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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溪的抑郁症时好时坏,伴随着自闭症,大多时候,她不说话,不理人,喜欢坐在阳台上对着那株老梧桐树。飞絮蒙蒙,秋千摇荡,她静静坐在那里,完全把自己关起来,不管身边的一切,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何叶也不敢经常去看她,因为岑溪看见她就会想起岑靳,有时还会拿着ipad一边查天气,一边缠着她问岑靳这次旅行这么久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以为岑靳只是跟从前一样去旅行了,所以久久不归。
何叶不善于说谎,看着她期待而懵懂的眼神,她也说不出任何抚慰的话,除了背着她默默流泪,她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唤醒她。如果遗忘能够让她活下去,她有什么理由去戳破她残存的美梦。
岑溪也忘了阮少棠对毛絮过敏,即使他陪着她在飞絮蒙蒙的阳台上坐了一天,晚上连连咳嗽,她也没有任何反应。芬姨试着劝她进屋里坐,她也只是摇摇头,指着漫天飘絮问芬姨:“这株梧桐树有好多年了,是不是每年春天都会下起梧桐雨?”
芬姨不及回答,埋头对着电脑屏幕的阮少棠说:“有三十年了。”
岑溪愣愣地看着他,似是不懂三十年是多久。
阮少棠抬头看着她说:“这株梧桐树是三十年前从苏州移植过来的。”
如果岑溪还有完整的记忆,她会记起他还喜欢吃苏州菜,苏州对他是有不同意义的,然而她似是一样没听懂这句话,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转过头去。
阮少棠早就习惯了她的静默,继续低头面对电脑。
最后芬姨只能叹息一声,给阮少棠送来口罩和清咽的茶水。
后来岑溪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阮少棠几乎不再踏出家门,日夜陪在她身边。然而,她仿佛看不见他,从那天回来后,她就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对何叶,对芬姨,对别墅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平平淡淡说几句话,唯独对着他,她只会听话。
阮少棠不是不挫败,有很多个夜晚,他抱着睡着后依然单薄瘦弱仿佛随时会飞走的她,再多的怅惘都化作了寂静无声。只要她还在他的怀抱里,触手可及,他愿意就这样守着她一生一世。
阮少棠不上班,傅和意因为工作时常过来。自从岑溪抑郁症加重后,阮少棠和傅和意两个人谈工作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关在书房里了,总要岑溪在他入目所及处才可以。
这天傅和意又来见阮少棠,两个人在阳台上谈论华新股东大会和收购案,岑溪就静静坐在一边看书,不管他们说到什么,王历天也好,宋茜茜也好,她都毫无反应,哪怕是一个眼神的波动。阮少棠在工作间隙端起水杯给她,她就喝水,让她吃点心她就吃点心,暮春天气,庭院一角的几树海棠开到荼蘼,她吃完点心,起身手扶着栏杆探头朝下望。正在说话的阮少棠话语一顿,几乎是一个健步冲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后才说:“把嘴擦一擦。”
傅和意看了一眼阮少棠,视线在他抓住岑溪手臂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递过去一张纸巾给他。
岑溪就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等他把她嘴角的点心碎屑擦干净后,就着他的手又回到圆桌边坐好。阮少棠把书给她,说:“待会儿吃完晚饭我们就出去散步。”她就又低头看书了。
这次离开之前,傅和意毫无征兆地提起:“蔡医生下周回国。”
阮少棠突然恼怒起来:“她有没有病我清楚!”
不是没有人提起岑溪的病,在医院里面对医生,阮少棠可以一字一顿地说她不是病人,何叶字字珠玑的挑衅,口口声声说他把岑溪害成这样,他无动于衷,甚至在这个家里,芬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也只是沉默。可是,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刚刚她趴在栏杆边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还像梦魇一样在他心底游荡不去,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了半步会发生什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一天离他远去。
岑溪好似被他猛然恼怒的声音吓到了,拿在手里的书“啪”一声落到了地上,她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傅和意不再多说,把岑溪掉落的书捡起来给她,对她笑笑,一眼都没有再看阮少棠,就这样离开了。
这天晚上下雨了,半夜里阮少棠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醒来,下意识一面伸手抚摸身畔睡得温热的身体,一面望向紧闭的阳台玻璃门。
就在他无声地把岑溪拥在怀里时,她的声音静静响起:“我也会弹琴。”
她转过头来,依然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四下里寂无人声,只有窗外雨声潺潺,阮少棠怔在那里,一时分不清刚刚是自己的幻听还是她真的开口对他说话了。
岑溪又轻声问:“我能不能弹琴?”
