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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卷着暴雨,震耳的滚雷响彻天际,白色的光劈开天地,照亮了一瞬后,一切再次浸入墨色的夜中。
方寸大的马棚下面,聚集了十几个避雨的壮汉,有些是乞讨者,有些是马夫、商贩,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混着泥土的腥气,让人几欲作呕。
商慈抱着膝盖蜷缩在堆满稻草的角落,湿漉漉的刘海下是一双充满警惕和惧怕的眸子,她的草鞋在淌水的时候丢了,一双瘦小的脚丫被泡得发白,被雨水浸湿的麻衣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一阵阵的寒意袭来,她只能尽力贴着身后的稻草堆汲取一点暖意。
马棚里的男人都在抱怨这鬼天气,外面的水积了快两尺高,马走着都费劲,别说是人了,在能见度只有一丈的雨幕里,辨别方向都很难。
商慈没有心思去关注他们谈论的话题,因为从她躲在这儿避雨开始,她就发现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大汉一直在看着她窃窃私语,带着不怀好意地笑。
忽然,对面的其中一个大汉站起来身,向她走过来,她浑身筛糠似地抖,这时,马棚里碰巧进来了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商慈想也没想,扑过去就死死抱住那人的大腿,眼睛闭得紧紧的。
被她抱住的人愣了愣,在看到对面的壮汉之后,眼中透出了然,大汉见状,暗骂一声,悻悻地重新坐下。
巽方护在她身边,席地而坐,待到雨势小些,他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句道:“跟我走吧。”
他的面容隐在斗笠之下,只有一片阴影,商慈瑟瑟缩缩,有些犹豫。
他径直解下蓑衣,披在她身上,摘下斗笠盖在她的脑袋上,露出一张清俊温良的面容,商慈双手扶着斗笠的边,心想这个大哥哥像不是坏人……
他的眼神扫在她赤-裸的双足上,没说话,转过身背对着她蹲下。他的后背看起来结实并足够宽大,动了动快被冻僵的脚趾,商慈鬼使神差地趴了上去。
*
“没买到牛乳,只在一户村民家中讨到了些羊乳。”
巽方走进屋,万衍山闻声转过身,接过他递来的水壶:“这也行,在这破镇子,能买到羊乳已经很不容……”
“易”字还没说出口,万衍山瞧见浑身湿透的巽方身后,有一个顶着巨大斗笠的女童探出了半个身子,她需要一直抓着帽檐边缘,才能不让它滑下来,正好奇地朝屋里张望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万衍山瞪圆了眼。
商慈被他的眼神吓得缩了缩,只见面前的白胡子老头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床上被棉被包裹住的婴儿,又指指她:“刚捡回来个小的,你又给我带回来个大的?”
大哥哥低头,很淡定地帮她解下巴上的绳扣,“留下大的,照顾小的。”
不知是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还是被饿醒了,床上的奶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商慈条件反射地跑过去,把奶娃抱起来,一边摇着一边轻拍着他的背,奶声奶气地哄着:“宝儿不哭啊,乖……”
待到婴儿被哄睡着了,商慈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弟弟宝儿,她的家人已经彻底离开她了……
万衍山乐了,他方才还在考虑这七八岁的女童能不能照顾好孩子,现在看样子根本不是问题啊。
他由衷地赞许:“这哄娃的手法很娴熟啊,不错,有前途。”
*
夜晚,商慈洗了个澡,巽方坐在床边帮她擦着头发。
商慈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局促不安地低头扣着手指,像个布娃娃般任他摆弄。
女童的发质枯黄,是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的,还有那抱孩子的手法,俨然是日积月累练成的,巽方心里有些酸涩,以免戳到她的伤心事,巽方没问有关她家人的事,只问:“你有名字么?”
商慈如实乖乖回道:“我爹姓商,我小名叫阿慈。”
他又问:“你想一直跟着我么?”
商慈重重地点头:“想。”
巽方想了想,给她出主意:“你光留下是不行的,等小师弟断奶了,师父他老人家不会再收留你。”
害怕被丢弃的了商慈顿时慌了手脚,转过身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巽方揉了揉她那被自己擦得彻底干了的发顶,手感奇好,柔声道:“求他收你为徒。”
于是当天夜里,商慈完全听从了巽方出的损招,抱着万衍山的大腿不撒手:“老伯伯,我想拜您为师,您就可怜可怜我,收下我吧……”
万衍山抬了抬腿,商慈就像粘在他腿上似地,怎么也甩不掉,望着袖手旁观看好戏的巽方干瞪眼,就知是他那徒弟出的好主意!
他看面相就知商慈资质平平,商慈身形单薄,五官算得上清秀,但都太过肉薄小巧,是个无福之人,眉宇间更隐隐透露出些许早夭之相。
他万衍山是个没什么原则操守的人,收徒也没什么多讲究,全凭他一时心情。巽方差不多已经出师,那小徒弟还嗷嗷待哺,左右他这几年也清闲,不如就收了她吧,反正也是个早夭的……万衍山叹口气,只道这女娃娃太走运了,京城那些人若是知道哭两嗓子就能让他老人家收徒,前来哭他的人估计能排满十里长街。
被奶娃哭声吵了两天,好容易消停会,又多了个女童抱着他嘤嘤抽抽,万衍山只觉脑袋有两个大:“好了好了,你先放手,先声明,老夫收徒是很严格的,不听话是要打手板的!”
