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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二)
永嗔抢在侍从之前,亲手掀开棉帘,就见一身红色鹿皮弁服的太子永湛诧异望来。
“劳新郎官亲迎了。”太子永湛调侃道,进屋之时侧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永嗔见他穿着弁服,知道这是才议完政事就赶过来了,不但没换常服,连件大毛衣裳也未披,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因叹道:“何必这样急?”也不唤人,接了小太监递过来的掸子,亲自为太子拂去肩头薄雪。
满堂宾客尽皆离席,或跪迎,或控身相候。
太子永湛笑道:“今日勇郡王成亲,乃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因接了苏淡墨奉来的酒杯,略一巡视,先行至左首永平侯府一席,扶永平侯爷起身,“侯爷是小十七的舅舅,小十七成家,咱们二人是一般的高兴。这一盏酒,孤敬你。”说着便满饮杯中酒水。
永平侯爷激动地脸色通红,忙将满满一杯喜酒也灌了下去。
太子永湛依次敬酒,在座之人他竟是个个都叫得出名号,无论是何官职家世,都是一般敬一盏酒。
这么多年来,永嗔从未见太子哥哥这般饮酒,或者说太子哥哥向来极少饮酒。他愣神的功夫,眼见太子已经一壶酒下肚,忙要上前劝阻,却被苏淡墨拦了下来。
“苏公公?”
“十七爷就由着太子殿下去吧。”苏淡墨轻声道:“这是您要成亲了,太子殿下高兴。”
永嗔遥望被众人簇拥的太子哥哥,却只能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他模糊的侧脸。
“太子殿下多少年都不曾这样高兴过了……”
耳边苏淡墨还在念叨着,永嗔盯着那人,高兴……么?
太子殿下这一圈酒敬下来,众人倒不敢再来闹永嗔这个正主,连最桀骜的九皇子永氿也安分起来——自太子驾临之后,竟是一句浑话也没再说过。
太子永湛慢慢向永嗔走来,脚步平稳,丝毫不像醉酒的人;及至到了永嗔面前,竟是罕见得先向他伸出手来。
永嗔触到他掌心薄汗,才知太子哥哥是醉了。
“到外面散散酒气。”太子永湛握了一下,旋即便放开了永嗔的手,示意苏淡墨扶自己出去。
永嗔笑道:“里面气闷,我陪哥哥一同透透气。”说着托住太子永湛的胳膊,错后半步跟了出来。
已是亥时,素月高悬,映着白茫茫的雪地,越发显得府中各处张贴的喜字红艳起来。
永嗔虽已建府,府中侍从却少,虽是大喜的日子,各处张灯结彩,有的地方却连个守院的婢女都没有,只两三个婆子把着出入的小门。
太子永湛薄醉中,随意东西,待渐渐听不到正厅喧闹声了,才停下脚步,如梦初醒般笑叹道:“真是醉了。”
永嗔为他披上大氅,笑道:“哥哥还未来过我这府上。不如趁着这雪光月色,我带哥哥游园。”
太子永湛失笑,“真是孩子话。”
*一刻值千金,这孩子却要带哥哥游园。
永嗔闻言,抿唇不语。
太子永湛扶额道:“许久不曾痛饮,倒不比从前酒力了。”
“不如先在我府上略躺一躺?”永嗔立时关切,左右一望,指路道:“太子哥哥先去那边阁子歇一会儿,我让人煮醒酒汤来。”揽着太子永湛往避风处走去,“醉了可别再吹冷风,闹起病来不是玩的。”
太子永湛半阖了眼睛也不看路,随着他的力道慢慢走着,也不说话。
永嗔偶一侧头,见月光下太子哥哥面色清冷,双睫低垂、唇角下坠,绝不似开心模样,一时愣了。
沉默间已到了那阁子,匾额写的却是“隐清阁”。
永嗔见太子哥哥望着那匾额出神,便道:“这是从西郊寺庙那处‘隐清园’来的名字。我仿佛记得哥哥说过,西郊寺庙,雪景更胜平日三分。如今雪夜观来,我这隐清阁又如何?”
太子永湛不语,拾级而上。
至二楼,太子永湛手扶阑干,远望这雪夜。
万籁俱寂,唯有细细的风,拂着雪花,在灯笼模糊的红光里簌簌而落。
“方才饮了那许多酒,苏公公说你是许久不曾这样高兴的缘故。”永嗔走到上风处,挡住这冬日寒风,他细细观摩着对方脸上神色,“太子哥哥果然高兴么?”
太子永湛勾起唇角,似是倦了,似是醉了,没有说话。
“我却读过一句词,叫‘拟把疏狂图一醉’。”永嗔低声道。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当日是哥哥要我娶这羌国公主。如今我果然娶了她,哥哥当真快活么?”
