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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赵璨做出了那个“总有一天会回去”的承诺之后,平安的心态便变得积极了许多。
具体表现为,他开始跟有泰打听混堂司的事了。
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哪怕混堂司是宫中最没前途的地方,再怎么努力也爬不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但越是如此,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好处,就越是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绝对不肯相让。
平安当然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的心思,但是避免自己被动的被卷进去,也是很有必要的。
混堂司属二十四衙门,也有掌印太监一人,佥(qian)书四人,监工八人,以下不入品阶跑腿办事的太监若干。
事实上,之前有泰所说的那个何太监,只不过是有品级的人中,最低级的监工。他手底下管着几十个小太监,负责给太监宫女们要用的水。这个活计不必那么精心,但是因为用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十几个大锅炉,也是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不停歇的烧水,偶尔还可能供不大上。
总体来说,他们要做的事,基本上都是体力活儿。看有泰的体格便知道了,这家伙一身的腱子肉,身材看上去也颇为魁梧。就是皮肤白得简直不科学,看上去总觉得有些违和感——对平安来说,这种身材要晒成蜜色小麦色的皮肤才合适啊!
对此,有泰的解释是:流汗流的。
平安十分不解。热得流汗难道不是应该晒得更黑吗?为什么会变得更白?
有泰却没有继续解释,只是道,“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真的是等去了就知道了。当平安走进烧火的锅炉间,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瞬间将整个人都包裹住,汗水唰的一下就冒出来时,便真真切切的体会到有泰的感觉了。
平安以前觉得自己住的那个房间是个蒸笼,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跟混堂司的烧水间比起来,自己的住处简直算是自带空调了好吗!
“怎么会……”他很艰难的转头去看有泰,“这么热?”
“现在是夏天,会更热些。”有泰也是一脑门的汗水,“咱们进去吧。别站在门口,待会儿有人进出。”
“……好。”平安很想往后退,但是现在就算是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艰难的迈步往里走,每走一步,平安都有一种浑身在往下滴汗的错觉。——不,或许不是错觉。
平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困难的准备。但是没想到才刚刚迈步进入这个地方,心里就有些承受不住了。这要是一年四季都这么热,每天汗水哗哗的流,像有泰那样皮肤白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越往里走就越热,平安疑心室内的温度已经超过四十度了——热得他甚至感觉有些呼吸不畅,眼前发黑,感觉随时都可能因为中暑而晕过去。
有泰并没有发现平安的不妥,虽然平安的脸色很白。毕竟这里每个人都很白,平安看上去一点都不打眼。
两人走到生火的大灶前时,平安已经摇摇欲坠了。这里是整间房里最热的地方,灶里持续不断传来的逼人热意,让平安根本承受不住,只能远远的站着。
有泰将他介绍给众人,平安勉强扯起一抹难看的笑容,抬起手打算打个招呼,然后就这么毫无预兆的一头栽倒了。
有泰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去把人扶起来,急得手足无措。这些人都知道有泰最近在忙什么,所以对于他的紧张也不奇怪,有人说,“我看是热得受不了了吧?有泰你先把人送出去缓一缓。”
又有人叹气,“身子这么弱,哪能干得了咱们这份差事?”
混堂司虽然是不费脑子的活儿,但就因如此,对身体的要求更高,平安一看就是吃不消的。
有泰没有理会这些人,三步并作两步,将平安扛着出了房间,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放着。这外头虽然也热,但跟里头比,却是要好得多了,又不是在大日头底下,没一会儿平安就缓过来了。
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平安十分不好意思。在今天之前,他曾经信誓旦旦的想着,要在混堂司有个新的开始。然而现在看来,这个新的开始,显然并不怎么令人愉快。
“你醒了?”有泰眼巴巴的盯着他的动静,立刻就发现了,有些紧张的问道。
平安皱着眉坐起身,看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再对上有泰的视线,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总想保持从前那种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泰然处之的姿态,可是身体不争气,奈何?
