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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平安一大早就到冯璋家中登门拜访。
这人不像傅彦那么严肃,性情十分和善,乐于交友,所以可以说是“知交遍天下”。除此之外,还特别喜欢提携年轻后进,对那些有才学的年轻士子十分欣赏。所以他门下的弟子,也是最多的。
其实平安在深入研究过后觉得,要不是因为傅彦身份特殊,而自己已经答应皇帝要努力请傅彦出山,否则其实他比傅彦更符合平安的需要。
所以要是傅彦那边实在是说不动,平安就打算请他。
这会儿过来,就是要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请冯璋帮忙向傅彦说项。到时候即便不成,也可以让他知道自己的诚心,再反过来说服他,就比较容易了。
冯璋的住处也在天机观不远处,一条青石板铺的路曲曲折折,藏在花木之中,一路蜿蜒至院门处。在院子周围还有更多的小院,众星拱月般将院子包围在其中,这些是他的弟子们的居所。
远远的还没走到门口,平安就看见了院子里的人,扬声招呼,“冯先生!”
没错,经过昨天一天,平安已经将跟冯璋的关系拉近了许多。一口一个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冯璋的入室弟子呢。
跟苦情戏男配一般身世的傅彦不同,冯璋本人家庭和美,育有三子一女。现今只有他的妻子和长子冯熙、儿媳唐氏以及孙子孙女跟他同住在这里。
这会儿他正带着孙子孙女们在院子里打五禽戏,刚刚收功完毕。
转身见到平安,便笑着道,“怎么来得这样早?”
“有件事情想同冯先生商议,心里存了事,便觉得在家里坐不住,索性早些赶过来。”平安道。
冯璋便请他进门,又邀他一起吃早餐。
平安走到桌边一看,才发现摆着的都是山里的野味,鲜花饼,野菜粥,既雅致又实惠。他不由感叹道,“先生过的果然是神仙日子,逍遥无比,令人羡慕啊!”
冯璋闻言笑道,“是山下村民采了之后送来的。山野之中,亦有向学之人啊!”
平安眸光微微一闪,开口道,“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山野百姓,亦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尊敬先生们,其实只是尊敬知识罢了。或许还希望孩子多沾几分先生们的文气,将来也能考读书出人头地。”
“难怪,我说怎么来送野菜的都是孩童。原以为是村民们不好意思登门,现下看来,倒是我狭隘了!不如你观察入微。”冯璋微微一愣,继而叹道。
平安微微一笑,觉得这个开头挺好。冯璋听到他的话之后并没有斥之为无稽之谈,反而认真思索,觉得是自己观察不够细致。可见他仍旧心系百姓,同时还认为出身山野的孩子也有学习的必要和需求。
越是接触,越是觉得他很适合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平安自己毕竟不在读书人的体系之中,很需要一个在文人之中号召力足够高的人来做这件事。以他之见,冯璋更为合适。
想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打算趁着吃饭的功夫思考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两全之策。
要是冯璋和傅彦都能拿下就好了。
——平安发现自己越来越贪心了,不过他需要的人的确是越多越好。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怎么将这些人分别安排好?他们做隐士的时候以朋友相交,名气或许有大小,但身份是平等的。要是让冯璋去做傅彦的副手,他未必会愿意。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平安吃饭的时候一直表现得心不在焉。
冯熙见状不由微微皱眉。他知道平安是来拜访自家父亲的,这样子就太过失礼了。然而冯璋却不甚在意,他想起平安说有事情找他商议,便以为平安是为此担心。
其实冯璋心中也有些好奇。通常年轻的士子们到他这里来,都是希望能跟着他学习,他本以为平安也是如此。他喜欢这个年轻人,若是收他为弟子,亦未尝不可。谁知平安居然不是,这就更令他好奇平安的目的了。
吃过饭,冯璋带着平安去了自己的书房。
“多谢先生拨冗。我知道先生品性高洁,并不愿意沾染俗世,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必须要由先生这般德高望重之人来领导。若是之后有什么冒犯或是无礼之处,还请先生不要因为我这样的后学末进而动怒,多多赐教。”平安进门之后就先说了这么一番话,然后对着冯璋鞠了个躬。
“好你个齐子安!”冯璋大笑道,“你这是要用话拿住我啊!看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必须心平气和的听着了?要是为此动怒,那就是欺负晚辈了。”
平安其实就是这个意思,谁知道冯璋愿不愿为朝廷效力?或者说,谁知道他的过往人生经历之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所以这种提前申明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冯璋会那么直接的点明出来。好在平安的脸皮已经被锻炼出来了,对于冯璋言语中的调侃之意视而不见,取出粗略的计划书交给他,“请先生一观。”
平安觉得语言虽然有感染力,但是在叙述事情的时候需要临时组织,有时候会感觉说不清楚,或者产生逻辑矛盾。即使说清楚了,听的人也未必能够全部接收到。
再加上在现代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写计划书,所以到了大楚,不管做什么也都是计划书开路。
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之前那些事情,计划书交出去之后,后来的人只要比照着去进行就可以了,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失误,极大的提升了工作效率不说,还将他解放出来了。
——否则有个不懂的地方就来问他,平安忙死也忙不完。
冯璋一开始的态度是十分轻松的,斜坐在位置上,随手翻开了平安的计划书。他还以为平安拿出来的是他自己的作品,要请人斧正呢!
