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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8 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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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里的洛城远郊,雾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深夜时分,秦恂站在内院的门廊边,拄着拐杖,来回踱了两步。墙角里的蛐蛐轻声鸣叫,引得院子外面的虫鸣一浪接一浪地朝院子里涌。

    虫子叫了,树叶就被别的什么东西带着哗啦啦的响,草丛里也开始有了动静。之后,就是猫头鹰在山里“呜呜”地叫。

    这个夏天,真是一刻也不得消停。她心烦气躁,拿拐杖敲了敲门廊边的圆柱,蛐蛐的叫声停了两秒,又开始回响。烦人的虫子,她恨不能挖开墙角,把那虫子拎起来,扯掉翅膀,扯掉所有的腿……

    人已老迈,奈何年华不再。已经不是趴在地上掏虫子的年纪了。她仰天长叹,转身回到屋子里,进了门,朝东头走,在案桌边的圈椅上坐下。

    “大哥,你这样合适吗?大晚上的,孩子们着急往回赶,再出个什么好歹。”她慢悠悠地问。

    “怎么不合适?我本来也没几个月好活了。早点让他们紧张也好。不然等我死了,眼睛也合不上。”秦振生在她对面坐着,放下茶碗,拿起拐杖朝地上使劲地戳。

    “你可以好好跟孩子们说。何必这样?且不说这消息来得奇怪,就算是真的,又怎样?你当初是答应了的,让孩子们自己决定。”

    “你闭嘴。”他的恼怒溢于言表,“你忘了吗?文茵死的时候,那眼睛,可是一直看着你!就算你忘了她,我不信,你还能忘了振海,忘了云秋?”

    他在提醒她,五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杜文茵活着的时候还好,自从言悦无故失踪,杜文茵暴毙,之后的二十几年,他几近疯狂。

    “我的错,这么大岁数了,别动不动就火冒三丈了。你去睡会儿,我在这里等他们。”她让步了。五十多年来,都是她在让步。

    “用不着!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盼着我早点死。”

    他的表情有些狰狞。她没有搭话,站起身,想要出去。院子里的那些虫子,比他要好相处。

    “你做什么?又要出去?电话打完,你来来回回十几趟了。我就这么让你心烦吗?”

    她想点头,但……他现在不正常,看在比自己大十几岁,并且,正在被病痛折磨的份上,她不跟他计较。万一争出个好歹……她沉默不语,继续朝外走。

    “人来了以后,你要按说好的办,别再心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的病,你清楚,没几个月了,就要去地下见他们了。我死不瞑目,你也别想过安生日子。”

    从过年前开始,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大,也就孩子们在的时候,能装得像个人。她不搭理他,发作的时候,搭理他只会助长他的气焰。回到廊檐下,听虫鸣,听鸟叫,现在觉得舒坦多了。院外似乎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救兵来了!她松了一口气。

    一行慌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人不少!她笑了笑,听起来是全都回来了。

    “小姑妈,叔父怎样了?”

    赵英琦是第一个到的。没想到,她应该是这一辈里最忙的,却最先到了。她的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秦远仲。这家伙也是老得太早了,六十刚过,就老态龙钟了。

    秦恂摇了摇头。“惊动你们了。先说清楚,这事可不是我的主意。进去吧!”

    把人招呼进去,她自己还在廊檐下站着。一行脚步声从院墙边走远,想必是秦弥璋和朱雨娇带着孩子回房了。脚下的石板忽然震动得厉害——大部队到了!

    她又笑了笑,感叹自己这么大的岁数,还有兴致和小辈们玩笑。不论秦振生是什么意图,她肯定,自己只是为了玩笑。

    “小姑妈,我爸?”

    秦远知险些在门槛上绊倒,幸亏秦弥显在他身旁拉了一把。言忆芝似乎还没睡醒,耷拉着眼皮,有些没精打采的。林蓁带着秦弥笙在后面跟着。他们来得怎么会比二房早?

