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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历三月初三这天,对和国东路军统帅之一的羽柴良佑是个重要日子,因为他要依照事前得到的线报设一次伏兵,夜袭大燕东路军的粮草补给队。
相比而言,此时的和国其实远不能比后来雄踞一时的日本相提并论,这是个刚刚由分裂到统一还不超过十年的国家,长久战乱造成的创伤还未完全修复,统治者又把精力都放在了扩充军备对外扩张上,军队是武装得很先进了,后勤力量却难以跟上,支撑如此长久和巨大的扩张战争,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自从绮雯他爹丢了锦州、辽东驻兵全线退防在宁远时起,周边的百姓已有许多逃离,即使锦州被大燕拿回之后,宁远以北仍是人口寥寥。
因料到和国占据百济之后早晚要南侵,皇帝就早有部署,着人刻意协调安置南来的难民,尽可能保全他们的财物口粮不遗失,同时对宁远以北坚壁清野,北方自然也没留什么余粮给倭人。
和*队进入辽东后战线越拉越长,海上又有大燕水师封锁,偏去年百济国内粮食减产,本就没多点可用,后方补给只能从本国沿陆路绕百济运过来,耗资巨大。可以说和军刚一动兵时,粮草就已不甚宽裕。
一心想着南侵进入辽东境内抢点粮食呢,却因皇帝的坚壁清野又落了空。于是□□的和国士卒只剩下一个指望,就是从燕军手中劫掠粮草,以战养战。
阴历三月初的中原已是一片繁华春光,辽东一带却仍是草木凋敝,寒风呼啸。今年的辽东比往年冷得更久,二月间还下了场大雪,至今仍未化尽,比之京城冬日最冷的时候还要冷着几分。
在这样的日子口还吃不足,显然是很难熬的。和国大军从统帅到小兵,早已盼粮草盼红了双眼。
这一次打探到了燕军押粮队的经过路线,羽柴良佑便以将军之尊,亲率一万精兵绕路避过对方主力,前往押粮队必经之路设伏。
面前是一道浅浅的山谷,道路绵延,两侧被平缓的山坡紧紧夹着,坡上没什么高树,却生满了半人高的灌丛,正好隐蔽身形,是个伏击的绝佳地点。
薄阴的天上密布星斗,光芒黯淡,远处天际悬着浅浅一弯月牙,似有若无。这天气也是个伏击的绝佳天气。
羽柴将军对此很满意。
他今天带来的是一万薙刀队,这种薙刀形似中国的朴刀,有长柄,易于劈砍捅刺,但材质与武.士刀相似,都是极硬极利。这支队伍是东路军里战力最强的精锐之一,虽不及长.枪队攻力更强,却更适宜夜间偷袭作战,以免惊动更多敌军过来援救。
羽柴将军有理由自信完全能对付得了那押粮的六千燕军。
在瑟瑟寒风中苦侯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见到远方的黑暗之中有一队人马开了过来,从行进的缓慢速度上便可判断出,必是押送辎重的后勤军队。
埋伏在山坡上的和军兵将屏气凝神,半点声息不出,任由坡下的燕军队伍一路行进,直至整个队伍都进入到山谷之内。
清楚看见队伍后方绵延好一段路的数十辆马车车队,看着那黑黝黝的满车粮草,羽柴良佑难以抑制心中兴奋,握着三股托天叉的手心里都渗出了汗水。
他向身旁的差官点了一下头,那差官立刻抽弓搭箭,将一支响箭射入了云端。
吱溜溜地一声尖锐声响划破夜空,将山谷内所有人的神经同时挑动。埋伏于两侧山坡上的和军发出一阵震天呐喊,首先朝坡下的燕军射去密密匝匝的一阵箭雨。
羽柴良佑被身边将士的呐喊声吵着,依稀听见坡下传来的是一阵笃笃笃的声响,像是羽箭全都射在了盾牌之类遮挡物上面,而非射入人体,同时也辨不清是否有对方的惨叫传来,他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对方是有备而来?
