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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大殿里一片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殿外——
云瑞惊恐地跪在台阶之下,随行的宫女太监鸦雀无声地守在殿外,郑安担忧地停在门口,不安地望着殿内的场景。
而殿内——
容真背对大门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姿笔直;雁楚的手还举在半空之中,迟迟没有落下来;淑仪神色仓皇地望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人,面上刷的一下颜色尽失,嗫嚅地喊道,“皇,皇上……”
顾渊的模样一如既往的清冷疏离,狭长的黑眸里不带半分情绪,只定定地看着这一幕,脚下未停。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稳而缓慢,却似是步步都踏在淑仪心上,一点一点地凌迟着她。
终于,脚步声停了下来,顾渊已经走到了容真面前,侧过头去淡漠地看了眼,那张被鲜血污了的容颜此时有些难看,唯有眼里的从容还似平常。
他忽地伸手毫无征兆地碰了碰她歪歪地垂在耳边的发髻,动作温柔而自然,“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语气极浅极淡,几乎给人一种他在询问天气如何的错觉。
容真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望着他,明明双眸里蒙着一层雾气,却扬起唇角,好似很欣慰一般,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渊读出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奴婢很好,因为知道皇上会来。”
她的面上一派安详,但仔细辨认,却能看出她这才松了口气。无论是谁,面对方才那样的状况,恐怕都不会安之若素,哪怕容真素来从容冷静,也毕竟是个姑娘。
顾渊微微一笑,“临危不惧,此乃傲骨;受难不屈,此乃志气。不枉你那日说,跟在什么样的主子身边,就要有什么样的奴才,没有给朕丢人现眼。”
虽然他在笑,但这席话却让淑仪的脸又白了三分,皇上的意思无非是在告诉在场所有人,容真是他的人。
那么如今她让人打了容真,形同不给皇上脸面。
藏在袖袍里的手隐隐有些发抖,她深吸一口气,望着顾渊,“皇上,容真先是对大皇子不敬,继而对臣妾不敬,臣妾这才处以刑罚。但臣妾只是想教训教训她,别无他意,如若惹得皇上不快,还望皇上息怒。”
顾渊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双眼眸乌黑得恰似外面的夜色,阴沉而不带半分怒气,可就是这样的眼神却让淑仪倍感寒意。
他轻轻地问道,“那么请问淑仪,朕的御前宫女究竟做了什么事,对大皇子和淑仪怎么个不敬法?”
淑仪顿了顿,“她只是一介宫女,却与大皇子打成一片,不守尊卑之礼,此乃不敬;臣妾问罪于她,她既不认错也不知罪,此乃不敬。”
顾渊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忽地勾起唇角,浅浅一笑,“淑仪认为她不敬,无非是因为她是宫女,而大皇子与你皆为主子,她没有恪尽礼节,这才惹得淑仪动怒。”
略微停顿,他一字一句地说,“傅容真听旨:即刻起,朕封你为从五品容嫔,从此见到后宫妃嫔,只需行礼,无须下跪。既然大皇子喜欢你,今后每逢十五,大皇子来华严殿请安时,你也一起来。”
淑仪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可是顾渊多一眼都懒得看她,只是忽地转过头去看着雁楚,冷冷道,“淑仪是主子,打了朕身边儿的人,也在情理之中。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御前宫女动手?”