    秦远致应该最早到才对。她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的……她朝屋里挥了挥拐杖,想了想,江苓芸大概是闹腾到半夜。两个人都上了岁数,家里也没个小的,赶过来是有些费劲。

    看着一大家子乌泱泱地走了进去,她预备转身跟进去的时候,身后又有脚步声。不出所料,秦远致带着江苓芸,磕磕绊绊地朝里走。一把年纪的人,一路上还在拉拉扯扯。也是,老头子真要是没了,最紧张的应该是江苓芸。

    秦恂跟在他们身后,进到屋里,站在挂钟边,没打算坐下。这一屋子,不过是今晚的配角。

    “我还好好的坐在这里,没躺在床上快断气,是不是让你们很失望?”

    秦振生戳着拐杖,透过眼尾的最后一根睫毛看了一眼林蓁。那意味深长的警告,想必秦弥笙也感受到了。多少年了,他有意无意地为难林蓁,只为了让那孩子听话。秦恂对他的这种做法嗤之以鼻,斜眼看了一下他拐杖下的石板上那个明显的圆坑。

    今天似乎哪里不一样?秦弥笙没有动?她走到门边,靠在圆柱上,再走回挂钟旁,用一来一回时的空隙,看他们母子两个的正面、侧面。不动声色?是早有准备吗?那么,傍晚传来的那个消息,恐怕是真的!

    他们对面的秦远知也不紧张,言忆芝依旧睡眼稀松。看情形,相互之间都已经通过气了。孩子们早都长大了,秦远仲都当爷爷了。秦振生还在妄想操控他们。

    秦恂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好像堵了一口痰,又悄悄在圆柱和挂钟间走了一个来回。靠在墙上看不一样的气氛。

    江苓芸在秦远致的身边坐着,一手捏着圈椅的扶手,另一只手藏在身后颤抖。心虚吗?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个女人,当初嫁过来的目的,路人皆知。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么多年,怕是要白熬了。

    赵英琦今天也是奇怪,格外的殷勤,格外的孝顺。站在秦振生身边,又是量血压,又是测脉搏。秦恂又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一声引起了秦振生的不满。一道寒光,从他眼里投了过来。她朝挂钟后缩了缩身子,不打搅他的表演。

    “我还没死。但是快死了。别量了!”

    赵英琦没把好老头子的脉门,今天不是拍马屁的好日子。

    他甩开她的手,晃掉胳膊上五颜六色的线,大声地吼:“你们想要什么,惦记什么,赶紧想好了。我给你们时间想。在我还能动的时候告诉我。别等我蹬了腿,再在这屋子里争!”

    他瞪圆了眼睛,在屋子里来回扫视。今天这演技,怎么说来着?用孩子们的话说,是炸裂了!她躲在挂钟后面偷偷地笑。

    “不用在这里干瞪眼了,都回自己院子里去。想清楚了来回我。没想好就在这宅子里待着,谁也别想不说清楚就回去。”

    这才是今天的根本目的——谁也别想走。秦恂走回廊檐下,等孩子们一个、一个的从屋子里走出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的,各自回房。秦远知在她的身边站了站,等所有人走远了。

    “小姑妈,我爸?”沉甸甸的担忧压住了他的下眼睑。

    “是真的。”她松了口气,终究还是有在意的儿女,“脑袋里的那几块弹片……年前就确诊了。过不了下一个年了。不用担心,该准备的都备下了。只是……”她知道自己连叹了好几口气,不是故意的,她控制不了。老人有老人的遗憾,孩子也有孩子的为难。

    “小姑妈,我知道。那他今天是?”

    跟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费心绕弯子。她站直了,抬起左手锤了锤后背。“远知啊!你爸这大半辈子,就为了一口气活着,你懂的。”

    压低嗓音说完,她闭上眼睛,嘴唇死死地抿住,从鼻孔里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抬起拐杖,朝门口指了指。睁开眼,看他点头离去。

    配角都走了。摆了这么大个戏台子,主角也快要登场了。她回身进屋,等着秦振生从东边走过来,走过她面前,走到西边的方桌边坐下。她才慢慢地跟过去,在他旁边拉开桌下的椅子坐下。又站起身,把他对面的椅子从桌下拉了出来,再坐下,靠在椅背上,合眼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