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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远一惊,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是一队巡夜的锦衣卫,正剑拔弩张地冲着自己来了,为首的一个高声喝道:“是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陆文远从暗处走出一步道:“是我和知府大人在此说话,不必慌张。”
锦衣卫们团团围上来,为首一人向陆文远和夏康面上匆匆打量了一眼,慌忙单膝跪地道:“下官错将二位大人当成贼人,望二位大人恕罪。”
陆文远道:“无妨。你值夜时能有如此警觉,理应受到褒奖才是。”俯身将那锦衣卫搀了起来。
那名锦衣卫低眉颔首,面目大部分都隐在暗影里,却十分恭敬,对着陆文远抱了抱拳,刚想招呼收队,却听远处又有一人扬声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的声音十分熟悉,陆文远和那锦衣卫定睛望去,果然就见康平王朱时济从远处来了,他穿了一身玄色暗云纹滚银边锦袍,在夜色中越发显得身形颀长,威仪堂堂。
锦衣卫们见王爷过来,忙又都跪下了。朱时济到得跟前,满腹疑窦地扫视了一圈,拉过陆文远道:“这是怎么了?陆大人可曾伤着哪儿了?”
陆文远知道他以为自己遭到了贼人的偷袭,解释道:“没有,原是误会一场。我与夏大人闲来在此叙话,许是站得太隐蔽了些,被巡夜的锦衣卫们错当成了不轨之人。”
朱时济道:“那便好。本王是来探看那匹大宛青骢马的,那匹马最近犯了夜惊之症,本王总有些放心不下,谁知还没走到却听得你们在此喧哗,就赶忙过来看看了。”
陆文远道:“王爷有心了。”
朱时济道:“既是没什么大事,那你们便继续巡夜去吧,只是记着下次谨慎些。”说着,挥手差了那些锦衣卫起来,看着他们整队去远了,才转过头来看了看陆文远和夏康:“陆大人和夏大人的话说完了没有?若是说完了,陆大人便和本王一同去皇兄那里吧,皇兄方才还在念叨大人怎么刚吃完晚饭就不见人影了呢。”
陆文远闻言去看夏康,夏康道:“回王爷,已经说完了,既然皇上有事,陆大人就跟王爷去吧,下官这就告辞了。”说着,躬身叙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陆文远心下有些不解,只道他分明是来找自己说流民起义的事的,怎地话没说明白便走了?脚下情不自禁地跟了两步。朱时济在一旁唤道:“陆大人?”
陆文远便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陪着朱时济往马厩里去看那匹大宛青骢。朱时济道:“知府大人什么事?”
陆文远道:“王爷还记得去年流民队伍里那几个煽动造反的人吗?夏大人方才说已经审出幕后主使是谁了。”
朱时济翻看着马槽里的饲料,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你若不说,本王都快浑忘了这事了。怎么?查出来的是谁?”
陆文远无奈摇头道:“方才夏大人刚说到关键时候,就被那队锦衣卫打断了,再问却又急着走了。”
朱时济从暗处看了他一眼,笑道:“夏大人许是被吓着了,又许是不想让太多人听到吧?此事事关紧要,夏大人定会另找机会再与大人细说的,好在我们可以在此多留几日。”说着,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土:“陆大人这就与本王走吧,皇兄可还在房里等着呢。”
两人来至朱时泱房中,见他正百无聊赖地歪在床上,身旁放了一盘围棋,一双凤目半睁半闭的,似是要睡,可身上的衣袍却还没有宽。朱时济上前摇了摇他:“皇兄,要睡也好歹换过了衣服再睡。陆大人来了,让他伺候你换衣服如何?”
朱时泱懒懒答应了一声,又翻过身去磨蹭了半晌,才坐起身来睁大了一双迷蒙的睡眼道:“你们两个这半日去哪儿了?留朕一人在这房里呆着。”
朱时济笑道:“臣弟去马厩里看看那匹青骢马,正巧在那儿碰到了陆大人,就叫他一块过来了。”
朱时泱心不在焉笑道:“康平王真是爱马如痴啊。”说着,却又抻了个懒腰:“方才那一觉睡的,真是累死朕了。左右现下时辰不晚,你们就陪朕将这盘残局杀完如何?”说着,一指一旁闲置的棋盘。
朱时济和陆文远互相推让了一番,朱时济借口自己新近得了一卷棋书,起身回房去拿了。陆文远便在对面坐下,与朱时泱继续未完的残局。
这局棋本是朱时泱方才闲来无事自己摆的,摆到后来,不知怎地成了死局,他一气之下便倒头睡了。如今到了陆文远手里,他本也没指望,但谁知陆文远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便不紧不慢地动手提了几口气出去,局势随之渐渐有了生气。朱时泱看得眼睛一亮,连连称赞,两个人又一招一式地下了起来。
朱时济去了盏茶时分便回来了,手里果然握了一卷书,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就算不是著作也该是件古物。然而朱时泱看了却不大中意,只说内容没什么新鲜,随手搁在了一边。朱时济也没有办法,苦笑着在床边坐下,看着他们下棋。
过了一会儿,朱时济似是有些累,将下巴搁在了炕桌上。朱时泱嫌他离棋盘太近,挡了视线,便捏着棋子含笑往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谁知手还没收回来,棋子却“啪嗒”一声掉在棋盘上,打散了周围的几颗。
陆文远一惊,抬头看去,见朱时泱神色间有些惊悸,伸手在朱时济额前探了探,吓得一缩手道:“康平王,你这额头怎地烫得吓人?”