雁楚猛地跪下去,花容失色地哭喊道,“皇上饶命,奴婢是奉娘娘之命教训容真,并非奴婢本意啊!求皇上饶命……”
她一边哭哭啼啼,一边爬过来拉住顾渊的下摆,顾渊素来不喜他人触碰,皱眉一踹,力道不重,却将她踹到了一边。
下一刻,他沉声道,“郑安,把这不知好歹的宫女带下去,宫规处置。至于淑仪,对奴才教育不当,明日朕会让皇后好好教教你。”
语毕,他再也不看那个面色惨白的女人一眼,打横抱起了容真,踏着一地月色朝外走去。
淑仪站在原地,绝望地看着皇上离去的背影,却见到容真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似笑非笑,似叹非叹。
双手蓦地拽紧,指甲都快陷入掌心。
皇上哪里是针对雁楚,分明是要罚她的奴才,夺她的脸面,叫她抬不起头来。
可是绝望之余,她却露出一抹仓皇的笑意来。
皇上素来不屑于驻足后宫,也不愿把目光停留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可如今呢,他竟然这样为一个宫女强出头,连自己亲生孩儿的母亲都不留半分情面。
只怕连皇上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就要陷入自己最不愿陷入的境地了。
顾渊抱着容真踏上车辇,怀里的人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因着身子相依,她的一丁点动静都能被感知,因此他不会察觉不到她隐隐的颤抖。
顾渊低下头去,看着她双眸紧闭,睫毛颤动着,下唇也被死死咬住。
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涟漪,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他眼眸微沉,只说了句,“松开。”
容真僵了僵,没有动。
顾渊索性俯□去,忽地攫住她的双唇,一点一点引导着她张开唇瓣,不许她咬住下唇。
而容真蓦地睁开双眼,眼里是一片惊惶与泪光,却无论如何没有落下泪来。
顾渊离开她的唇,看到她这样脆弱狼狈的一面,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意乱。
她不该露出这样的神情,明明不管面对怎样复杂的境地都应该挺直了脊梁,露出安静平和的笑容,偶尔耍些小聪明,偶尔狡黠地认错道歉,会看人脸色,会卑躬屈膝。
而不应该是如今这样被人折断双翼、隐忍脆弱的模样。
他有些强硬地命令道,“不许哭。”
容真一僵,努力控制着眼里的泪光泛滥,怎么看怎么可怜。
顾渊皱眉,又道,“丑死了,笑。”
这一次,饶是容真气度再好、演技再好,也禁不住嘴角抽搐。
面上还在一抽一抽地疼,伤口也还在流血,他竟然叫她笑?
可是作为一名实力派的戏子,君要她笑,她不得不笑。
于是顾渊看着怀里的女子很努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因为动作牵动了面上的伤口,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简直比哭还难看。
可是即便此刻的她可笑得紧,他也觉得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那种隐忍卑微的模样,他就不会觉得心里憋得慌,好像有人堵住了他的胸口,叫他喘不过气来。
隐隐察觉到这种情绪来得太过突然,叫人措手不及,顾渊很想就这么把她扔下,不再搭理。
可是她看上去像是受伤的小兽,若是将她丢下,随时会被人捏死。
他又回想起方才一怒之下的册封,苦笑着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看着她,“朕没有如你所愿,还是册封了你,你怨不怨朕?”
容真没说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再一次难看地笑了笑。
她的眼神柔和美丽,像是仰望着苍穹里的太阳,充满依赖和信任。
顾渊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一怔,猛然察觉到胸口有股陌生的情绪在倾涌而出,似是怜惜,似是无奈,似是宠溺,又似是……
又似是喜爱。
后宫的美丽女子多如繁星,或敬他畏他,或憎他恼他,却无一人曾离他这样近,用全然信赖的目光凝视着他,信他爱他。
容真闭上了眼,把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脸轻轻贴在他胸口,那里的心跳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失去了稳重与平和,节奏有些乱了。
她的嘴角轻轻弯起,紧闭的眸子里有一种喜悦又狡黠的神情,却无人能看见。
车辇踏着月色驶着,除了咕噜咕噜的车辙声,只剩夜风吹动草木的声音。
于这样安静的夜里,顾渊忽地听见怀里的女子呢喃了一句,“只是可惜,再也无法日日相伴了。”
她的声音极小,他却仿佛听出了其中的无奈与悲哀。
从他成为皇上的那一日起,不论侍寝的女子是何身份,只要听到册封的圣旨就会欢喜得激动不已,因为她们费尽心思求得都不过是后宫的一席之位。
可是傅容真不一样,她自始至终都不想要那个位子,只想守在他身边,只是这样罢了。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那日在华严殿的偏殿里她说的话,他站在门后,而她背对朝阳,声音平静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思及至此,顾渊只觉得今日的心似乎格外反常,被一波又一波的情绪冲击着,难以平静。他低头看着她安安静静的模样,哪怕面上血污仍在,却也美丽非常。
“容真。”他轻轻地唤她的名。
“奴婢在。”容真闭着眼,乖巧地应道。
他笑了,一边伸手抚过她的眉眼,一边说,“从今天起,不用再自称奴婢了。”
见她脸一红,他笑意更浓,却带着点说不出的深意,“朕希望你永远如今日这样温顺乖巧,不同于后宫里的任何女人。”
不同于她们的勾心斗角,不同于她们的心怀鬼胎。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他可以试着以不同的方式去待她,不同于后宫里的任何女人——
翌日,皇上的旨意传遍六宫,宫女傅容真贤淑温婉,品行端庄,封为从五品容嫔,赐居惜华宫。
从一名宫女直接坐上了从五品嫔的位置,圣旨一出,六宫皆惊。
这是昔日的曦妃也未曾受到的待遇,难道说皇上身边又会多出一个曦妃那样的红人?