“你病得久,大约是亏了身子。养养就好了。”有泰闷声安慰他。
平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移开了视线,慢吞吞的道,“多谢,我会尽快适应的。”
“慢些也不要紧。”有泰十分老实的道,“反正我们这里人也够用,何太监应当不会催促你。”
平安突然觉得十分可乐,然后他就真的笑出来了。在这笑容之中,之前关于有泰是赵璨的人而引发的一系列不适和不快,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在这宫中,谁不是挣扎着求生呢?有泰做什么是他的选择,并且没有实质的危害到自己。
他并不知道自己跟赵璨的纠葛,只知道自己是“上头贬下来的”,听见有贵人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多说一两句,或许本身是无心。
“好了,我没事了,再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先进去吧。”平安想了想,道。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可能适应不了灶前的温度,还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是这些自己来就行了,不用让有泰跟着。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
有泰嘿嘿笑了笑,“我让他们替我看着灶膛,火不熄就没事。”
皇家烧火的柴禾都比外头的好些。是上好的整根木材锯成手臂长的一段,然后再用斧头劈成十几片,十分耐烧,灶里扔上五六片,烧一刻钟是没问题的。所以让旁边的人代为添柴,自己暂时离开,对有泰来说并不太麻烦。唯一的不便就是欠了别人的情,下次就要提别人看火。
平安还是耐心的将有泰劝了回去。自己又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然后咬牙重新走进了房间里。他不敢进去太多,就在门口处找了个地方坐着,慢慢适应这里的温度。
坐了两个时辰,平安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看着十分吓人。不过没有再晕过去,而且时间长了,对这种温度,似乎也不是那么不适应了,平安觉得十分欣慰。
到了放饭的时间,平安坐在树荫下,一边吃饭一边问有泰,“屋里那么闷热,为什么不把生火的地方放在外面?”
“下雨了咋办?”有泰问,“木柴都打湿了,火就烧不起来了。”
平安无言以对。
他闷着头吃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改/革,必须要改革!
要是锅炉房始终都是这样的话,平安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了。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有泰弱弱的解释,“夏天便是这般,倒冬日就好过多了。”
是啊。到了冬天,外头冰天雪地,他们守在灶前,仍旧热得汗流浃背。那所谓的“好过多了”,平安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并不觉得一冷一热、忽冷忽热的就真的会比现在好过。
“除了烧火,还有别的活计吗?”平安终于问。
要是有别的能干的活儿,他就想办法转过去吧。烧火这门技术活儿真的不适合他。
有泰瞥了平安一眼。平安发誓自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蔑视,虽然有泰在他看来是个十分实诚的好青年。因为有泰接着说,“还有专门提水的,要力气大的,我都没选上。”
这个“都”字运用得简直巧妙非常,平安几乎是迅速的领会了他话中的所有意思:连我都没有选上,你这个小身板,就别想了。
平安:“……”
即便有泰不说他也知道那才是绝对的体力活,估计工作强度堪比在工地搬砖。好吧,果然还是烧火更适合他。技术活儿才是他的领域嘛!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每天都往里移一段距离,慢慢的接近了火灶附近。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后世那些锅炉是怎么烧的,总不见得条件还像现在这么恶劣吧?不过……那时候好像都是烧煤的,一车煤倒进去估计够烧一整夜了,不用人守在旁边也不奇怪。
难道他还要先出宫去想办法把煤给开出来吗?
他上辈子干的真的不是地质勘探的工作,只知道山西多煤老板,别的一窍不通。
在开采煤矿之前,还是将锅炉结构改造一下吧。虽然这也不在他的专业范围内,但是大致上的原理却是能够推测出来的。
然后他还得想办法让上头的人相信自己的设计能够大大改善工作强度和工作效率,任重道远啊!
平安深吸了一口气。听说人类进步的原动力就是为了改善生存条件和减少工作负担,说得果然没错。如果不是被发配到这种地方,他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些东西?