光线实在太暗,没办法凭视觉判断箭雨的效果,但依稀可以看到对方的队形已经迅速散乱开来,显见是猝不及防,小兵们正慌不择路地溃逃,羽柴良佑便转忧为喜,跨上部将牵来跟前的战马,依照计划带领兵将冲下坡去。
早听说大燕军队近年来贪腐成风,大多数队伍都是战力全无,一触即溃,看来眼前这队人马就是个中典型。还没等他们冲到跟前,对方便已朝道路两端逃得差不多了,无论押粮的,带队的,还是赶车的,根本没剩下几个人给他们杀。
除了黑黝黝的数十辆大车之外,地上乱七八糟丢弃的刀剑武器也为数不少,银亮亮地泛着寒光,以致冲下来的和军兵士还得留神别踩上去割伤了脚。
这仗未免赢得轻松太过了,骑在黑马上冲至坡下的羽柴良佑又犯起了嘀咕,可眼看着对方人跑了,货车丢下了,己方有可能上什么当,吃什么亏,他一时又想不出来。
连日来每天紧巴巴吃着两餐饭团子的和国兵士自然都集中注意力在粮草车上,一见得手就层层叠叠地簇拥过去,争相验看战利品。
羽柴良佑本能地觉得不对劲,见状高声吆喝了一句,让将官们注意整顿纪律,不要掉以轻心。和军一向军纪严明,命令一下,小兵们很快开始整肃。但因围拢到粮车跟前的人已多达好几层,里面的人想出来也出不来,一时仍不好散开。
就在他们稍稍静下来的当口,忽然“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车队中的一辆竟爆炸开来,瞬间烧成了一团火球,聚拢在跟前的兵士们死伤一片,惨叫震天。不等余人反应,又是“轰轰”几声连响,那数十辆大车上的货物接连爆炸燃烧。
这变故惊倒了所有人,羽柴良佑顿时反应过来,中计了!果然对方早有准备,这些根本不是粮车,而是数十辆车的火药桶!
他跟前同样有着一辆粮车,身边的副将慌忙拉了他的缰绳想带他躲远,羽柴良佑却目光一转,已落在了那辆粮车车厢下的一个不起眼的红点之上,那是火药的引线!
羽柴良佑迅疾一提缰绳,抽了腰刀挥手一削,将引线斩断。以这么多火药的爆炸威力,想躲开也难避免受伤,这样釜底抽薪才是脱险良计。而羽柴将军刚刚当机立断免了面前之厄,便听见旁边十几步远的另一辆粮车发出一声巨响,直震得他耳鼓嗡嗡。
胯.下黑马惊恐地窜动,羽柴良佑好不容易控制住战马,也强令自己清醒过来,一边催马朝一旁躲开,一边紧咬牙关,从肋下的甲胄缝隙间拔出一根钢钉,鲜血顿时淌了出来。
羽柴良佑因身份还算高,所穿的大铠是和国武士铠甲中极上等的一种,这种铠甲结构繁复装饰华丽,表面上看像是很厚重的样子,实际用材多是竹篾与皮革,金属很少,所以防御效果也很有限,可以说是华而不实。
那些粮车只在表面一层粮草之下堆着火药桶,里面除火药之外还放置了许多两寸余长的钢钉和石子之类,爆炸开来杀伤力十足,距离近时穿透这种大铠十分容易。
羽柴良佑除肋下一处较重的伤之外,身上四肢也多处挂了轻伤。眼看着手下将士除有些及时避开之外,近一半人都被这一轮爆炸炸死炸伤,有一些还浑身着着火哀嚎着四处乱冲乱跑,侥幸逃开的兵士也多是神色仓皇,士气全无,羽柴良佑既愤恨又痛心——早听说中国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不依道义行事,果然都是真的!