太子永湛倚在拐角的红柱子上,闻言收回远望的视线,缓缓侧头,望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永嗔——他一面问着,一面走上前来。
永嗔走到太子永湛面前,忽然笑起来,“太子哥哥你总是思虑太多。”气氛活泛起来,他推着太子永湛往屋子里走去,在背后低声道:“我只有一句话,不管哥哥要我做什么,臣弟总是甘愿的。”
臣弟。
太子永湛扶住额角,轻声道:“唤苏淡墨来。你去前头略陪陪客人,别太晚也该往新房去了……我乏了,略躺躺也便回宫了……”
永嗔独自出了阁子,唤秦白羽来,“你带两队守院,护着这处。”成亲之夜,难免人员杂乱,本就该格外小心些,更何况还宿了一位东宫殿呢。
待正厅人皆散尽,永嗔独酌一盏喜酒,这才慢慢入了淑房。
婢女喜娘都知机退出,独留坐在喜床上的新娘。
永嗔慢慢抬起头来,思量着要怎么开口,却见月灿灿坐在喜床上——早已经自己揭了红盖头。
这样一来,永嗔倒觉得心头松快些了,笑道:“闹了这一晚,彼此都累了,就此歇了吧。”
却见月灿灿端坐着,动也不动,只望着窗外出神。
永嗔一面走上前去,一面也向窗户望去,猛不丁床下蹿出一人来,直扑向他。
那人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眼窝很深,不似中原人;手中一柄寒刃,直指永嗔。
永嗔急退两步,却错不开,谁知那寒刃到了眼前,那人却似失力一般松了手。
永嗔捉住落到半空的匕首,抢上一步,抵住了那人喉咙,尚不及开口,就听月灿灿低呼一声、合身扑来抱住了那人。
“不要伤他。”月灿灿拥着那人,跪倒在地,仰望永嗔,目光哀切。
永嗔一言不发,扬手揭去了那人面上黑巾——却见是个极为英俊的羌族青年,只是胡茬青青,面色憔悴。
外面护卫听到声响有异,小心问道:“郡王?”
“退下。”永嗔沉声道,大马金刀地坐到喜床上,冷眼看着地上拥作一团的月灿灿与刺客。
原来那刺客早受了伤,右上臂的黑衣已被鲜血浸透,月灿灿的手一放上去就染成了一片丹红。
“你当初就是为了这人逃婚的。”永嗔连问都不问,直接做了陈述,他还记得当初在湖边遇到月灿灿——那时候月灿灿正在被兄长月罗带人搜寻,因为不满意被安排的婚事所以外逃。
若只是不满意婚事,不至于便要外逃;要逃,只是因为心中有了唯一的那个人。
月灿灿不答,有些慌乱地唤着几近昏迷的那人,“木易,木易……”用羌语要他醒醒,又求永嗔,“让医生来给木易诊治吧,他会死的……”
“真让太医来了,这木易才是活不成了。”永嗔把玩着夺来的匕首,“郡王成亲之夜,有刺客要掳走郡王妃还要刺杀郡王——够诛九族的了。”
那半昏迷似的木易却睁开眼睛,冰冷生硬道:“不要求他。”
永嗔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丢给月灿灿,又将被她揭下的红盖头也丢过去,“你来给他包扎。”
月灿灿一面紧张地为木易包扎伤口,一面解释道:“当初哥哥告诉我,木易被柔兰人杀死了……”
木易嗤笑一声,气息微弱地插话道:“那些柔兰狗怎能伤得了我?”
“我既然嫁给了你,就该做你的妻子。只求你放过木易,我保证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来南朝……”
木易似乎是想要反驳,激烈的咳嗽起来。
永嗔听完,木着一张脸仰起头来,想了一想道:“灿灿,你我虽结为夫妻,却更似兄弟。”他笑了一笑,“你这性格,跟妹妹也不沾边。如今他肯舍命来见你,你又如此回护,倒叫我感喟。世间难得有情人,我又何必做恶人。”
月灿灿跪坐在地上,怔怔望着他,轻声道:“你……你……”她顿了一顿,“就算你宽容,皇上也不会答应的,我的父兄也不会答应……”
“所以你早都想好了。”永嗔淡淡道:“若你还是羌国的二公主,你父兄自然不许你下嫁一个奴隶。然而你已经是我南朝的郡王妃,在这府中,你要做什么,只要我不拦着不往外说,还有谁能知道呢?你早已算准了,我本不愿娶你,你也并非真心要嫁我,不过是借个郡王妃的名头——好金蝉脱壳罢了。我既然本不愿娶你,自然不会因为你另有所爱而恼怒;又与你有兄弟之情,多半会成人之美,不会为难你和情郎。”
月灿灿沉默。
“二公主骗得了天下人,赚得连我太子哥哥都只当你对我一片真心,值得娶来做良配。”永嗔仍是淡淡的,“却骗不了我这个局中人。只是我也的确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若不应承,父皇也要拿旁人来给我做配,到时候少不得也是麻烦,倒不如你这样另有谋划的,彼此说开,也就省事了。”他顿了顿,问道:“如今你也该明白告诉我,我也好知道如何配合你演戏。”
又是沉默,月灿灿垂着睫毛,轻笑一声,“你倒是比我想得还要豁达……”这话说来,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涩然,“过得三年五载,还请你送我归家,待到羌国边境,我只托词眷恋故国,不愿再来,于湖边修一座行宫让我留下便是。若是到时候我父母已不在人世,我便诈死离去,更省得你麻烦。如此一来,你得数年清静,我得一世自由——抵不过的,便当是我欠了你,你们南朝的话怎么说来的?下辈子,我变成黄鹂鸟,衔白玉环来报答你。”美眸盈泪,只是生性要强,死撑着不让泪水滴下来。
永嗔喷笑道:“你哪里做得了黄鹂鸟,我看海东青还差不多。”他将那匕首抛到月灿灿腿边,“这该是你二人定情之物吧?收好了。我以兵法治家,这屋里的事情,只要你不往外说,再没人敢传闲话。”言下之意,竟是全然接受了月灿灿的谋划。
月灿灿嘴唇翕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只有一件,我要问一问你这情郎……”永嗔思量着道:“我这府上虽然侍从不多,然而各处门禁护兵却是守卫森严。你若是冲破守卫进来的,如何无人报我?若是悄然潜入,又是如何做到的?”
木易躺在月灿灿怀中,唇色因失血而惨白,他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声音微弱道:“我随太子车驾而来……”
永嗔霍得站起身来。
“……离开时被太子身边高人刺中了臂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