一切的发明创造,都是来源于生活中的灵感啊。
平安也由此得到了一点启发。如果是他自己去提这件事,难度肯定很大。但是如果将所有被派了烧火差事的太监都联系在一起,让他们都赞同这个工程,那么很有可能就能成功。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平安终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就在有泰旁边,也分给了他一个灶,只要看住里头的火不熄就可以了。
平安很满意。幸好不要生火,因为他不会。而现在嘛,就算这些灶并不是全都十二个时辰烧着,但总有几个烧着的,从那边引火很方便,不需要自己费脑筋。
一旦火烧起来了,要保持不灭是很容易的,只要尽量将柴架起来,每一根之间都留出空隙来就可以了。学过化学知识的平安还能找到理论支持——要保持氧气含量火才能烧得旺。
掌握了烧火这门技能,自觉终于在混堂司站稳脚跟之后,平安才开始跟其他人联络。首先就是皇城司的人。虽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但目前那边的人还是他拉起来的班底,办个事查个消息十分方便。
关于调查的时候跟赵璨的人撞在了一起这件事,王从义对平安进行了十分深刻的检讨,然后含蓄的提出,那时因为石世文现在已经只听皇帝的话了。否则那个消息绝对递不上去。
这很正常,平安并不觉得意外。
参谋部固然是皇帝用来限制皇城司的,但能够彼此牵制是最好的。皇帝肯定能看得出王从义跟他更亲近,于是拉拢石世文,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而石世文还抱有民间十分朴素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念头,皇帝赏识,他自然万死以报。
——全部都是平安在离开皇城司之前就料到的情况,甚至可以说,这种互相牵制的局面,正是平安一手主导,并且最终希望看到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被坑进去的人,就是他自己罢了。
“以前的事情别提了。”平安一脸淡然的摆手,“我现在在混堂司也很好。让你来是有另一件事交代。”
王从义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平安。在混堂司还能很好?不过他仔细看了看平安的脸色,似乎的确是比从前更白净了些(流汗流的),于是便不由自主的相信了。
如果是别人的话,可能还要怀疑一下。但平安的能耐王从义是知道的,不管去了哪里,想必都能过得很好。
说不准他心里还会冒出更加荒谬的猜测:也许平安就是故意要去混堂司,他又要做出什么令人侧目的大事来了?
怀着这种心思,王从义十分识趣,既没有询问平安,也没有让人去查平安去了混堂司之后发生的事,成功让平安保住了自己的脸面。要不他为什么要等伤养好了站稳了脚跟才肯见王从义?
王从义还小心的道,“我过来时没人看见。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就算有人看见也没什么。”平安道,“你以为陛下只有皇城司这一双眼睛吗?这皇城内发生的事,他但凡有心,都能知道。”也就是说,王从义过来的事,皇帝或许早就知情了。
王从义吓了一跳,但是看到平安的表情,又慢慢的放下心来。
陛下既然知道,又没有阻拦或是警告自己,那就是默认了。王从义不免感叹平安深得帝心,揣摩上意上也远比自己厉害许多。于是又问,“那您刚才说的事……”
他以为平安要人去查什么人。
平安说,“这件事也许很难,也许也很简单。你去查查,咱们大楚有没有一种可以烧的黑石头?”
“大人说的是煤石?”王从义十分自然的开口问道。
平安心下一跳,难道大楚现在就已经普及了煤了吗?那为什么宫中没有!
他顶着王从义看。
王从义一拍额头,“看我,忘了跟大人说,属下的老家在秦州一带,有些山上能挖出这种煤石来。一开始大家不知道有什么用,后来才知道竟能用来烧火,比之木柴更为持久。可惜烟气甚重,不能上进。即便是富贵人家,也更喜欢烧炭。上好的银丝炭,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所以只有贫寒之家冬日用以取暖。”
是家乡特产啊,不是全国都普及了就好。平安道,“天下万物,都总有其可用之处。能否让人替我拉一车煤石到京城来?我有用处。”
“您这是要?”