可是容真却有些好笑,昨夜的帝王表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情一面,她还以为他对她总有几分上心了,可今日就立马将她暴露在令众人眼红的境地之下。
究竟是怜惜还是虚情假意,也许只有皇上自己才说得清。
面上的伤被顾渊连夜喊来的太医包扎过了,顶着这样一张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子脸,容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了册封。
惜华宫位于华严殿的西北方向,不算远,现如今她是从五品的容嫔了,虽不能乘辇车,但却有资格坐轿。
容真乘着轿子到达了惜华宫,内务府的公公带来了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另有些赏赐,都是按惯例分配下来的。
由于晋位是件不小的事情,整整一上午,哪怕容真还有伤在身,却不得不亲力亲为,一点点处理好了这些琐事。
好在她的东西很少,从华严殿的小院里搬过来的也只有那么两个包袱,其中一个包袱还是先前皇上赏赐的白银。反倒是内务府送来的那些份例大大小小堆了一屋子,光从这一点也能看出宫女与主子的天壤之别。
好不容易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处理好,已经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尚食局的人将午膳送了过来,容真也吃不下几口,只是觉得造化弄人。
昔日的她也不过是做着这些吃食的小小奴才,如今竟然坐在这华美的宫殿里,吃着往日自己做的东西。
往事历历在目,从她进宫到每日做的琐事,从她投湖自尽到重生后的重重遭遇,容真拿着筷子在碗里拨弄了几下,终是放了下去。
然而一上午的繁忙还只是个开始,真正令人头疼的是下午如何应付宫妃们送来的贺礼。
地位在她之上的妃嫔倒是自持身份矜贵,没有亲自来,只是派遣太监宫女送了过来;但地位在她之下的不少妃嫔都亲自来了,有的只为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有的却是为了巴结讨好,图个往上爬的机会。
容真让珠玉负责记录妃嫔们送来的贺礼,而长顺负责将东西搬进屋里,她自己则忙着应付亲自前来的妃嫔们,整个场面可谓是热闹非凡,整整一下午都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真到了这时,她才感叹起帝王的无情来。
这么多花容月貌的女子被深藏后宫,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逐渐老去,只是如今的她已然没有什么心情去同情他人,只是恼恨自己要花费这么多的功夫去打发一群无所事事的女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嫔来了又走,络绎不绝,个个都是美人,简直花了容真的眼。
一下午的时间过去了,她几乎就没有真正地记住一张脸,最后嘴角都快笑到抽筋。
她的面上还有伤,包着纱布敷着药,这样一遮一掩的,也很难让人看清她究竟生得如何美丽,大多数的妃嫔都失望而归。
几乎是到了日落时分,一切才终于告一段落,容真累得饭也吃不下,径直倒在里屋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新来的四个宫女里有一个是近身宫女,一个是梳妆宫女,另两个负责殿里的琐事与劳务。近身宫女名叫闲云,年岁和珠玉差不多大小,先前一直在尚仪局学习如何伺候主子,如今学满,正巧碰上容嫔受封,便被分了过来。