然而看了两行之后,他的脸色就严肃起来,身体也重新坐直,飞快的将计划书看完之后,意犹未尽的抬起头看着平安,“你这个……计划书没有写完?”
“写完了,只是今日没带过来。”平安很是坦荡。
冯璋立刻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信不过我这个老头子?”
“这倒不是。”平安笑着说,“先生看过计划书,应该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来了。若是先生有意,我自然将完整计划书奉上,协助先生完成它。可万一先生志不在此,总不好耽搁先生的时间。”
冯璋哼了一声,显然还是不满意,但也接受平安的这个解释。
不过他越想越觉得不过瘾,又问,“这计划书是何人所作?”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平安微笑着道。
冯璋怀疑的看着他,“是你?”
然后他居然就相信了,没有半分质疑的意思,只是感叹道,“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你这件事若是能够做成,万世之后都会有人感激你。只是要做这件事,却不是那么容易。”
“我知道。”平安也收敛了笑容,认真的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先生以为呢?”
“诚父母之言也!”冯璋愣怔半晌,叹息道。
“是啊,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思,如此先生还觉得这件事难成么?”平安问。
冯璋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他说着收了笑,目光锐利的盯着平安,“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说的话能代表朝廷?”
果然问到了这个问题。这在平安的预料之中,而且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往后还要一同共事,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况且他对冯璋十分敬佩,也并不打算欺瞒他。
平安站起身道,“在下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平安。之前隐瞒身份,实属无奈,还望先生见谅。”
“太监?”冯璋惊异的上下打量平安。
他原本看平安的姿容和气质,还以为他是皇子,至少也该是王公贵族家的子弟,才能得皇帝信任。——之所以不猜是读书人,那是因为年轻一辈有哪些优秀的年轻士子,冯璋再清楚不过。
然而他本来觉得自己的猜测已经够离谱的了,却没想到事实比自己设想的还要夸张。平安竟是个太监!
饶是以冯璋的豁达,闻言也忍不住惊叹惋惜。
这样的人才,竟是个阉人,绝了仕途前程,大好人生,怎不令人唏嘘感慨?
不过面对平安,他很好的将这种惋惜之情收敛了起来,肃容问道,“你叫平安,那么齐子安就是个化名了?”
“不。”平安说,“平安是入宫之后赐下的名字,齐子安是我本名。”
这个名字,可能是他跟前世那个世界唯一的一点联系了。
到这里的时间越长,平安就发现自己越是能够融入现在的生活,渐渐磨灭了自己身上属于现代人的某些特质。如果不是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脑海之中那些远超于此时的记忆,他有时候都会觉得,那一切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荒诞不羁的梦,会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遗忘?
冯璋微微点头,“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你是想请我出来主持此事,还是打算让我为你引荐他人?”
平安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想到冯璋能够那么轻易的接受这件事,毕竟在平安自己的设想之中,说服对方的过程,应该是复杂且冗长的。所以他才觉得成功率不高。
毕竟他再能忽悠,在这些文坛大宗面前,恐怕都是班门弄斧。
他更没想到冯璋一下子洞察了自己的心思,甚至主动问他是否需要引荐他人。
这份胸襟气魄让平安汗颜。若是普通人,猜到平安将他当成踏板,恐怕早就翻脸了。若是这时候平安当真请他引荐别人,那才是真的得罪人,连他自己都要觉得自己过分了。好在那已经是之前的打算,而现在,“自然是请先生出山,恐怕除先生外,无人能为此。”平安正色道。
冯璋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是冲着傅彦来的。”
“傅先生那里,小子也想见见,还要劳烦先生引荐。”平安说,“不过这件事,的确是非先生不能为之。还请先生万莫推辞。”
“这是为何?”冯璋问,“你若是说得出个道理,我就答应了。若是说不出来,此事不提也罢。”
“先生这是考校我?”平安含笑道,“傅先生沉稳持重,性情方正,神思清明,于做学问上建树高妙,然而曲高和寡,恐普通人难以理解。而先生您性情尚侠,交游广阔,桃李满天下,正适宜做我这教育部长。”
没错,平安要请冯璋出山,就是为了成立一个教育部,独立于六部之外,专司管理天下教学之事。不光是如今读书人学习的诗书经义,以后时机成熟,还会增设其他课程,逐渐将教育体系完善,并开办各级学堂。
这是一件需要耗时很久的事,阻力之大可想而知。所以平安觉得,冯璋这种性情较为圆滑,懂得在其中斡旋调解的人,比傅彦更适合。否则一早就将所有人都得罪光了,这件事自然也做不下去。
“好啊!”听完平安的话,冯璋立刻一拍桌子,佯怒道,“原来你私底下便是如此编排我们?!”
