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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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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亭。

    城西亭十里,又见十里亭。依稀物是人已非,却教今rì又候谁?亭畔荒草萋萋,枯茎隐隐现现,地上泥泞凌乱,积雪半数化水。雪水复归大地,滋润野草重生,故人一去不返,空留满腔悲意。兄弟,兄弟,听兄一言——

    无杀,无杀,痛杀我也!

    薛万里默然而立,对亭凭吊一句,含泪再也无言。此时触景伤怀,无异创口洒盐,痛上加痛。本不忍来,又如何忍得住不来?痛罢,痛罢,好过麻木不仁,既会痛,便知自己还活着!前路漫漫,未知何处是我归宿;逝者安息,待得来rì共饮黄泉。

    “喂,你个死老薛,也不等等我,良心都叫狗吃了!”

    一骑远远弛来,蹄声阵阵,骑者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浑不顾已打破此处宁静肃穆的气氛。非常之不易!七手八脚收拾好东西,结完账人早没影儿了,急急问路人,忙忙往前追,总算是赶上了,非常之可恶!全然不顾旁人辛苦,下马跑到身前,这都急出汗来了,没良心看也不看一眼,自己气儿也没喘匀,他那儿耷拉着脸扭头就走!老子该他的么!小方子怒不可遏,登时翻脸大骂。薛万里一跃上马,也不把缰,两腿一夹——

    马儿轻嘶一声,扬蹄慢慢向前行去。

    你骂你的,他走他的,反正就是不说话,一味装傻装哑巴。小方子忿忿骂了几句,眼见没良心都跑得快没影儿了,又忙不迭上马追去!实在拿他没办法,死傻子会动了,也不过是个会动的死傻子,骂也没用,走罢!薛万里信马由缰,任凭马儿缓缓前行。小方子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也懒得理他。一骑在前一骑后,逶迤而行,尾巴之后有尾巴……

    你走到哪儿,他走到哪儿,紧咬不放,也不搭话。薛万里本就心中烦恶难言,行了半晌,不由愈加烦燥,蓦地转头怒瞪一眼。小方子本是怀恨在心,见他望来自然不理不睬,故意紧跟慢跟死缠到底!

    二骑一前一后又行片刻,薛万里忽然又转头看去——

    小方子自觉大占上风,顿时神sè俨然不作理会,却不料老薛看的不是他,两眼直直向铁黑豆自身后望去。奇怪中猛一转头,不由大吃一惊!傻乎乎当了半天尾巴,没想到自个儿也有尾巴!

    远处几个冒充路人跟在后头,鬼头鬼脑,只是两件差服,三袭青衣暴露了自家身份。那几人遥见二人望来,霎时齐齐扭头,低头看地仰望天,故意装作没看见。小方子一时有些惊慌,不由伸手往腰中摸去!既拴神刀,更缠宝剑,这几人yīn魂不散,显然不怀好意!此时不能指望死傻子,出事儿还得靠自己!心里嘀咕着回过头,死傻子果然背对自己,端坐马上全不管。小方子心中叹息,策马跟上去,又忍不住连连回头jǐng惕防备……

    一行人有前有后,明里暗里再行半晌,小方子扭得脖颈也酸了,已是十分不耐,心里大为烦恼。走道儿拖着好几条尾巴,任谁谁也不得劲儿,又离得那么远,想割也割不掉,烦死了!小尾巴烦了,殊不知前头还有个更烦的。此人尾巴有大有小,只多不少,又兼甘当哑巴,有苦难言,已经是烦不胜烦,心情恶劣不堪……

    薛万里闷头行在最前面,愈走愈是心烦意乱,一腔郁结之气几yù破胸而出,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飞身下马,一言不发迎头赶去!小方子吓了一跳,眼睁睁看他擦肩而过,嗖地带起一道冷风,声势大作!再回首那几人扭头便跑,兔子似的溜得飞快!老薛拍马杀到,老鹰一般扑了过去——

    人调头,倒追尾,前面撒丫子,后头飞毛腿。说时迟,那时快,眼瞅越追越近,只听“扑通”一声,前方有人倒下!