长顺也算在宫里待了些日子了,为人机灵,又省吃俭用攒了些钱笼络过年长的太监,人脉也比较广了。趁着惜华宫终于清静了,便出去打听打听了这批宫女太监的底细。不为别的,就怕其中混有其他主子派来的奸细,他日害了自家主子,这就得不偿失了。
次日清晨,容真起了个大早,新分来的负责梳妆的宫女汀兰按照她的吩咐,将她打理得大方得体又不显娇媚,碍着面上有伤,她连脂粉都懒得抹,就这样素面朝天地往皇后的景尚宫去了。
晋位是件麻烦事,不光意味着从今以后要每日早起去皇后那里晨省请安,还要准备充分,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即将到来的口舌之争。
毕竟这后宫里那么多女人,成日也见不着皇上,唯一的乐趣亦或刺激就是趁着晨省的时候勾个心、斗个角什么的,若是能刺激到对手,那当然就畅快一整天了;若是运气不好,落了下风,反被奚落,那估计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会用来琢磨着日后怎么报复回来。
容真目前只是个从五品的嫔,坐轿子自然没有坐车辇快了,因此起得比高位妃嫔稍微早一些。
轿子行至荷花池畔,忽然慢了下来,容真撩起帘子看了看,从旁边那条路出来了一辆车辇,车帘是掀起的,从她的角度可以看清对方的面目。
车辇上的女子容颜娇媚,纵然不笑,唇角眉梢也自然上扬,看上去别有风情,特别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为她平添几分妩媚动人。
容真上一次陪同淑仪去参加太后的宴会时曾经见到过这个女子,只是因为当时她并没怎么说话,所以容真也不记得她究竟是谁了。
闲云与珠玉都站在轿子左侧,闲云在后,见状微微侧身到车帘边,低声道,“这是如贵嫔,按宫中规矩,主子需放缓速度,在道旁让贵嫔先过。”
容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辆车辇很快就来到主道之上,如贵嫔也注意到了这个轿子,而此时容真已经放下了车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装没看见也是好的。
却不料如贵嫔并不是什么温和忍让的主,看见这个轿子顶新的,并非平日里见着的那几顶,而轿旁的宫女太监也面生的很,立马就猜到了轿中所乘何人。
皇上已有大半个月未曾去过她的彩云阁,这些日子又听说了这个宫女在皇上面前怎么怎么得宠,如贵嫔早就想见识见识容真的本事,如今一大清早就碰上,真真是天赐良机。
容真尚在轿中,便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娇媚动听的声音,“红映,昨个儿不是有个御前宫女晋为嫔了么?你说本宫今日在景尚宫可会见到她?”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她听个清楚,容真笑了笑,不为所动。
被称作红映的宫女答道,“娘娘,被册封的妃嫔第二日都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的,娘娘自然会见到她。”
如贵嫔笑了笑,连笑声也如树上莺啼似的,悦耳动听,“本宫真是糊涂,光想着六品以下的妃嫔没资格去给皇后请安,却忘了凡是被册封的,都要在第二日去叩谢皇后恩眷。”
那宫女也跟着笑起来,“娘娘您又错了,人家是容嫔,堂堂从五品的嫔,哪里是六品以下呢?”