平安那番话说得好听,似是恭维,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们的优缺点都指出来了。这小子胆子可真不小。
“先生恕罪。”平安也不辩解,立刻老老实实的告饶。
冯璋哼了一声,本来还想借题发挥,教训平安一番,却没想到他竟如此乖觉,只好罢了。他念头一转,又问,“你说傅彦曲高和寡,你又替他安排了什么差事?”
平安的行事方法很对冯璋的口味,在傅彦看来未免太过跳脱,失之轻浮。想到昨日平安离开后,傅彦对自己说:“此子所图甚大。”冯璋就不由有些幸灾乐祸,心道一定要将他引荐过去,到时候场面一定好看。
“请容小子卖个关子。”平安道,“等见到傅先生,我自然会说出来。”
——实际上是这个打算是他刚刚吃早餐的时候才想出来的,还不完善,需要再多一点时间来思考,至少先把逻辑理顺了。
冯璋闻言,略略沉吟,便站起身道,“也罢,我这就带你过去。不过成与不成,可就要看你自己的了。我可不会帮你说话。”
请求帮忙的话被堵死了,平安也只好点头道,“有劳先生。”
不过临离开书房之前,冯璋又交代他,“回头将完整的计划书送一份过来,我看过之后,才能决定。”现在平安给他看的东西,基本上只有个创意,连具体框架都没有完善。所以冯璋也拿不准他究竟只是心血来潮,还是已经设想周全。
平安连忙点头,“我明日就送来。”
傅彦的住处并不远,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冯璋一点都没客气,直接领着平安往里面走,其他人也不见拦阻。过了前面的穿堂,转入后面之后,才见一栋小木屋掩映在绿树垂杨之间,那里便是傅彦的书房。
“此处风光甚美,颇有山居野趣。”平安赞道,“看来傅先生十分爱静。”
亏得是冯璋带着自己过来的,否则单独来求见傅彦,可能根本就进不了这里。
冯璋点头,“他有时在这里一待就是一整日,连吃食都是弟子送上。这份在学问上的苦修,我自问不及他远矣。”
平安没想到傅彦竟然还有这种苦修的习惯。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的。有时候,时光未必会磨灭爱情,反而会在经年的回忆和怀念之中,给记忆加上滤镜,只留下美好的过往,而抛却了那些不堪。
所以傅彦可能直到如今,都还在怀念着那个早逝的女子。
其实也可以理解。假若多年之后故人重逢,秦浩然与那个女子琴瑟和美,昔年的心上人成了人世里普通的村妇,或许傅彦的心结也就慢慢的解开了。可她却偏偏去世了,从此成了他心上抹不去的一道影子。
两人到的时候,傅彦正在作画。
冯璋和平安立刻放轻了脚步,没有惊动他,免得影响他的创作。
冯璋大概是跟傅彦十分熟悉了,所以直接走过去看他的画。平安略微犹豫,停在了后面,没有凑过去。自己一个陌生的后生晚辈,来拜访的时候直接登堂入室也就罢了,如果再没点儿眼色,以傅彦的性情,恐怕不会喜欢。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屋子里的光线都暗淡了些许,傅彦才终于放下了笔。转头看到冯璋,也不惊讶,只是一边洗手一边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冯璋道,“带个人来见你。”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桌前,细细欣赏傅彦刚刚作完的画,不时点头。
傅彦这会儿已经看到了平安,面色不变,只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袖子,走回冯璋身边问,“如何?”
“平安,你过来。”冯璋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朝平安招手。
平安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画的竟然是昨日的盛景。
只是经过艺术加工之后,这幅画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画里是夕阳西下时分,前来赏春的客人们都已经开始往回走,徒留一地残红衰草。明明是繁华盛景,却无端生出几分凄凉冷寂。
“如何?”冯璋将傅彦的问题抛给了平安。
平安想了想,道,“未免辜负春光。”
“哦?”傅彦眸光一闪,这才正眼看向平安。他当然是记得这人的,只是之前都未放在眼里,知道他是冯璋带来的人,却不在意。这会儿才觉得,能的冯璋看重,倒有几分意思。
平安知道冯璋是为自己创造说话的机会,因此也没有藏拙的意思,道,“我尝听人评《诗经·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二句,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此图似有此等意味。”
傅彦闻言微怔,倒是冯璋十分高兴,得意的问道,“如何,这年轻人不简单吧?”
“我本拟为此图题诗,只是一时没有好句。既然你如此盛赞,不如就让他他来题诗。”傅彦道。
平安暗道不妙,他真的不会写诗啊。古人这种动不动就要作诗的行事风格真是太讨厌了。而且他刚刚已经装逼成功,这时候开口说自己不会,就太逊了。
所以最后平安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然后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诗词。
略略迟疑之后,他提笔写下了一首自己很喜欢的词。——得亏之前苦练毛笔字,虽然写诗不行,书法却已经勉强能见人。
平安写的是姜夔的《鹧鸪天》: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他写完搁笔之后,傅彦读了两遍,居然开始激动起来,到最后怔怔的站在那里,只盯着那幅画看,像是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平安松了一口气,不枉自己特意挑选了一首比较符合他如今心境的词。
只是……旁边的冯璋“咦”了一声,“这格律倒是十分有趣,似与诗有些不同?姜夔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