    再看老鹰折翼马失前蹄,老薛滚雪沾泥趴地不起。

    高手一个?倒地谁个?血踪万里?趴在雪里?有幸目睹怪现状之人均是大出意料,啧啧称奇。小方子目瞪口呆,一时只怀疑又做梦了。老薛是何等人物,怎会无故跌跤?看样子摔得还挺重,竟然爬也爬不起来了,怪事,怪事,哎呀!莫不是伤又发作了!一念及此,连忙下马,匆匆跑过去察看——

    自然是伤势发作,这还用得着看么?否则区区几个鼠辈,还不是手到擒来?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虎落平阳被犬欺!薛万里奋然撑起身来,眼见那几个鼠辈犹自一脸幸灾乐祸,在远处冲自己指指点点,不由一腔怒火熊熊烧起!怒则怒矣,奈何贯穿剑伤怎易好?方才强运内力,胸前创口迸裂,疼痛倒也罢了,只是此时内息滞涩,气力全无,又怎再克敌制胜?昔rì高手阖上双目,废然叹息。

    少顷吡牙咧嘴给小方子扶起来,一瘸一拐走了回去。

    一口恶气没出,转眼颜面全无。薛万里灰头土脸爬到马背上,自觉半世英名毁于一旦,不由心丧若死。马儿轻嘶一声,复又前行。怎知背上骑者愁肠百结处,我自默默负你前程万里路。让我行,我便行,想那许多身后事,还不是得往前走?莫管路难易,但走便前行。

    路、路、路——

    行,行,行——

    行了一忽儿路,薛万里心中烦恶稍怯,jīng神渐缓。岂不知闹了一番,脸是丢光了,心神却已分,竟一时没想到那人!除此无大事,又管他作甚!再一时气力见复,豪情暗生,展臂揽缰猛一抖——

    身下座骑欢嘶一声,昂首忽奋起,蹄落溅雪泥,箭一般驰向前方!

    “跑了!”小方子惊叫一声,急忙打马跟上。

    他那儿从心所yù,说跑就跑全无征兆,你这儿无所适从,紧跟慢跟一了百了,只苦了我等追随者,又如何是好?跟踪几人见状撒开两腿,奋起直追。这二人从客栈说走就走,一时不备,此时又亡命奔逃,不理不告,苦也!追罢!奈何一鼓作气三竭气,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追追追,六亲不认可怜跑路五兄弟,跑跑跑,七窍生烟只盼仈激ǔ不离十。

    心意无上下,脚力有高低。辛苦追赶片刻,官服二差兵当先气力不济停下大喘,只余青衣三兄弟,犹心存侥幸提气猛追!再过片刻,直追得心慌气短腿抽筋,只得无奈驻足,眼睁睁看着二人双骑愈驰愈远,瞬间绝尘而去。

    天sè晚,无巧不成书,官道旁,有间小客栈。

    薛万里旁若无人,推门而入,径自往床上一躺,将身复作死人状。好一会儿,小方子一脸疲惫迈进门,看了看,低头重重一叹!

    “走了一天,活傻子还是死傻子,不吃不喝,没说一句话。这不又躺这儿了,地方换了人没换,甚么都得自己干!命苦啊,这rì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发上几句牢sāo,也是无可奈何,小方子嘟着嘴自行收拾行李,打水洗漱忙里忙外,心里已经对此人不报任何希望了。

    人生第一要紧事,便是吃饭。店家自然有酒菜,酒是不好喝,上茶;菜也没几道,全要!小爷有的是金子银子,早就不当叫花子多rì了。你看晚饭热气腾腾,有干有稀,吃得舒舒服服,胜过中午干硬馒头就冷雪,这有多好?只是自斟自饮,有人无伴,吃着冷冷清清,难奈床上死傻老薛不动心,还是不妙!小方子心满意足,大吃一阵,忽又悲观失望,边叹边吃……

    人生第二要紧事,便是睡觉。客栈自有床,此屋放两床,半傻占一半,两张还一张。行了一天路,奔波复劳苦,无人可说话,有马磨屁股。累了个半死,那是相当不容易,又气个半死,也是相当的可怜。如今总算得歇,既已自家吃饱喝足,何必管他死人喘气,洗洗,睡了……

    天地变sè夜深沉,万物归寂人朦胧。

    二人仰卧,一夜无话。

    次rì,天方破晓,小方子睁开惺忪睡眼,忽见对面那人仰天闭目,鼻息沉沉,竟是,睡着了!

    有门儿!

    既已知道睡觉,当是死人见缓,小方子心里一动,忙披衣赤足下床,蹑手蹑脚俯身细看——胡子又长了,黑须灰脸,眼窝更深陷,面庞憔悴。哎!可怜,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人都没了,你这又何苦?可怜又可恨之人静静沉睡,面目安详。小方子屏息看了半晌,心中柔情忽动,细声细语道:“睡罢,睡罢,薛大傻,睡醒就好拉!”

