一句难听话也没说。这种情况下瘐家还可以装装糊涂,只给瘐清等人请严师教导,对桓大将军有个交待便是。可是现在郗氏写信过来了,那便是范家要追究这件事,向瘐家讨说法,刘氏知道自家没有道理,这个糊涂也就装不下去了,瘐侍中做为家主,她做为宗妇,少不得要硬着头皮出面,去向范静、郗氏、范瑗等人陪不是了。
刘氏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瘐五娘让她去五味巷范家赔罪她已是觉得万分难堪,更何况现在是为了瘐清、瘐六娘等人呢?这些人只是她的夫家侄女罢了,为了她们弯腰屈节,刘氏能愿意才是怪了。
不愿意归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办法,范家她还是要走一趟的。
她心中存了怨气,对瘐清等人恶念陡生,“四娘、六娘这些人平时真是太舒服了,不好好管教不行,必须要严厉起来了。”又转念一想,“桃园风波过后,范家本来也没有站出来说话,隔了一天才写下这封书信的,可见四娘她们又做下了什么不好的事。这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呢?”取出信涵仔细推敲,终于恍然大悟,“郗氏这亲笔信中提到瘐清在街市偶遇任四娘,与之相谈甚欢,肯定是瘐清跟那个任四娘说了什么不大好的话,范家这才恼了。”对瘐清大为恼火,沉着脸吩咐婢女,“钟大家是明师,也是严师,能请到这样的老师来教导着实不易,机会难得,女郎们跟着钟大家求学期间,暂时便不出门了。不拘是逛街市,还是会亲友,一概不许。”
婢女得了吩咐,忙出去传话了。
刘氏看看信函,想到又要到范家赔礼,想到范瑗那高傲华贵又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由的头疼。
又要向她赔罪了啊,真让人胸口堵得慌……
刘氏憋着一口气命人备下礼物,之后和瘐侍中一起去了范家赔罪,而瘐清等人则被严密看管起来了,不许外出,不许逛街市买新衣裳新首饰,连比较风雅的书铺琴店也不许去逛了,亲友也不许会,在瘐家除了跟着钟大家上课之外,便是面壁思过,反省自己的德行和言行举止,苦不堪言。刘氏自从替她们赔了一回罪后心里便不好受,又回想起瘐五娘倒霉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一个能躲多远躲多远,丝毫也没有和瘐五娘同甘苦共患难的姐妹之情,更是发了狠,“既是面壁思过,饮食便不能太过奢侈,一菜一汤即可。还有,这思过是不是真的,口说无凭,还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为好。”命令瘐清等人每天各交一张千字悔过书给钟大家,必须辞意诚恳,发自肺腑,否则发回重写。这一菜一汤的饮食连同千字悔过书真是把瘐清、瘐六娘、瘐七娘、瘐十五娘这姐妹几个快折腾死了,叫苦连天,怨气沸腾。
在这样的艰苦岁月中,瘐家女郎起了内讧。
一开始人人怨恨瘐十五娘,“要不是小十五语含挑衅,要不是小十五忍不住叫了出声,我们原本不用这么惨的。”瘐十五娘一向是有心计的,也被她的阿姐们日夜不休的埋怨给折磨得容颜憔悴,萎靡不振。
之后瘐六娘等人才发觉是因为范家来了信函,刘氏才被迫到范家赔罪、下狠手整治起她们,怨气又发泄到了瘐清身上,“你不撺掇任四娘到明镜山庄,咱们何至于此?”瘐清不服气,“当时咱们人人同意啊。”瘐十五娘这下子可来了精神,连声冷笑,“四阿姐,那位和你一样排行的第四的任四娘是从宣州来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她。要不是四阿姐多事,咱们的车肯定直接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注意那个任四娘的!”
“对,谁也不会注意那个任四娘的。”瘐六娘、瘐七娘纷纷附和。
瘐清气得流下眼泪。
被众姐妹排挤、训斥责备的人由瘐十五娘换成了她。
瘐清又要应付钟大家的功课,又要面对瘐六娘等人的怨恨,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形容枯槁,狼狈万分。
这是后话了。
明镜山庄迎来了几位贵客,有桓昭、瘐涵,还有她们的表姐妹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
庆元郡主身材苗条,脸却有几分福相,面如满月,长眉细目,温婉可亲,气度自然是有的,容貌勉强只能算作中上。淳安郡主年纪比她小上两三岁,身量还未长开,脸盘却漂亮多了,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明亮有神,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如编贝一般的牙齿,甜美可爱。
这堂姐妹二人看样子并不亲近,却也不会无礼,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略有些冷淡。
不过,这份冷淡并不明显,如果不仔细观察,或是感觉不敏锐,是看不出来的。
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这对堂姐妹并不友好,可她们来明镜山庄拜访的原由竟然很一致,都说是听闻任江城书法出色,来向任江城讨教书法的。
“你俩是来我这儿避难的吧?”任江城含笑应酬着她们,心中暗暗想道。
庆元郡主和任江城不过是一面之识,淳安郡主和任江城则是从来没有见过面,都算是冒昧登门。以她们的身份、教养,本来是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不过想想北魏三皇子也在栖霞山,现在有可能到桃园拜访,就不难想像庆元郡主、淳安郡主的态度了。
她俩当然是要躲着这位北魏三皇子的。
其实元绎这个人虽然唐突了些,却也算得上是一位英俊青年。可是南朝不欣赏他那样的美,就连能红都对他的相貌表示不满,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自然更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