那个声音继续如唱歌似的传进耳里,“呀,可不是么,瞧本宫这记性,竟然连嫔是从五品都给忘了。”
红映宽慰她,“娘娘初次受封时也是从五品,只是接连又晋了分位,身处高位,自然忘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人一唱一和,无非是在说给轿中人听,区区从五品他们压根不放在眼里。
珠玉的脸色不太好看,闲云也还算镇定地站在那儿,长顺却是有些不服气,但碍于身份,也不敢说什么。
容真坐在轿子里一言不发,帘子也不拉开,外人无从窥见她的表情。
如贵嫔本想奚落她一番,却不料对方压根面都不露,安安静静地等在那儿。她料定这个容嫔不过是个逆来顺受的奴才命,从前是奴才,如今虽说当了主子,骨子里的奴性仍旧没变。
皇上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喜欢上这种柔弱的路边野花,过些日子也就乏了。
想到这儿,她轻蔑地看了眼那群候在路边的奴才和他们的主子,“快些走吧,人家坐的可是轿子,不是咱们的车辇,若是第一天晨省就迟了,那不是叫人笑话宫女出身没礼数了么?”
车辇很快就越过了轿子,朝着前方驶去。
长顺忍不住朝着路边啐了口,“狐假虎威!”
他说的不仅是红映,也是如贵嫔。红映出口伤人,凭的是自家主子分位比容真高;而如贵嫔凭的是从前是皇后身边的人,如今受了宠,又有皇后的面子在那儿摆着,自然是恃宠而骄了。
“长顺,不得胡言乱语。”容真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淡淡的却自带几分威严,“如今咱们身份不同以往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也该有点分寸了。”
长顺一愣,低下头去应了声,“是,长顺失言了。”
闲云却是侧目看了眼,虽说看不见轿中人的表情,但听声音也是从容冷静的。
方才面对如贵嫔的挑衅,自家主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旁人都会认为是容嫔惹不起对方,所以忍气吞声,就当吃了个哑巴亏。
可无论是谁听见此刻容嫔的声音,都不会认为她是在忍气吞声,因为她根本就没把那些话听进去,权当如贵嫔在放屁。
闲云低下头去轻轻弯了弯唇角——宠辱不惊,顾全大局,没准儿自己这是跟了个厉害的主子——
一路穿行了好长路程,轿子终于停在了景尚宫外。
如贵嫔的车辇早就不见影子了,谁叫人家坐的是四个轱辘的,而给容真抬轿子的却是四条腿呢?
轿子落地的一刻,另一辆车辇也同时停在了台阶之下,车辇的主人踏着太监的背走了下来,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停在原地看着容真的轿子。
长顺拉开了轿帘,首先出来的是一只纤细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然后轻轻搭在了长顺手上。
接着,轿中的女子扶着长顺慢慢地走了出来,身姿轻盈,动作优雅,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从容,甚是好看。
她极为自然地抬起头来,发饰极为朴素,身上一袭淡粉色石榴裙也十分简洁大方,似是枝头小花,不与红杏牡丹争妍斗艳。
只是她的右脸还裹着纱布,看不大真切全貌,只除了两只乌黑明亮的眼眸灿若星辰露在外面,安静之中又带着点意蕴深长的灵气。
容真的视线亦定格在了车辇前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女人身上。
湖蓝色的长裙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发髻是端庄大气的朝云髻,妆容精致好看,难掩姣好的面容下流露出的那份贵气。
在这后宫之中容真认识的人极为有限,但眼前这一个却绝对是过目不忘,只因她便是当今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沐贵妃。
“嫔妾见过贵妃娘娘。”容真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眉眼里俱是温顺。
沐贵妃勾起唇角,笑得十分美丽,“你就是容嫔吧,前些日子在窦太后那儿瞧见过,今日换了身装扮,险些叫本宫认不出了。”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容无害美丽,叫人看不出喜恶。
容真从容应对,“难为贵妃娘娘还记得嫔妾,嫔妾深感荣幸。”
“容嫔说的哪里的话,连皇上也将你放在心上,本宫记得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沐贵妃一边笑,一边扶着宫女朝台阶上走去,“还是快些进去吧,相信大家都等着一睹容嫔芳容呢。”
容真回头看了眼珠玉和闲云,没有迟疑地道,“闲云与我进去,珠玉和长顺就在此候着罢。”
珠玉一怔,欲说什么,却见容真已然转过身去,带着闲云往殿里走了。
她有些心急,闲云才刚来惜华宫,为何容真就这样放心地带着她踏进龙潭虎穴了?