他扬起手中连柄一体全钢的三股托天叉,大叫了一声传令下去。被炸得满脸是血的副将随之高声喝令,手下吹响号角,让慌乱的兵卒们暂时又整肃下来。
粮车都差不多炸完了,对方不可能只准备了这一招的,山谷两头必然还有伏兵要冲进来收割他们,不赶快振作起来准备反击,就只能全军覆没。
果然他们的号角声刚刚止歇,就听见山谷前后两端都传来击鼓声与喊杀声,密匝匝地好似疾风暴雨。
今天根本不是他们对燕军押粮队的伏击,而是对方以假粮队为诱饵,对他们的伏击。
事到如今退路全无,羽柴良佑只能尽快鼓舞起士气,让士兵们明白除了冲杀出去之外仅有死路一条,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
一时也无法分辨哪一端的敌人少些,羽柴良佑就带领着兵将朝来路方向冲了下去。
爆炸完的粮车仍在熊熊燃烧,光芒映亮了好大一片区域。过不多时羽柴良佑便看见了对方的兵马,虽一时不好分辨数目,但也看得出绝对在自己余下的兵力之上。他咬牙忍住身上伤痛,挥起托天叉如出笼猛虎般扑了上去。
这样的形势之下对方肯定会先以火.枪射击,可明知如此,也不能停下来坐等被前后夹击。估摸着快到火.枪射程之内,羽柴良佑便迅速传令下去注意警戒。
果然前方传来一阵密集如雨的枪声,和军兵士或是抬起盾牌,或是伏地躲避,虽有不少避过了这一轮攒射,前面还是如割麦子一般倒下了一片,而伏地躲避的人即使躲过了枪弹,也有一些被后面来不及收脚的同伴踩到了脚下,一时间哀嚎四起。
和军在羽柴良佑鼓动之下继续奋力冲击,很快便与燕军接战在一处。
和军是为了生存拼死一搏,燕军则是为自家统帅料事如神而欢欣鼓舞,双方各有各的兴奋,各有各的士气,尽皆拼出全力交战在一处。
战争就像个绞肉机,再怎样血腥的影视场面都无法与这个真实场景相比较。那真真是血肉横飞,断肢乱舞,生命变得极其廉价,人已不被当做人。
刚接战没多会儿,羽柴良佑便已看得出自己这点残兵想要突围出去已是毫无希望,覆没于此已经是写好的命运。
身上的大小伤口就像好几只老鼠咬在肉上,疼痛缠身,消磨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和精力,他好不甘心,自己也是国内响当当的一位名将,当年在百济境内与燕军作战十余次总是胜多败少,败也是小败,怎么能如此窝囊地死在这里?
因这一队薙刀军不包含骑兵,仅有少数的军官乘着战马,羽柴良佑又是其中盔甲最为精致的一个,自然吸引了对方最多的注意。燕军先后冲过来三名乘马军官向他进攻,其余兵卒也多来咬着他不放,稍有他摆脱开燕军兵将围攻的间隙,就又有冷箭飞至。足见人人都想杀他来立个大功。
羽柴良佑身为国内数得着的名将,武功自然不弱,以受伤之躯仍将那三名大燕军官杀的一死两伤,更砍倒小兵无数,他自己也是伤痕累累,肩背上还中了一支冷箭,体力也所剩无几,几乎只凭着精神支撑最后一口气,机械地冲杀,像一头重伤之下发疯发狂的猛兽。
越是朝前猛冲,身边的自己人就越少,敌人就越多,羽柴良佑清楚知道已经没希望挽救自己的军队,甚至也没希望挽救自己的性命,这样时候,只能多杀几个敌人,以实现自己生命最后一点价值。
忽然之间,他眼前一亮。
一味猛冲之下他已经来到了燕军后方,黯淡的光芒之中,只见前方不远处的缓坡上站着一小队人马,中间高高地擎着几杆帅旗,很显然,那是对方主帅的所在。
玉柴良佑精神一振,如果拼出全力能杀了对方主帅,自己这一次就算不得输!虽说这个任务恐怕很难完成,但事到如今,值得他全力一试。
他急急一招戳死了纠缠在面前的一名兵士,抽回染满鲜血的托天叉,催马朝那小队人马疾冲过去。
察觉到他的企图,被他甩在身后的兵将有好几人大声呼喝,急急追来,那小队人马中站在两翼的几个乘马军官也都立即紧张地操起兵刃就要过来迎击。
望着星光之下对方手里瞄向这边的火铳枪口,羽柴良佑无可抵御,只能暗暗祈祷自己在奔行途中能不被击中要害,还有工夫冲到跟前击杀中间那名主帅。
此时天际已然泛了白,帅旗之下,骑乘着黑马的燕军主帅背对着天光,面目难以看清,但飞速逼近的羽柴良佑已看出他银色的头盔额顶上依稀錾着一个金色的人形装饰,他曾见过大燕皇帝的戎装画像,上面的头盔顶上就有着这样的一个图形。
羽柴良佑心间一颤,难道那竟会是亲征的大燕皇帝?
可他又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想。听说中原的人们一向把皇帝当做婴儿一般保护,所谓的亲征也总是被严密保护在军队后方,装装样子以鼓舞士气罢了。堂堂的大燕皇帝,怎可能大半夜地跑来亲自指挥?