商慈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师父放心,我很能吃苦的!”
“……还不放手?”
“呜……嗯嗯…!”
巽方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就知道,这女娃娃抱大腿的功夫是一流的。
第二天一早。
万衍山拍给了商慈三本书,让她选择一本学习,这三本分别是《乙巳占》《撼龙经》及《麻衣神相》。
商慈不识得字,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觉得为表自己拜师的决心,选择了最厚的那本麻衣神相。
万衍山在心中叹气,果然是个没品味的娃啊,选了最下乘的相术。
不过相术虽下等,但胜在易上手,商慈启蒙晚,短时间内学占星学风水,她也未必能学得其中精髓,主攻相术,也未必不是好的选择。
磕了三个头,就算彻底拜入了师门,师父从怀中掏出一块袖珍罗盘作为给她的拜师礼,巽方也忍痛割爱地给了她一块跟随自己多年、占卜很灵验的龟壳——虽然,商慈一次也没用过那块龟壳,并一度把它作为了装饰品。
*
奶娃娃逐渐长大,超乎寻常人的智力开始凸显。
七个月的时候,庚明吐出了第一个清晰的音节,不是师兄,不是师父,而是师妹,这让商慈颇感欣慰。
一岁半时,商慈对着师兄给她的九连环唉声叹气,一只胖爪子从她手中拽过,三下两下便解开了,丢在她面前,庚明晃着脑袋,嘲笑似地咯咯笑。
待到他能走路,满地乱跑的时候,那是商慈最遭殃的日子。庚明从小就知道柿子挑软的捏的道理,他的恶作剧对象从来只有商慈一个。她曾算过,那短短一个月,她被推下过五次池塘,十次从碗里吃出过虫子,摔过十六次狗啃泥,她的裙角上永远印满黑手印,她的发鬓永远乱糟糟。
师兄不忍直视,只要看见便训斥他一番,然而前脚走,后脚熊孩子又继续变本加厉。
师父明显也看出庚明的早熟聪慧,在他满三岁后,决定开始传授他风水知识。学习寻龙点穴和捉弄商慈,明显是前者更具挑战性,庚明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整日醉心于研究堪舆,商慈这才算是解脱了。
五岁时,庚明已经读完了师父珍藏的古籍,且倒背如流。这有了对比,商慈才深感自己的失败——她花了五年的时间才钻研透相术的基础书籍,顿时自尊心被挫得渣都不剩了。好在她心大,用“小师兄是天才不能用一般人的标准衡量”来安慰自己。
师父是怀有颗爱材之心的,何况这材是自己的亲传徒弟,教授起东西来更加不遗余力,经常带着庚明出去云游,遍访真正的名山大川,现场实地教学。
从那之后,巽方和商慈开始了频繁的独处生活。
早晨,巽方会做几次占卜推演,商慈则翻看相术书,偶尔看看风水书和卜筮书籍,临近中午,巽方会去镇上采购食材,烹饪午饭,下午,二人各自睡会午觉,醒来时,商慈继续看书,到了黄昏,巽方会拷问她所学知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她会忍不住偷懒,一整天就看几个篇章,巽方会罚她不吃晚饭,只不过到了夜晚,看见她溜进柴房偷包子吃,也会当做没看见,有时,她实在做得过分了,巽方气急会打她屁股,只不过从来都没使过劲儿。
感情是如何滋生的呢,大概在每一次拌嘴,每一次和好如初的过程中,没有确切的时间,就这么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巽方很快发现了这份青梅竹马的情愫,并很好地隐藏起来。
只因青梅尚涩,时机尚不成熟,竹马默默陪护,然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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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师父带着庚明又远行了,这次他们云游的地方略远,大概要一年多才能归来。
漫长而无趣的冬天过去,到了草长莺飞的春分,商慈起了个大早,挎着竹篮,去山上的竹林挖竹笋。
回来之时,竹篮依旧空空的,她仿佛得知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脸颊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身边,附耳道:“师兄,我方才在后山发现了一处墓穴,石门上雕着的竟然是四爪龙,不知是哪个王爷将军的墓呢!”
巽方原本等着她的竹笋添菜,此刻见她又是竹篮打水去了,便想着临时用什么现成食材顶替,漫不经心地回道:“所以呢?”
商慈眼中闪着激动的亮光:“我想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弄到几件好用的法器呢。”
久不见回应,商慈奇怪地绕到师兄面前,只见他不知从哪搜到一筐蘑菇,正认真地掰着蘑菇把儿,完全没有听进她的话,心里很是失落。
等到饭上了桌,商慈捧着饭碗,可怜巴巴地再次提起:“师兄…你就陪我去一次吧,说不定那是传说中消失的四大古墓之一的……裕王墓?”
巽方被磨得无法,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蘑菇肉丁,道:“把饭吃完,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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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巽方回首过去,他一生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那天答应了她裕王墓之行,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事的就是在那个星罗棋布的夜晚,摆下一辈子只能动用一次的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