    薛万里猛地睁开双目,眼神发直,手不抬脚不动面无表情,状若挺尸!小方子毫无防备,登时吓得一激灵,跳起来便跑!

    “自个儿干啥跑?大白天的,这不是有病么!”没跑几步,心里回过味儿来,又转回床前,赔笑道:“老薛,你醒拉?”薛万里不动不语。小方子挠了挠头,讪讪道:“这可不怨我,不是我吵醒你的。”薛万里不语不动。小方子怒气渐涌:“又不理人!”薛万里还是不理人。小方子冷笑一声:“你有病罢!”果然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甚至不见好转。死傻子睡醒了,变作睡醒的死傻子,无心人不理有心人,睁着眼不说一句话。刚存了一丝希望,转眼已成空,小方子亦是无语了,一时间心灰意冷,只觉前路暗淡苦海无涯。

    急是急,气归气,饭还得吃。人生第一要紧事便是吃饭!不管不管,吃饭吃饭,冷了再热,没了再要,你有饭不吃,我不是傻子!小方子唠唠叨叨忙活一通,备齐饭菜开怀大嚼!大傻子终rì一口吃不上,小聪明却是一顿不落下。二人孰高孰低,此事可见一斑。

    奈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又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不吃饭怎成?吃得饱,才有jīng神劳神,吃饱了,才有力气斗气!小方子将一腔无名火全部化为食yù,落实在满口好牙上,死命狂咬乱嚼。将将吃个半饱,猛听那边“咕噜”一声巨响,声若雷鸣,韵味悠长。

    “这是?”小方子扭头怔了怔,旋即捧腹狂笑,半口饭喷了一地,又连连大咳。好汉撑得往,好汉肚子撑不住!这不?咕咕叫着抗议了!

    有口不作语,空腹将冤鸣。

    小方子起身笑道:“老薛,快过来吃饭罢,你瞧——”老薛置若罔闻,挺身不动。不是想饿死,实在没心情,神仙也难比,撑不住也撑!真个有毛病!没药儿救了!赶紧饿死得了!小方子见状大怒,大骂几句忿然坐回去。还能怎样?接着吃!一片苦心付流水,馒头大饼可为证——看见了罢,不是不管他,实在没办法,此人不知死活,一会儿饿死了可和我没干系!

    办完第一要紧事,眼见第二要紧事还不急办,小方子四顾片刻,又觉无聊。看看窗户外,晨间道路结冰,地上又湿又滑,不是上路时候。上了路也不知道去哪儿,还是京城么?也许罢,再看看床头,那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去哪儿也没意思了!无聊之余,自顾取出腰带剑倚窗把玩。

    剑在带中,只露黑柄,带梢有一黑扣,以尾环首。那灰带似绸又似帛,也不知何物织就,终rì纳锋锐于其间,竟无一丝破损之处。小方子满意摸了几下,又往腰间系去——

    少年腰身纤细,待扣衔剑鞘,腰间尚余了半尺,却不合身。小方子摇了摇头,解下剑带,慢慢拔出软剑。墨sè剑身无声无息缓缓出鞘,纤细窄薄,乌光闪动处,剑尖微微颤抖。蛇剑,墨练!小方子不由想起那黑衣人此剑在手,赫赫生威之时,心中豪情忽涌,蓦然大喝一声,向前几步,一剑刺出!墨练左晃右抖,悄然无声,不复往rì声威。小方子气急,人欺负人,剑也欺负人?死人管不了,活蛇又不听话,反了,都反了!怒意一起,又挥剑忽忽乱舞!

    剑风破空而起,轻轻嘶啸,旋即咻咻鸣响不绝于耳。小方子冷哼一声,心道我还冶不了你?让你狂,给我叫——解气解气,整天守着个会说话的哑巴,比对着哑巴还无聊!郁闷郁闷,教你装傻装哑巴,我自苦中作乐,闹你个天翻地覆才好!

    偷眼看去,果见老薛身子一动,紧接着侧目而视,怒容满面!

    “哈哈,生气了!有用!”小方子心里暗笑,浑不管他怒目而视,闷头持剑连挥。杂乱嗡嗡声中,薛万里忽地挺身坐起,面罩寒霜。小方子瞧也不瞧一眼,忽又放慢节奏,扭腰摆胯,胡砍一气;随即缓缓凑过身去,口里哼着小曲,旁若无人;再后仗剑跳舞,全身猛颤,状若疯癫!没办法,这叫趁热打铁,这会儿不疯一会儿真给他逼疯了!为的你生气,就怕你不生气,死马当作活马医,以毒攻毒盼奇迹!

    “将剑,收回去。”;</dd>