但见到前后军卒的紧张姿态,又可推知即使那不是皇帝,也一定是个重量级人物,如果能杀了他或至少击伤了他,还是极有价值。
眼见与那人之间仅余下数十步距离,快马冲去瞬息可至,左右那几名扈从的火铳就快响了,却忽听中间那人出声说了一句什么。
羽柴良佑只懂得少许中原语言,那人声音又不是很大,他没有听清,只从扈从们的反应来看,那人应当是下令让余人闪开不要开火,而他自己则抬起了手中一杆银亮的长.枪,做出了迎战的姿势。
他居然想要亲自迎战,还是用冷兵器迎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羽柴良佑见状不禁轻蔑冷笑,他对自己的武力自信满满,又已看出对方下颌无须,显然年纪甚轻,怎可能是他的对手?他鼓足了剩余的全部力气,同时借助战马的冲力将托天叉朝对方胸口疾刺而去。
淡淡的拂晓光芒之中,但见那名黑马主帅转动手中银枪,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枪头斜斜地朝他的托天叉上拨了过来。
金属相碰,发出“当”地一声脆响。眼见对方只是轻轻巧巧地斜向一拨,根本没用多点力气,羽柴良佑便感到自己这迅猛无匹的一招进攻之力尽数被对方拨去了一边,顿时连人带马都失去平衡,朝一旁栽倒了下去。
好一招四两拔千斤!作为内行,羽柴良佑瞬间就明白对方也是个武学内行,懂得如何用最简单的办法化解自己这强弩之末的奋力一搏。
一切希望都没了,“噗通”一声跌落在地,羽柴良佑又支撑着一跃而起,挺出托天叉朝那主帅马腹刺去。
这已是一招没什么意义的垂死挣扎,比方才那万钧一击威力差得甚远,而意外地,却见那主帅没来迎击,而是提缰撤马朝侧后退开了少许,闪出一个空当。
羽柴良佑正猜测他是什么用意,忽听见主帅左侧乘枣红马的一名银甲小将发出一声清脆的厉喝,手中长矛如银蛇般挺出,“噗”地刺入了他的咽喉。
力量随着汩汩而出的鲜血迅速流失,羽柴良佑习惯性地分析了一下对手的战力,发觉这个最后成功致自己于死地的小将似乎武功平平,甚至说,好像根本没什么武功,就是简简单单那么一戳,就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这真是匪夷所思,中计被反伏击,装扮像皇帝的主帅,不会武功的亲兵……今天这场仗的一切境遇,全都那么匪夷所思!
那小将手中长矛一挥,打落了他手中的托天叉,哼了一声道:“举着个粪叉也来杀人,不嫌丢人!”
羽柴良佑侧卧于地,残存的意识听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几个词,唯独“粪叉”这个关键词没有懂,也只好引为终身遗恨了。
咸嘉皇帝白源琛朝追到跟前的将士及两侧的卫护瞟了一眼,忍不住低声责备:“胡说什么!不是告诉你别出声么?”
还粪叉呢,托天叉都不认得,这才是丢人呢,丢人丢大了……
绮雯的大半面目都遮在面巾之后,只在面巾与头盔之间露出一双眼睛,闻言小声嘀咕:“又没别人听见。”
追羽柴良佑的将官到了近前纷纷下马请罪,皇帝便暂且没理绮雯,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善后交待。等到余人散去,他们也在扈从拱卫下踏上归途,皇帝才凑近绮雯道:“有机会亲自上战场,还有机会亲手杀人,过瘾了不?”
绮雯向他展示自己笑弯的一双眼睛,点点头。
皇帝微露笑容:“真没想到,你还真敢下手。”
绮雯呵呵一声干笑,仍然没有回答。
现在跟前没有外人,本无需她来忍着不说话,皇帝见她不出声,刚这声笑也很不自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啼笑皆非道:“想吐就吐吧,别忍着。”
绮雯便如被他这句话打开了个开关,立时掀起面巾,抱着马脖子朝一旁狂呕起来。
皇帝挑着眉,伸出手去轻拍着她的背责怪着:“留那个空当给你,不过是要你戳他一枪过过瘾罢了,谁让你一招致命了呢?你当杀人是那么好玩的事呢?”
绮雯有心辩解,却因一时腾不出嘴,只能作罢。她没法说,自小受着南京大屠杀的洗脑,早就憋着劲对那个国家的侵略者痛下杀手,而等到这杀手真去下了,才明白那滋味实在不怎么好。
一枪.刺去捅进人肉的触感不断在脑中回放,她简直恶心得想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妈蛋,早知这感觉如此恶心,我也弄把三眼火铳玩玩啊,何必拼什么冷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