容真没有回头,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这大殿里的所有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家,珠玉既是要安安静静等着出宫的人,最好就不要露面了,以免被自己牵连,陷入妃嫔们无休止的争斗里。
再者,闲云出身尚仪局,对于礼节方面的知识了解得最多,有她在,自己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景尚宫里的妃嫔们分为两列按照品级坐着,每个妃嫔身后都只跟着一个贴身宫女,而皇后坐在大殿上方。
容真自踏入大殿起,众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带着不同的情绪,但毋庸置疑的是统统都令人深感不舒服。
她深吸一口气,从容不迫地来到大殿中央,朝着皇后行了个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各位姐姐。”
后宫规定,六品以上的宫妃需每日来景尚宫晨省,向皇后请安。而容真不过是从五品,在场的妃嫔几乎都比她分位高,只除了坐在最末尾的郑良仪与安良媛。
皇后一如既往的温和,笑着点点头,“容嫔是第一次来晨省,昨日才刚搬去惜华宫,忙了一天,脸上又带着伤,今日还赶来向本宫请安,礼数很好,是个懂事的人。”
淑仪坐在皇后左下方的第一个位置,与沐贵妃正对面,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里,头数她的最阴郁,饱含怒气,叫容真想忽视都难。
还不待容真开口说话,她便冷笑着说,“看来容嫔的礼数还要因人而异啊,在皇后娘娘面前就变成了懂礼数的人,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在她对面的沐贵妃唇角一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淑仪此话当真?可方才我在殿外碰见容嫔,她可也如皇后娘娘称赞的那般懂事守礼呀。莫非她的不守礼数唯独展现给了淑仪?”
众人都禁不住暗暗笑起来,淑仪想打压容嫔,却不料素来与她不合的沐贵妃偏要对着干。
这下子淑仪的话简直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像是在告诉大家容嫔尊敬皇后,尊敬沐贵妃,唯独不把她放在眼里。
虽然淑仪平日里论锋芒,不及沐贵妃雍容贵气;论帝宠,比不上如贵嫔那样得宠,但因着前日夜里与容嫔起了争执,导致皇上一怒之下将尚为宫女的容嫔册封为后宫之一,在场的妃嫔们对她很是不满。
毕竟皇上本来就对她们不怎么上心,如今淑仪竟又拉了个人来与大家争宠,谁会给她好脸色呢?
淑仪脸色一变,正欲还击,却听皇后淡淡地说了句,“说到此事,本宫正想跟淑仪谈谈,既然你主动提起,那本宫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吧。”
皇后温和归温和,管理起后宫来却毫不含糊,她严厉地看着淑仪,“昨日皇上派人来知会本宫,要本宫对你前日做的事严加惩戒,以正后宫风气。本宫一查之下,方知容嫔面上的伤都是拜你所赐。身为我宣朝的淑仪,非但没有气度,难容他人,还滥用刑罚,损了身为女子最重视的容颜,本宫问你,你可知罪?”
淑仪面上血色尽失,还欲分辩,却忽地想到了前日夜里皇上看她的眼神,心里蓦地一凉。
他分明是下定决心要为傅容真出这口气,要皇后出面不过是因为他堂堂皇帝不愿干涉后宫之事,自己争辩与否真的还有用么?
一片沉寂之中,却听容真忽地开口道,“皇后娘娘,当日淑仪对嫔妾严加惩罚,固然有些失仪了,但起因却是嫔妾惹了她不开心。做奴婢的开罪了主子,受些罚也是应当的……如今太医也说了,嫔妾的脸只要好好养着,过不了几日就会好,希望皇后娘娘看在嫔妾的份上,就不要再罚淑仪了。嫔妾也不希望刚晋位,就与淑仪有了嫌隙。”
在场的妃嫔皆是神情莫测地看着容真,不少人觉得她可笑,难道她以为这样替淑仪求求情,淑仪就会对她感恩戴德,从此与她冰释前嫌不成?