朱时济懒懒的也不答应,只半垂着眼帘,脸颊边兀自泛出几分病态的嫣红来。朱时泱着了慌,将身前的棋盘一推,连拖带抱地将朱时济弄上床来,又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探了探,道:“不好,康平王这是发了体热。陆文远,你快去把随行的御医叫来。”说着,从一旁扯过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朱时济身上。
陆文远答应着慌忙要去,却见朱时济从被子伸了一只手出来,叫住他道:“不用那么麻烦了,本王的手下里就有一名医官,是从江南王府带来的,本王的身体一向由他照看,陆大人将他唤来即可。”
朱时泱将他伸出被外的手抓住塞回棉被里,心疼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带着御医不就是为了诊病的吗?你这体热来得这么突然,可别再出了什么差池才好。”说着,吩咐陆文远:“将那名医官一起叫来。”
陆文远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御医和王府的医官急急而至,跪在床前轮流为朱时济诊脉。朱时泱和陆文远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朱时泱见朱时济衣袖翻起间,竟露出小臂上一片通红的疹子,不禁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没有这些红疙瘩的!”
御医见皇上惶急,自己也急出了一头冷汗,上前将那名医官挤开,在朱时济的手腕上又搭了半刻,才皱着眉犹疑道:“王爷的脉相有些滑乱,且有体热畏寒,出红疹的症状,似是……似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朱时泱见他吞吞吐吐,不禁怒道:“康平王的晚饭是与朕和首辅一起吃的,怎地朕与首辅没事,偏偏康平王就发热出疹?”
那御医眼见皇上震怒,愈发唯唯道:“许是……许是……王爷另外吃过什么……”
朱时泱狐疑着坐到床边,向朱时济低低询问了几句,见朱时济始终摇着头,便更加怒道:“康平王又不是贪嘴的人,平日里与朕呆在一处,吃喝都是一样的,你别要自己医术不精却要赖到康平王的头上!”
御医吓得连连叩头,只道不敢。那名医官方才一直被晾在一旁,此时方跪行上前两步道:“皇上和大人休要着急,王爷这患的是水土不习之症,并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的缘故。”
那名医官生着张长脸儿,蓄了一撮稀疏的山羊胡,看起来干净利落,比一旁瑟瑟发抖的御医要从容镇定得多。朱时泱皱了眉头问他道:“哦?你可诊仔细了吗?”
那名医官道:“回皇上,草民诊仔细了,王爷患的的确是水土不习之症,只不过由于此次症状来得急,所以发了体热。王爷初到江南时也曾一度为此症所困,当时都是草民照看的,因此决计不会弄错。”
朱时泱微微失色道:“哦?康平王初到江南时还曾患过此症。”
那名医官道:“是。王爷体质虚寒,易受外气侵扰,平时勤加调理着还好,如今奔波在外,夙夜辛劳,体内虚火上升,便又犯了往日的顽症。不过皇上不必担心,此行出来草民随身携带了医治此症的丸药,只要王爷按时服下,几日后便可一切无虞。”
朱时泱这才稍稍放心,遂目视了一旁擦汗的御医,不悦道:“看看人家是怎么照料王爷的身体的,朕出了大把的银子把你们养在宫里,却连这点症候都诊断不出,平白丢了皇家的脸面!”