“哦,混堂司的锅炉现在都是少木柴,太费人工,若是能将这煤石用上,想必能节省许多人力。只是口说无凭,总要让人看到这煤石的好处才行。”平安道。
“……属下这就去办。”王从义道。心里却琢磨着,真的只是为了烧个锅炉?他可不相信。除非平安就准备以后在混堂司扎根否则他迟早都是要走的。在王从义看来,平安分明是在为以后布局。
煤的下落找到了,接下来就是去串联混堂司的火夫们了。平安以有泰这个介入点,十分方便,几天之内,现在的锅炉种种不合理之处,都被传遍了。这些是大家切身体会到的事情,半点都做不得假,所以所有人一提起来,情绪便十分热烈。
不过也有冷静的人不以为然,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反正他们又不可能改变这个现状。
然后平安才施施然的抛出自己的计划,让大家去讨论和完善,然后自然就会有胆子比较大,头顶上的监工性情比较柔和的人去提议,慢慢的这件事也就传到了上头的耳朵里了。
只不过,要改良锅炉,兴师动众且不说,关键是现在这里也停不下来啊,不然宫里就没有热水用了。所以即便是有了这个认识,但是一时半会儿,还是没人觉得上头会费这样的功夫。
毕竟除了他们这些烧火的人切身体会之外,别人又怎么会在意这里的工作条件如何艰苦呢?
平安拿出来打动人的,也绝对不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他很快拿出了一张集成锅炉房改造图来,通过那位知道他跟赵璨有来往的何太监的手,递了上去。
在平安的改良计划里,最后受益的可不光是他们这些烧火的,连同提水和分水的,全部都有好处。
新的锅炉房建造在御河边上,直接从河里将水压到高处,灌入锅炉之中,水烧开之后,便会顺着不同的水管流出,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阀门,便可以控制水流开关。而除了流出来的火口之外,其他地方都全部密封,只流出排气口,保证产生的热能都用来烧水。而改用煤之后,添火的频率也可以大大减少。
总之,这是一份十分节省人力物力的方案。
但平安没想到,方案交上去之后,却被搁置了。
平安去找何太监,问他究竟是为什么。何太监眼神十分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才劝道,“我知道你跟七殿下关系不错,你还是赶紧请他帮忙,从这地方脱身出去才好。”
“这是什么意思?”平安不解。
何太监连连摇头叹息,“哎,你那个方案,就不要惦记了,不会成的。”
“为什么?”平安皱眉,“我自认为该考虑的地方都已经考虑到了,省时省力,难道还不够吗?”
何太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平安,半晌才道,“就是太省时省力了。”
平安愣了一下,然后猛然反应过来。对啊,太省时省力了,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混堂司现在近百人的规模,如果建了新的锅炉房,保守估计至少也要砍掉一半的人。这一半的人,要安排去哪里?
让他们回家,等于就是断了一家人的生计。留下来,又没有活儿给他们干。对于混堂司的领导来说,自己手底下人数的多寡,对于在宫中的地位也会有影响,况且上头发下来的补贴和赏赐,也会减少。他们怎么会答应?
反正浪费的人力物力都是皇家的,皇帝有钱,浪费这么一点儿,又算得了什么呢?就是这样事事都要人去做,精益求精,细致到每一个步骤,才能显出皇室的排场呢!
平安还是太年轻了。在何太监看来,他有能力有冲劲,就是不适合待在混堂司这样的地方而已。
——对了,混堂司在宫中,还有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功能:那些获罪的宫人们,自然都被发配去了浣衣局,但那些没有犯错,只是不管怎么教都不开窍,上不了手的笨蛋呢?没福气在主子跟前伺候,只好打发到混堂司了,反正烧水没难度,谁都能学会。
一旦连混堂司也不需要人了,这些人又该如何安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