也有少数心思重的,例如沐贵妃,却是别有深意地勾起唇角,这个容嫔可不简单啊。
那日皇上那么一来,淑仪颜面尽失,今日容真不仅不落井下石,反而替她求情,淑仪心里怕是比受了罚还难受。
皇后看了看容真,又转而看着淑仪,“容嫔初来后宫,就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淑仪你身处此位多少年了,怎么就看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祁儿还小,本宫念着你为我们宣朝诞下了第一个皇子,恩准你亲自养育他,既然为人母亲,就要有能容人的气度,否则叫祁儿如何成为像他父皇一样能当大事的人呢?”
淑仪看也不看容真,只面无表情地说,“臣妾处事不当,请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摇了摇头,“容嫔替你求情,本宫也不愿对你太过苛责,只是皇上盛怒,定要本宫严肃处理,淑仪你呀,这次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淑仪一声不吭,这个时候反而傲骨铮铮,只为了保住仅剩的几分颜面,至少不能让祁儿日后在这宫里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的事情是淑仪你失仪了,容嫔本就是皇上身前的人,你明知她的身份,却执意要对她动手,此乃不敬。为了严肃后宫风纪,从今日起,你降为正三品修仪,三月之内取消侍寝资格,望你今后好自为之,宽以待人,莫要再同前日一样了。”皇后挥了挥手,“今日本宫有些乏了,大家先回去吧,容嫔你有伤在身,这几日就不必来了,好好养着。”
皇上还是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干涉后宫之事,皇后看着容真离去的背影,有些怔忡。
皇上是她的丈夫,自登基前就与她结为连理,如今眼看着她伴他身侧也已有十数载,却是第一次见他对谁上了心。
这十多年来,哪怕御前宫女再怎么妩媚动人,皇上也不曾垂怜过谁,可这个容嫔不仅蒙受圣恩,还令皇上重视如斯……
景尚宫里的那个女子坐在空空的大殿里,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殿外,淑仪——不,应该是修仪了,她挺直了背目不斜视地朝着自己的车辇走去,却不料仍是避不过意料之中的落井下石。
“修仪姐姐也莫要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啊。”如贵嫔笑吟吟地赶了上来,“虽说今天皇上生姐姐的气,但到底姐姐为皇上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哪里有隔夜仇呢?只是三个月不侍寝对话……哎,这日子也到底长了些,俗话说得好,花无百日红,三个月与百日也相差无几了。姐姐可要好生思量一下呀。”
修仪脚步一顿,“不劳如贵嫔费心了,三个月时间,对于那些以色事人的女人来说,自然花期已过。但本宫有祁儿,就不会有花旗凋零的那天,倒是贵嫔妹妹要为自己好生打算打算了,毕竟要论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与那新来的容嫔一比,妹妹你也似乎花期不再了啊。”
如贵嫔面色一僵,冷笑道,“姐姐如今泥菩萨过江,还有闲心来担忧妹妹,妹妹可真是感动。只是昨日妹妹听说,皇上似乎让容嫔每月十五与大皇子同去华严殿请安,恐怕姐姐你唯一的心肝宝贝也有被人夺走的危险啊,姐姐你可要小心了。”
修仪冷冷地看她一眼,“如贵嫔知道的还挺多的啊,须知这宫里知道的越少,就越稳妥,还望你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然本宫有今日,难保你不会步本宫的后尘。”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却听见如贵嫔在后面笑靥如花地说,“姐姐放心,妹妹虽没有姐姐聪明,但好在皇上垂怜,还算宠着妹妹,妹妹就算是不懂事,也不会落得姐姐今日的下场。”
周遭有人暗自嘲笑,有人视而不见。
而此时,沐贵妃踏上车辇,离开之时不紧不慢地在里面说了句,“恃宠而骄的人,等到恩宠一过,也不过就是条丧家之犬罢了。”
台阶之下,原本还笑得美丽动人的如贵嫔倏地没了笑意,带着恨意望着沐贵妃的车辇消失在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