那御医忙伏地叩头不止,然而直起身子来,却又有些犹疑:“水土不习之症起于虚火上行,及至胸中,便觉憋闷,使食积于小腹之中,遂至生热。但微臣看王爷似乎还有一二声咳喘,似乎与这水土不习的症状不太相符。”
朱时泱一听,又有些着急起来,朱时济也转过头去看着那名医官,似是有些困惑。那名医官却自面色不改,不慌不忙道:“彰德此地气候干燥,浮土扬尘甚为污秽,与气候清冽之京城与温和滋润之江南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使王爷并发了喘咳之症,更加剧了水土不习本身的症状。”
朱时泱一听,气得连连拍着床沿骂道:“都是夏康那个为官无道的,没得修什么护城河。这下倒好,连累康平王作下病来。朕就说朕看他不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说着,又转头对那名御医怒道:“没用的东西,你还在这儿杵着作什么?是嫌自己不够碍眼吗?”说着,竟要四处找东西掷他,吓得那御医赶忙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朱时泱这才缓了口气,平和了脸色,转头将朱时济颈间的被子掖了掖,叹道:“你如今这样,便在这里多呆一段时日吧,等身子大好了再走。朕会一直在身边陪着你的。”
朱时济在被子里缓缓点头,因着发热,目光有些朦胧。朱时泱心疼不已,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庞,却听那名医官在一旁道:“皇上,王爷患的乃是水土不习之症,非但不能在此久留,而且越早离开此地,对王爷的病情越有利。”
朱时泱一想确实如此,便对着朱时济自嘲道:“看朕怎么都糊涂了。既是如此,我等明日一早便收拾上路吧,这种腌臜地方,朕也是多一天都不想呆了。”
朱时济仍是顺从地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朱时泱便吩咐那名医官出去,只留陆文远在屋中端水送药。看着朱时济吃过药丸,便坐在床边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朱时济早已沉沉睡了过去,殿中静得能听见夜漏之声。陆文远约莫着已过了子时时分,生怕朱时泱累着,便走到床前轻声道:“皇上,都这么晚了,您去睡吧。康平王这里臣来看着。”
朱时泱却摇了摇头,目光不离沉睡的朱时济,轻声道:“不用了,朕不放心。方才听那名医官说,康平王是初到江南便患上了此症的,这么多年了,朕竟丝毫不知,若是能早些知道,也就不将他封到那么远的地方了。”说着,竟有些唏嘘:“都是朕对不住康平王。”
陆文远不忍见他难过,轻声劝道:“皇上就不要责怪自己了,王爷吉人天相,自会很快痊愈的。”
朱时泱点了点头道:“你也累了,就去里间睡一会儿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说着,挥了挥手示意陆文远可以退下了。
陆文远哪里肯去。两人说话间,朱时济却轻吟一声醒了过来,朱时泱忙吩咐陆文远倒茶来给他喝。朱时济就着朱时泱的手喝了两口,靠在他身上虚弱道:“都这么晚了,皇兄去睡吧,臣弟一个人没事。”却又想起自己就躺在朱时泱的床上,便轻笑了一声:“瞧我都烧糊涂了,忘了这是皇兄的房间。”说着,要掀被下地回自己的房里去。
朱时泱忙摁住了他。朱时济见他不允,又道:“若是皇兄不嫌臣弟病着,便也上床来睡一会儿吧,皇兄龙体金贵,不可不加顾惜。”
朱时泱叹道:“你只想着朕的身体,如何就不想着你自己的?你初到江南时就罹患此症,为何不知会朕一声,朕时常召你回京来养着也是好的。”
朱时济笑道:“臣弟看皇兄此刻的反应就知道当初没有做错了。皇兄向来对臣弟甚为疼惜,若是知道,岂不是要时时为臣弟担心,不能专心于政事了?”
朱时泱听得眼眶一红,忍不住道:“康平王,你这种心性,实在是……”话到口边,却化作了一声长叹,将被子往他肩头上拉了拉,道:“你叫朕说你什么好。”
朱时济朦朦胧胧地笑着,看着朱时泱脱了靴上得床来,便将身上的棉被分了一半给他,自己也畏冷似的贴了过去:“臣弟记得小时候生了病,皇兄也是这样和臣弟紧紧挨着睡的,那时候母后怕病气沾染了皇兄,还不让来着,皇兄就等到后半夜自己偷偷跑来。”说着,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朱时泱见他依偎在身边,因着病中,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傲岸之气,多了几分软弱依恋,便伸手将他揽在了怀里。当年幼弱的男孩子如今早已长成了高大的男子,抱在怀里并不舒服,朱时泱却仿佛抱住了那段他们腻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的幼年时光。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互相依偎着,度过深宫中寒冷而凄清的漫漫长夜。朱时泱不禁有些哽咽,挥手吩咐陆文远:“你别在那儿杵着了,朕要与弟弟说些知心话。”
陆文远还来不及反应,却听朱时济在被窝笑了一声:“弟弟?皇兄已经很久没有唤过臣‘弟弟’了。”
朱时泱也笑了,道:“你也很久没有唤过朕‘哥哥’了。”
朱时济静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涨红脸,唤了朱时泱一声“哥哥”。朱时泱笑着连连答应,将朱时济更加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