阮少棠对上她隐含渴求的大眼,情不自禁伸手抚摸,“能,当然能。”
隔着风雨如晦和数不清的恩怨纠葛,他真真切切地看见她的脸上有笑容绽放出来,越来越满,她在对他笑,就像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已远去,一瞬间他心底所有的怅然失落都被她的笑容抚平。
岑溪在他的抚触下闭上眼睛,渐渐又睡着了。这天晚上的雨缠缠绵绵不停,打在梧桐叶上,一声半声淅淅沥沥传来,过了很久,阮少棠在朦朦胧胧要入睡时才模糊意识到大概是今夜的雨声叫她想到了琴声。
第二天就有人送来了一架钢琴,芬姨带着人很快就布置出来了一间琴室。然而岑溪在钢琴前坐了半晌,手指并没有触摸琴键,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钢琴,又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
阮少棠坐在她对面的窗下,像个最有耐心的观众一样,不催促她,也不提醒她,任凭她自己与钢琴相处。
最后岑溪站起来说:“我好像忘了乐谱。”
阮少棠走过去坐下,一串音符在他手指间如行云流水般逶迤而出。岑溪要离开琴室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弹琴的他,最后视线定在了他的手指间。
从这天开始,岑溪好像喜欢上了这间琴室,一天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呆在琴室。阮少棠每天会弹奏几支曲子给她听,每当那时候她的目光就会落在他在琴键间跳动的手指上。可是她自己却从来没有试图触摸过琴键,哪怕只是伸出手。
直到一周后,阮少棠拉着她的右手放在了琴键上,自己把左手放上去弹奏了起来。叮叮咚咚几下后,琴声渐渐悠扬了起来,却不再是他这一周以来弹给她听的古典乐,曲子旋律温婉灵动,依稀是一首古老的小调,自他的一只手指间流泻出来,宛如春风拂过,一幅沾染了岁月风尘的画卷缓缓展开。
在他弹出某段明媚欢快的曲调时,岑溪像是被触动了哪根弦,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了起来,她的手指终于也动了起来,和着他的旋律,一支完整的曲子渐渐显露了出来。
在熟悉的曲调下,岑溪的歌声也清晰了起来:“……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暇义坐只汽油船呀,梅园靠拉笃太湖边呀,满园哪个梅树,真呀真奇观呀……山路曲折折多优雅呀……”
很多年前,她在酒店弹琴,那天是她的手指受伤后第一次弹琴,她最初弹了肖邦的圆舞曲,又试过最受酒店欢迎的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可音调都不行,最后她弹出了小时候最滚瓜烂熟的这支曲子。何叶说这是她妈妈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何叶的妈妈教会了何叶怎样用钢琴把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弹得最好听,何叶又教会了她,从此之后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陪伴着她和何叶度过了很多个和钢琴在一起的日子。
然而弹过千百次的曲调,这次却没能像小溪一样从她的手指间最好听的潺潺蜿蜒而出。她看着自己僵硬的左手,真正开始担心了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并没有注意,等她回过神来时,只觉得一个人影俯身下来,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左手刚刚弹奏的位置,然后一串音符如行云流水般蔓延开来,像春风拂过,小溪潺潺流淌。
她怔怔看着他的跳动的左手,右手不由自主和上他的节奏,两个人,一人一手,一起弹奏出了她最喜欢的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音乐声渐渐沉寂下来,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停留了半晌。她沉浸在音乐的余韵里,定定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忘了对他道谢,也忘了抬头看他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黑影一闪,那个笼罩的影子消散了,他又像来时一样,默然离去。
等她回头时,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长身玉立,身姿翩然,在酒店大堂的璀璨灯光下,他的周身也好似笼罩了一层音乐里的华光,久久不散。
岑溪的歌声停了下来,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阮少棠的手指依然在琴键上停留了半晌。她的歌声和着钢琴声一起荡漾在他的心里,他沉浸在潺潺流淌的音乐余韵里,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喃喃说:“溪溪,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你不要把自己关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岑溪拂开他的手,神色不明地站起身,可她的脚步虚浮,刚抬脚走了两步,就被琴凳绊倒了。
阮少棠拿开琴凳,伸手扶了几次她都没有站起来。他正要看她是不是伤了腿,她突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那你能放了我吗?”
阮少棠眸子里的光彩瞬间暗了下来,淡淡说:“除了这个。”
“那小靳怎么办?小靳是因为我才从英国回来的,他不回来就不会有事……只要你放了我小靳就能活过来,你能让小靳活过来吗?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吗?那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让小靳活过来好不好?”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抓着他的手急切地哀求。
阮少棠定定地看着她,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哀求,却只是面无表情。一直到她放开他的手,念叨着:“阮少棠,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我要去找小靳……”
他好似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好了,溪溪,你累了,我们回房间休息……”
“我不要!你是恶魔……”她拂开他的手,一甩手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大叫起来,“魔鬼,是你害死了小靳!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为什么?”她满脸泪水,挥舞着双手,又是拳头,又是巴掌,一下一下胡乱落在他身上。
阮少棠任她撒泼发泄,清醒过来的她对他只有恨。在弹出那支古老的江苏小调时,他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然而那支他妈妈教会他的曲子也是唯一一支她和他一起弹奏过的曲子。他希望她能够好起来,可是他又不敢面对这一刻她脸上的泪水。
可是她打着打着,忽然把自己的一只手握拳伸进嘴里,张嘴就狠狠地咬住了食指。
他掐着她的下巴,才把她的手掏出来。他紧紧抓住她依然想要胡乱挥舞的双手,这一阵打闹下来,他的额发也垂了下来,额头上隐隐有薄汗,精疲力尽地说:“溪溪,你别这样!”
“你不要碰我!你走开!我恨你!”
阮少棠终于无力地放下手。岑溪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最后只能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